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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

2017-05-07舒玲敏

江河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工钱果园农场

舒玲敏

杨老根还记得,这片林海原是一片原始的森林,树木种类繁多、松柏參天、阳光透过密密的叶子洒下几块光斑;把牛往林里一赶,就可以悠然的躺在石板上睡一觉。临到下午回家前随便往林里一钻,一捆焦干的柴禾就手到擒来。在血红西斜的霞光中,赶着牛儿、扛着

柴禾、唱着山歌、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1995年的夏天,山外每天总是成群集队地进山来一些男男女女,男人腰背刀壳子,刀壳子上别着沙刀,手里提着小斧头;女人们就背着大大的空竹篓子,篓子里插着弯镰刀和竹耙子……

姚家坡的人们用一种大度容忍着他们进山。

可是当山里的干柴禾慢慢被这些人群拾干净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就盯上了那些笔直的长得郁郁葱葱的树木了……

小树苗一根一根地被砍走,大枞树和杉树也在接二连三地消失着……姚家坡的人们这时候才恐慌了,他们阻止人群进山砍伐,他们见人砍树就夺刀、夺斧头、夺竹篓子。他们的对骂声响彻整个林野。

一群女人就放下手里的竹耙子,嘻嘻哈哈地跑来要去逮他。杨老根就边逃跑,边提着裤子,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地叫着:“你们这些疯婆子,砍脑壳的。不要脸的臭婆娘些,敢砍我家树子。”

这些女人就哈哈大笑,回骂他:“背时的杨老根。”

那一片美好的原始森林就在这样的骂声中慢慢地终结了自己的命运。

杨老根心痛啊!这可是他姚家坡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产业啊!

那是一个秋天,整个山野被一种枯黄色包裹着,芭茅花已经在秋风中变成了一缕一缕的碎絮,随风四处飘散。杨老根真希望这碎絮是一棵一棵的树苗子,飘在哪里,哪里就长出一棵壮硕的树来,飘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浓密得睁不开眼的青绿色。

杨老根站在梁子上面眺望着这满目疮痍,突然看到山脚下走来三四个男人。他们边走边说,边走边指指点点这一片大好的土地。临到近了,杨老根才认出是屋下面杨二毛的舅子姚老板和几个外地人。姚老板冲着杨老根喊了一声,杨老根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笼在袖子里的双手伸出来,接过姚老板递来的雪白的纸烟,笑嘻嘻地说:“哪阵风把你姚老板吹来了?”

姚老板啐了他一口说:“屁个风,你们祖上叫你们把这片林海护起,你看,全破坏完了。”

杨老根苦哈着一张脸说:“哪里是我们不阻止嘛,全是那些不要脸的,明抢暗偷,把树子砍完了。”

姚老板眯着眼睛看他说:“走嘛,我们到二毛屋头去谈哈。这次,是给你们带来一个好消息的。”

在杨二毛屋头,杨老根听完了姚老板的话,一张脸再也嘻不起来了,他看了看自己还捏着人家送的纸烟,于是就抖了抖手,把烟屁股弹出去老远,然后站起来准备走。

“哎,哎,杨老根,你还是要发表下自己的意见撒。你不能闷起不出声撒。”姚老板叫住了他。

杨老根嘟囔着嘴巴,眼睛飘来飘去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旁边的外地人说:“这位大哥,你们姚老板也是为这里着想啊,你想嘛,这地方树被砍完了。森林被破坏了。又没什么特产,更没什么出路,他是想把你们所有的土地集中起来开一个农场,里面种些水果、药材,养点蚕子、猪之类的,来开发你们这个地方,把你们从原始的生活中解放出来。顺着潮流一起前进,这是多好的事情啊!”

