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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彝走廊民间传统长诗研究

2017-05-06

文史杂志 2017年3期
关键词:传统

摘 要:藏彝走廊居住着藏缅语族中的藏、彝、羌、傈僳、白、纳西、普米、独龙、怒、哈尼、景颇、拉祜等民族,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既形成了地域性的族群文化,也形成了鲜明的族别文化,他们的民间传统诗作是这种文化的重要载体。本文认为,应从藏彝走廊的视域,根据该走廊民间传统文学中的神话、史诗、叙事诗融为一体的具体情况,将其以“民间传统长诗”的视角加以研究;而且应与时俱进,将其视为珍贵文化资源,研究其在当代的价值。

关键词:藏彝走廊;传统;民间长诗

针对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著名民族学家费孝通先生当年提出了民族六大板块区的概念和三大走廊的概念。六大板块区即北部草原区,东北部的高山森林区,西南部的青藏高原区、云贵高原区,沿海区,中原区;三大走廊即西北民族走廊、藏彝走廊、南岭走廊。中华民族正是这种格局形成的多元一体化。其中的“藏彝走廊”(现有学者称为藏羌彝走廊、横断走廊),作为一个历史—民族区域概念,指今四川、云南、西藏三省(区)毗邻地区由一系列南北走向的山系与河流所构成的高山峡谷区域,亦即地理学上的横断山脉地区。这一区域包括藏东高山峡谷区、川西北高原区、滇西北横断山高山峡谷区以及部分滇西高原区。其除汉族外,还居住着藏缅语族中的藏、彝、羌、傈僳、白、纳西、普米、独龙、怒、哈尼、景颇、拉祜等民族,因以藏语支和彝语支的民族居多,因而过去将该走廊以“藏彝走廊”称之。从民族分布看,处于藏彝走廊之中的少数民族,羌族分布于四川省,傈僳族、藏族、彝族分布于四川、云南两省,其他各族均集中分布于云南省。

本走廊的族群文化和族别文化均特别丰富而有特色,在传统文学中包括神话、史诗、叙事诗融为一体的民间传统长诗文化极为丰富,分为民间口头传承的文本及用民族文字记录于民族古籍文献中的文本。二者均蕴含着民族的精神,是重要的历史文化载体和珍贵的文化资源。比如,藏族的《格萨尔王传》,负载了丰富的藏族历史文化,不仅蕴含了藏民族的民族精神,而且这类长诗文本本身也成为当今文化创意的一种文化资源。再如,流传于云南彝族中的《阿诗玛》,改编为电影《阿诗玛》后,也成为彝族的一张亮丽名片。藏彝走廊中没有文字的相关民族,其拥有的包括神话、史诗、叙事诗在内的民间传统长诗,则是研究他们族源文化、迁徙历史、民族关系、天文历法等历史文化的极为重要而珍贵的史料。但是,藏彝走廊中的这宗重要的文化遗产,在过去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而没有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研究。用民族文字录写于载体的民间传统长诗文本,有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能识读民族传统古文字的人越来越少,有的虽然已经翻译但其翻译文本被束之高阁,未受到应有的重视,以至于这类作品像珍珠一样散落于地而人们视而无睹,没有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因此在对其研究上,表现出零星而孤立的状态,有待从深度和广度加以拓展。

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过去学界在对藏彝走廊传统文学里的诗体作品研究中,未见其以藏彝走廊为视域研究的成果 ,几乎都是对某一具体民族的作品的研究,比如以专著形式且题名中出现“史诗” “神话”“长诗”字样的,主要有《彝族“支嘎阿鲁”史诗研究》《彝族文献长诗研究》《神话·历史与西南少数民族关系——〈华阳国志〉夜郎竹王神话传说研究》等;其他以藏彝走廊某一具体民族为研究对象的学术专著,以其神话史诗为例的不在少数,在此不赘述。学术论文方面,仅就彝语支而言,代表作有李光荣的《哈尼族神话的“期待原型”》、李名奇的《基诺族〈阿莫腰白〉系列母题与汉族创世神话母题的比较》、晓根的《拉祜族神话史诗〈牡帕密帕〉的文化特点》、马国伟的《纳西族神话史诗〈创世纪〉研究》、赵婧的《从彝族“支格阿龙”系列神话看母系社会的衰落》,等等。国外学者对藏彝走廊各民族的研究,重在历史文化方面。在民間传统长诗文化研究中,对藏族的《格萨尔》研究成果丰硕,在彝语支民间传统长诗的研究中,有马克·本德尔写的《彝族史诗中的鹿形象初探》和《怎样看〈梅葛:“以传统为取向”的楚雄彝族文学文本〉》等文。