“啥子水果哦,我们都不喜欢吃那些玩意儿。”

“水果就是像你们屋前的那些李树啊,桃树啊,枇杷树之类结的果子。你们不喜欢吃,可是城里的人喜欢得不得了。到时候你们这里的水果树是成山成岭的,那花香都能传几坡几岭,到时候果子一熟,摘下来拉到城里一脱手,那赚的钱可就多了哦。”

旁边的杨老根歪点着头说:“嗯,姚老板这主意不错,我们这地方山高路远,又不好走。更不用说通公路了。如果真的像你们说的这样能建一个大大的果园,那我第一个赞成。只是这土地可是土地下户后分在每家每户的,我们不想卖地。”

姚老板手一挥说:“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我不买你们的地,我租,我先租十五年的期限,一次性付给你们百分之三十的租金。”

后来,杨老根一直想着,既然是开果园嘛,那就会种植很多果树。只要能种树,管他三七二十一,做就做呗。杨老根也就点了头。

姚老板把周围的荒山野地从村民们的手里租了下来,开始了他的农场梦想。

一开始村民们都不愿意进山来做农活,他们有的虽然好奇地跑进山来看,却只是观望。他们倒想看看姚老板一个人如何能把一大片荒山改变成一片美丽农场。

老书记坐在一张小木桌旁,面前放着毛笔和本子,咧着一张大嘴,对前来观看的村民们说着话,动员着村民们积极参与。老书记说了半天,说得唾沫星子飞溅,说得声音震得山响,但报名的人却没有几个。

老书记指着嘻皮笑脸的男人们说:“我们山里的男人,要经得起捶打,要经得起流血流汗。你们在家做活和在这里做活是一样的。在农场做活还有工资的。”

杨老根混在人群里嘻嘻地笑着说:“老书记,什么叫工资哦?”

老书记翻着白眼说:“你个杨老根,连工资是什么都不知道。工资就是你来农场做一天活,姚老板会付给你多少钱。懂不懂?”

有的人说:“老书记,做活是小事哦,就是这工钱,做了活后得不得哦?”

老书记拍着大腿叫:“什么话,你信不过姚老板,你总信得过我这把老骨头撒。我都不怕他不付我工钱,你们怕什么哦!”

大家都嘻嘻地笑:“你嘛,不一样。你是姚老板的亲叔叔。”

旁边的姚老板笑眯眯地走到大家面前说:“既然大家不相信嘛,我就这样子做,你们来这里做一天活,我就发一天工钱。做十天半月后,你们觉得我讲信用,就报名长期做下去,到时候就是一个月发一次。”

男人们想了想觉得可以,就纷纷报了名。

老书记就叹息,自己说了半天没有用,人家老板就是不同,一句话就解决了难题。

姚老板的这一招,既直接又经济地体现,立即吸引了大批村民前来干活。杨老根也混在一帮村民中做起了临工。

杨老根每天跟随着老书记上山下田,建工房、挖荒地、种桑树、养蚕茧、喂肥猪……

老书记也算得上是一条好汉,不怕苦不怕脏,一把锄头就像他手下的毛笔杆一样,挥起来龙飞凤舞、苍劲有力、淋漓尽致。他带着一帮村人,把一片不毛之地开垦得白花花一片。

老书记也是一个特别喜欢吹牛的人,吹起牛来那是天南地北、天上地下的无所不包。他带领的队伍里面时常散发出一阵一阵的爆笑声,飘荡很远。

老书记最爱逗杨老根的话,总是笑眯眯地问:“杨老根,你晚上睡起冷不冷?找个婆娘给你暖脚撒。”

杨老根就嘿嘿地笑说:“年纪一大把了,土都埋半截的人了,还暖哪样脚嘛!”

“听说你被山外的那些婆娘整,是不是有这回事哦?”

“嘿嘿,那些婆娘些,欺负老子。”

老书记就哈哈地笑,一帮人都跟着笑,老书记说:“老根,我帮你想个办法,下次那些婆娘进山来找柴的时候,你就站在旁边唱山歌,看哪个和你对唱,你就直接拉到屋头切了。”

杨老根嘿嘿地笑,眉毛眼睛挤在一堆。

杨老根常常在月初的时候领了工钱,叭叭地对着手指吐了几口口水,数来数去的,直数得眉开眼笑。

那可是两年特别美好的日子,大家累了一天后,聚在一起总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男人们边喝酒,边划拳,比手腕劲……

大颗大颗的白术出土了。雪白雪白的蚕茧从蚕条上摘了下来,放进箩兜里。工人们挑着满满一担白术和蚕茧去山外,装上了姚老板叫来的大货车,运去远方……

可在第二年年底的时候,姚老板突然失踪了,到处找不到人,也联系不上。这对当时姚家坡来说可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工人们一下子慌了手脚,他们还巴望着姚老板把货拉出去卖个好价钱,回来了好多发点儿钱回家过大年呢!

于是,工人们整天围着老书记讨要工钱,老书记就趿着一双草鞋叭叭地走来走去,头发抓得像一堆稻谷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老书记的怒吼声震得山响:“这人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哇。我也是为他打工啊。我还等着钱过年呢!”

工人们群情激愤,却又无计可施,陷入一种矛盾的思考中,他们有的收拾了工具直接回了家;有的在观望中等待着……可是不出三天,在观望中的工人们也纷纷打包回了家。一刹那间,整个果园便只留下了额头上冒起大股大股青筋的老书记,老书记一边挽留着大家,一边大声骂着姚老板的不负责任,这么大的摊子说甩就甩了。

杨老根本来也是想着回家的,可是为了来农场做活,家里的养牲都卖光了,回去也是冷锅冷灶的。于是,他在老书记回去过年的时候提出来守果园。

其实杨老根并不傻,他也在想自己的那份工钱,还有那些滴在翻起来的泥土里的汗水。

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冰封的世界里,农场彻底恢复了原来的死寂。杨老根徘徊在农场的田埂上,走在一棵棵亲手植下去的果树旁,心里涌起一阵阵无名的惆怅。后背在寒风里像被刀子刮一般的刺骨。

杨老根在姚老板的农场边上建了一个炭窖,外面北风呼啸、冰天雪地、白雪皑皑,山脚下的水洞上面挂满了一根一根利刀似的冰棍子。杨老根在窖子前面搭了一个小棚遮风挡雪,一边烧着柴火,一边把身子紧缩在一床破棉絮里,眼睛盯着火光发呆。这窖炭烧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快过年了。他期待着开窖取炭,挑到石耶街上卖个好价钱。这也是他愿意留在果园的小小私心。

姚老板来的时候带着一股风雪,厚重而长长的军大衣扫在雪地上,腾起一阵刺骨的寒风。

杨老根看着他,用力地揉着眼睛,以为是在梦里。

姚老板不是失踪了么?怎么?怎么会出现在冰天雪地里的果园呢?杨老根的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他呆呆地看著面前这个刚从风雪里走来的高大男人。

姚老板瘦了,脸上的胡渣子青惨惨一片,双眼深陷,神色憔悴。姚老板坐在杨老根旁边的椅子上,伸出手在火边取着暖,一开口就吐出一片白白的雾气来:“老根,把你那包谷烧搞口来喝哦!”

杨老根就把悬在腰上的酒壶递了过去。姚老板就着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然后咧开嘴角来吐一口气叫:“好酒,好酒。”

“老板,你,你最近都去哪里了啊?大家都在四处找你,都在问今年的工钱什么时候能发下来呢?”杨老根嚅嚅地说着,眼睛飘来飘去,不敢正视姚老板的眼睛。他说的是大家都在问这个工钱,似乎他自己不是其中一个。

姚老板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不付大伙工钱啊。实在是资金周转不过来,又在生意上吃了暗亏。才搞得我里外不是人。哪个愿意这冰天雪地的跑到这里来?老根,你放心啊。你的那份工钱我一定会付的,只要我稍有起色,就一定会把园子办下去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园子都不会荒废的。”

杨老根嘿嘿地笑了一下,人家老板都这么说了,他怎么好意思一口咬着就是要自己的那份工钱呢!

姚老板叹息了一声,似乎在开导杨老根,似乎又是对自己说:“老根,这人吧,都有大起大落的时候。人生中出点儿意外,有点儿风险,是再所难免的,所谓商场如战场,瞬息万变,人哪里能全都预算到的呢?是不是?熬过了这个春节,开春了就是果树开花的时候,到时候经营好点,到了秋天收了果,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姚老板的声音坚定有力地感染着杨老根。

姚老板走的时候用力地拍了拍杨老根的肩膀说:“想不到在我人生最失意的时候居然还有老根叔你为我守着园子。不冲别的,就冲这份情,我也要东山再起,把果园做出一个样子来。到时候一定不会忘记老根叔你的。”

杨老根就在这种悭镪有力的声音中消除了内心所有的顾虑,一口应承了帮他看护园子的事情。

在这片沙地上,似乎所有的植物都不适合种植,唯有适合生长枞树和野草。

杨老根在回家后的一年,又看见了老书记的身影在果园出没,隔着一条宽宽的空谷,老书记的身影显得如此的孤单,挥舞的锄头像在一个巨人的背上抓痒痒。

杨老根扯着嗓子和老书记对话:“老书记,是不是姚老板回来了?”