总之,从过去的研究成果看,一是学界还未从藏彝走廊的视域对其包括神话、史诗在内的民间传统长诗进行系统而深入地研究。二是藏彝走廊中反映先民社会生活及其世界观方面的某一具体作品,往往在不同的场合或不同的研究者那里,或者以神话为视角加以研究,或者以史诗的视角加以研究,或者以神话史诗视角加以研究。比如,哈尼族的《哈尼阿培聪坡坡》,同一学者王惠,发表在《海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的成果中,以神话加以研究,称塔婆是哈尼族神话传说中的生育大母神形象。而在《民族文学研究》2011年第6期中,对该作品又以史诗加以研究。再如,对彝族古籍文献《勒俄特依》,有的学者以彝族创世神话加以研究,有的以创世史诗加以研究,如刘沛江《〈勒俄特依〉数词的情节叙事及其文化内涵》、俄木木果《彝族史诗〈勒俄特依〉的文学归属研究》等文即是;甚至有的把彝族传统童话性质的作品也视为神话,如管钰的《彝族神话 〈紫孜妮楂〉的原型分析》即是。

在过去的研究中,之所以会在不同的学者的研究中,同一学者在不同的场合出现对藏彝走廊具体民族中的某一作品,或者以神话称之并以神话加以研究,或者以史诗称之并以史诗加以研究的现象,并不是因为学者们没有神话学、史诗学的基本常识,而是由于作品本身很容易使研究者,或者认知为神话,或者认知为史诗。为此,看几个例子便足以说明问题。

载于羌族《羌族释比经典》的神话《创世篇》,分为“造天地”“造人种”“兄妹治人烟”“分万物”“取火种”五个部分。在第一部分“造天地”中,艺术地反映了羌族先民对天地起源的认识,充满着幻想和浪漫色彩。但是在第三部分“兄妹治人烟”里,所描述的羌族先民当时所处的社会已经不再是神话世界,而是现实的生活:

凡间远古的人类,知道整理家务了,

知道劳作修房屋,掌管官印的官员,

降妖驱邪的释比,锤炼铁具的铁匠,

修造房屋的木匠。那时候已经有了,

砌凿石块的石匠,擀毡硝皮的皮匠,

驯养牲畜的驯师,敲补砂锅的锅匠,

修补泥碗的碗匠,纺织麻布的师傅,

放狗狩猎的猎人,经商买卖的商人,

耕田种地的民众。

后来出现滔天洪水灾难,只剩下兄妹二人,繁衍了人类。在“分万物”“取火种”两部分,虽然有凡间人和天上神灵的交际,但反映的内容现实生活意味更强。[1]

哈尼族的民间传统长诗《十二奴局》,包括“牡底密底(开天辟地之意)” “牡普谜帕(天地翻覆之意,洪水灾难)”“昂煞息思(杀鱼取种)”“阿资资斗(砍树计日)”“阿扎多拉(火的起源)”“阿匹松阿(能人、工匠、贝玛)”“觉麻普德(建村寨的觉麻)”“牡实米戛(生儿育女)”“杜达纳嘎(先祖迁徙歌)”“汪咀达玛(孝敬父母)”“觉车里祖(赶街)”“伙及拉及(一年四季)”十二个部分。[2]用不着例示内文,只要看标题就可知道,这部长诗所负载的是哈尼族的一部历史。在这部长诗中,第一部分的开天辟地是神话内容,“牡普谜帕(天地翻覆之意,洪水灾难)”也还有神话艺术的余味。但是从“昂煞息思(杀鱼取种)”开始一直到“觉车里祖(赶街)”“伙及拉及(一年四季)”,不仅没有了神话的味道,而且传说的特性亦没有了,完全反映的是现实生活。