老书记的鼻子里发出一串模糊的音节出来,似乎在吼一样地说:“他回来个屁。”

“那我们的工钱什么时候得呢?”

“我还想问呢!没得工钱你自己来种地撒。”

“我吃饱了撑的。”杨老根哼哼地叫,“老书记,你又在种什么?”

老书记用力吐了一口口水说:“乡里搞的,提倡大家种百荷,种花椒。你也搞点,上头还有钱发呢!”

“有钱发,信得很?莫不是又像姚老板说的那样哦!”杨老根嘿嘿地笑。

在老书记的锄头下,一批一批的新物种随着时间转换着历史的命运,一波一波的热情席卷着这片坚硬的沙地。而所有的热情在时间的车轮中又转化成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和沉默。

村民们种植的百荷挑到场上却换不回价钱,成堆成堆的堆放在角落里。村民们就把这样具有高营养价值的食材用来喂猪,喂牛。

现在,这寂静的长空里,离老书记种百荷的日子都已经远去四五年了。对面的果园已经不叫果园了,它又恢复了死寂的静。长着茂密的树木和迎风招展的深深的野草。

只是,杨老根却在生命的尽头,都没有再看到姚老板一面。

他躺在床上哼哼的,但在这寂静得发麻的山上却没有人知道。黑夜里,他常常盯着窗格子里透进来的月光,眼前浮起许多面孔,浮起那些一起劳作的身影,耳畔总会传来时有时无的一群人爽朗的笑声。这些笑声里,只有他自己的笑声总是嘿嘿的。

寨子里传来了一阵狗吠声。

杨老根很激动,这个地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陌生人来了,特别是说起话来爽朗大气的男人的声音。他慢慢地从屋里扶着木板墙出来,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什么东西在他家的屋前屋后比划着。

另一个人就问他:“杨老根在不在?”

这操着城里口音的声音使杨老根激动了一把,他抖着手,颤着唇答:“是不是姚老板啊?”

那人说:“哪个姚老板?我们不认识。我们是乡里来做复垦工作的人。来量量你家的房子。”

杨老根一下子就火了,大声叫:“你们量啥子量,我一个光棍汉,不需要搬家,不需要搬去山下。这是我的家,我的家啊,这可是我祖宗唯一留给我的根啊,我是不会拆我自己的窝的。”

那人说:“这个也是你自愿,如果你不愿意拆,也没人强迫你。”

那些人走后,杨老根瘫坐在地上,表情呆呆的。

这个寨子曾经有七八户人家,可是现在年轻人都搬去山下了,留下的便只有三五个老人。对于杨老根来说,搬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杨二毛的父亲杨老歪,他有点儿耳背、耳鸣,他常常把一些幻觉当成听到的声音问自己的老伴:“是不是老根那家伙又在梁子上唱山歌了?”

老伴说:“我都两天没听到老根的声音了。你在哪里听来的?”

夫妻两个都愣了一下,才发觉已经两天没有见到杨老根了,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杨老歪跑去杨老根家看的时候,楊老根只留一口气吊在那里,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咧着一张嘴,嘴里的牙都落了大半,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杨老歪的时候露出一丝清亮的光来,然后颤抖着嘴唇说:“老歪,我托了很多人,给姚老板带了口信,你,你再给我托个信问问看,他什么时候才回来?他的果园子,都,都荒了,他欠我的工钱还,还,还没给……”话还没有说完,他就眼睛一瞪,断了气。

杨老歪叫回来自己的儿子,把杨老根草草地埋在了他常常站的梁子上面,那里,正对着姚老板的果园子。他的坟前,不知道是谁,栽了一棵歪脖子松树,这棵树就像杨老根在梁子上的影子,定格成了一道风景,定格成了一个信念,定格成了一段时光……

责任编辑:邓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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