拉祜族的民间传统长诗《牡帕密帕》(二)包括“造天造地”“造太阳与月亮”“分季节”“造湖水海水”“造万物”“种葫芦”“扎笛和娜笛”“第一代人”“取火”“打猎分族”“造农具”“盖房子”“农耕生产”“过年过节”“种棉花”“结亲缘”“药”等十七个部分。在本长诗中,从“造天造地”到“造万物”五个部分,从表现手法看,均属于“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的自然和社会形态本身”的神话,“种葫芦”至“取火”四个部分,有神话意味,但反映现实生活的内容已经比较多了。从“打猎分族”直到最后的“结亲缘”“药”两部分,已经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了。[3]

类似的例子还很多,在此不赘述。

从大量的实例可知,流传于藏彝走廊中的不少民间传统长诗作品,开始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及其人们的认识仅限于某一历史时期。由于其在各民族的历史长河中世代传承,作品的内容及其篇幅均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叠加,加入反映新生活、新认识的内容。这样,就使这类作品出现这样的现象:作品文本的开始部分是反映先民对事物起源认识的神话;接着是反映部落征战的史诗,或反映英雄业绩的英雄史诗;然后是反映部落或民族迁徙的史诗;最后是以诗的形式叙述生产劳动、习俗生活,现实性很强。所以,就出现了一部作品既有神话内容,也有史诗内容,还有现实性很强的叙事诗内容的情况。正是这种现象的存在,就出现了对同一部作品,有的学者以神话加以研究,有的学者以史诗加以研究,有的则以叙事诗加以研究。客观地说,这种研究是无可厚非的,但未准确地反映出研究对象的实际。因为虽然研究者在自己的研究中是以神话或史诗或叙事为题名的,但其研究内容涉及了整部作品。很显然,这类作品并不全是神话的内容,也不完全是史诗内容,更不会只是叙事诗内容。所以笔者认为,如果从“民间传统长诗”的视域看,这类包括有神话内容、史诗内容、现实叙事而一体化的作品,其实就是民间传统长诗,因此以“民间传统长诗”为角度加以研究比较妥当。

如果以“民间传统长诗”为视角来研究长期流传于藏彝走廊的将神话、史诗、叙事融为一体,流传久远、文化积淀深厚的作品,就不会出现不同的学者,或者同一学者在不同的场景,或将其称为神话,或将其称为史诗,或将其称为叙事诗的现象。

分布于四川、云南、西藏三省(区)毗邻地区藏彝走廊的各少数民族,不仅居住区域自然地理条件相似,即藏东高山峡谷区、川西北高原区、滇西北横断山高山峡谷区以及部分滇西高原区均属于高山峡谷及高原区,而且其先民在历史上也有族源的渊源关系。这样的自然地理分布特点和族源上的渊源,会有相同或相似的生产方式及生活内容,从而会产生反映这种生产方式和生活内容的文学作品。特别是因为其先民均与古氐羌人有着族源的渊源关系,所以会在其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相应的文化因子。因为语言的谱系隶属关系与文化形态和民族渊源关系密切,故以藏彝走廊为视域,通过对流传于该区域的包括神话、史诗、叙事诗在内的民间传统长诗加以比较,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研究,很有必要。这样的研究,可从一个更高的层次和更大的范围,向学界展示藏彝走廊的族群文化和族别文化在某一方面的风貌,以及族别文化在民间传统长诗方面的个性特点。而且,神话作为一个民族文学发展中的重要源头之一,史诗、叙事诗均与其有艺术手法上的渊源承继关系,对后世文学的影响深刻。所以,将藏彝走廊中各少数民族包括神话、史诗、叙事诗在内的民间传统长诗进行综合研究,揭示其艺术特点,以及对后来的一般民间诗作及其散文故事的影响,可有助于对这些民族当下的新文学发展在表现手法的民族性方面,作有益的探索。

所以以藏彝走廊的视域,据作品文本结构的实际情况,从一个新的学术高度,对历史上流传于藏彝走廊传统文学中融神话、史诗、叙事诗为一体的民间传统长诗进行系统而深入研究,颇有意义。

因为藏彝走廊各少数民族有自己独特的族别文化,也有共性的族群文化,所以,反映这种族别文化和族群文化的民间传统长诗,既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载体,更是一种蕴含文化软实力和民族精神的重要文化资源。在该走廊各民族处于社会发展日新月异,需要文化创意、发展文化产业,向民众输送健康精神食粮,促进当地社会治理的语境下,这宗文化资源会发挥新的作用。

从流传于藏彝走廊的民間传统长诗文本看,一是反映的社会生活历史跨度大,往往从神话时代到私有制的阶级社会生活皆备。比如流传于四川彝区的彝族民间传统长诗《勒俄特依》,开始讲述的是神人们在天上众神之主恩提古子的领导下,开天辟地,创造了人类居住的世界及其人类。接着,在该长诗的《支格阿龙》一章里,讲述的是神人英雄支格阿龙为了人类生存而射日月、喊日月,消灭危害人类生活的巨蟒等。本章内容中,将人类演变发展极漫长的几种婚姻形态,集中于支格阿龙母子两代人身上:支格阿龙母亲去“玩鹰”而被老鹰滴血于身而怀孕生支格阿龙的情节素,其实是折光反映了以图腾为标记的氏族部落间的“两合组织”形式的婚姻关系;而在支格阿龙受母亲之命去海里找长发遇到两个表妹即舅舅的女儿且一定要和他成亲成为他妻子的情节素,反映的是对偶婚姻中的姑舅表亲且处于女子主动提婚的婚姻文化;支格阿龙因为两个表妹妻子争宠而死的情节素,可视为是彝族先民对一夫一妻制的呼唤或认同。所以仅就彝族民间传统长诗《勒俄特依》中的《支格阿龙》一章,其反映的历史跨度即可见一斑。接着在《洪水涛天》一章里,讲述彝族祖先居木(贵州、云南的彝文文献中多称为笃慕),在洪水后娶了三个天女为妻,生下了彝族的六祖。六祖为了各自的发展在乐尼白分支向不同的地地迁徙,其中的古侯、曲尼两支迁徙于四川境内发展成为操彝语北部方言的四川彝族,分布于凉山州、乐山、雅安、甘孜、攀枝花、宜宾等地。在《勒俄特依》中的《古侯、曲尼赛变》一章,描述的是古侯、曲尼为了自身利益而争斗的情节。

藏彝走廊的民间传统长诗文本的第二个特点,就是情节内容丰富,表现手法多样而独特,艺术感染力强,具有极大的可读性。比如在英雄史诗方面,《格萨尔王传》可谓是典型;除此之外,《羌戈大战》个性鲜明;在神话方面,长诗《阿黑西尼嫫》与众不同。

藏彝走廊民间传统长诗的这种历史跨度性和可读性特点,从文化学角度看,立足于运用,具有文化资源的性质。也就是说,流传于藏彝走廊的这类民间传统长诗,具有文化创意、发展文化产业的潜力。所以,应尽可能全面地搜集藏彝走廊少数民族的民间传统长诗文本,并将其放在“藏彝走廊”的文化背景下认真解读,对其文本构成特点、内容特点进行深入研究。在此基础上,应选择其主题思想积极,可读性强,文化创意潜力大的作品,结合现代传媒特点,研究其开发利用价值和活态传承,以服务于当代社会。

这样的研究,能够向学界展示藏彝走廊民间传统长诗的族群文化共性及其族别文化个性,揭示本走廊中各少数民族的文化魅力及其渊源关系;彰显本走廊民间传统长诗所蕴含的民族精神和历史功能;进而结合当代社会的法治和德治以及精神文明建设、现代传媒特点,探索本走廊民间传统长诗文化作为宝贵文化资源的开发利用价值与活态传承。

注释:

[1]四川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办公室主编《羌族释比经典》上卷,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228-295页。

[2]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云南少数民族古典史诗全集》(上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605-662页。

[3]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编《云南少数民族古典史诗全集》(中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79-113页。

作者:西南民族大学教授、四川省文史馆特约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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