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
2017-05-05
“我出生的城市在她两千年的历史中从不曾如此贫穷、破败、孤立。她对我而言一直是一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伊斯坦布尔这个城市特有的“呼愁”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因为这一切早已渗入作者帕慕克的身体和灵魂之中。
城市与这座城市里的人,被认为有着某种对应关系。游客在游览中有着似是而非的感知,但敏感的写作者往往能够将一座城市的“精神底色”一语道破,尤其当地点是作家真正的栖息地。《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一书以回忆的方式,用兒童和少年时代奥尔罕·帕慕克的眼睛描写了他的个人所见。
帕慕克1952年生于伊斯坦布尔,依靠家族祖辈的财富曾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这种生活很快走向了末日。投资失败引起的破产,让童年时代的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从一处搬到另一处。
“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随时都能漫步在博斯普鲁斯沿岸。”他写的不是什么“约克纳帕塔法”,也不是“看不见的城市”,就像是卡夫卡的布拉格、普鲁斯特的巴黎、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样,伊斯坦布尔对于帕慕克来说,是摸得着、呼吸得到的。
而彼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早已经寿终正寝,一个世俗化的土耳其正在努力向欧洲国家靠拢。伊斯坦布尔在以惊人的速度遗忘过去的一切,那些美丽的宫殿,秘密的僧侣,古老的别墅,以及在过往数世纪里被艺术家在细密画上一再表现的华丽和宁静。所以,书中所写,既是一部个人的历史,更是这座城市的忧伤。
个体经验和历史走向,都让他笔下的城市充斥着强烈的忧伤之情,犹如一首悠长而迷人的挽歌,作者独自一人吟唱给他心中已经消失掉了的城市。
切肤之痛
“古勒有幅摄影作品,捕捉了他童年时代的僻静街巷,街巷中的水泥公寓和木造屋并排而立,街灯空茫,明暗对照的黄昏——对他来说它代表这个城市——已然降临。”
帕慕克说,这幅摄影作品吸引他之处不只在于使他忆起童年时代的卵石子路,也不在于卵石路面、窗子的铁护栏或摇摇欲坠的空木屋,而是因为它暗示着,随着夜的降临,这两个走在回家路上、身后拖着细长影子的人,其实是在将夜幕披盖在城市上。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常被拿来和本雅明的《一九○○年前后柏林的童年》做对比,然而,帕慕克并没有本雅明的那种对人类文明历史的大的企图和忧患,他的伊斯坦布尔就是伊斯坦布尔,正如他谈到这座城市作为“废墟的忧伤”时,也不是本雅明寓言意义上的“废墟”。伊斯坦布尔作为一个地跨欧亚历经两大帝国的千年古城,它的交融冲突兴衰起落,在帕慕克身上激起的无疑是切肤之痛。
帕慕克的幸运就在于此,他无需对迅猛突进的文明进程做出忙乱的忧患,全书表现得更像是对一座城市的历史皱褶进行不同维度的观望:既可以探寻家族沉淀的岁月痕迹,去讲述伊斯坦布尔中产阶级的荣誉遭遇;也可以站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大桥上眺望东西方文明史的冲突,召唤出伊斯坦布尔的城市魂魄;或者顺着历史的长河回到奥斯曼帝国时代,去聆听历史的回音。
“奥斯曼帝国瓦解后,世界几乎遗忘了伊斯坦布尔的存在。我出生的城市在她两千年的历史中从不曾如此贫穷、破败、孤立。她对我而言一直是一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
他归纳说。我们可将此种混乱、朦胧的状态称为忧伤,或者叫它的土耳其名字“呼愁”,这里是某种集体而非个人的忧伤。
东西文明与国家叙事的丰富性,构成了帕慕克叙事的天然养料。然而,无论是东西文明的冲突,还是国家叙事的政治,作为注重细节的写作者,帕慕克当然关注生活的丰饶与城市的细节。
如画之美
15岁起,帕慕克爱上了画画,着迷于画本地风光,用印象画派的手法画那些大家一致认可的土耳其风光,海水通过市中心,以天际线为背景的博斯普鲁斯。时间的推移,他再也无法在画中的天真、欢快、色彩中找到乐趣,而是转向贫民区的寂静忧伤,那些由近及远高度递减的破房子。
20岁的时候,帕慕克念建筑系的第二年,他对母亲说自己永远也当不成建筑师,顶多只是混一个大学文凭。但作为写作者,不动声色,依旧在文中展露了对建筑的“意见”,他用画来理解建筑。
“美的建筑风光,它的美是其创造者未曾料到的。新建筑无所谓如画之处,它要求你观看它本身,惟有在历史赋予它偶然之美,赐予我们意外的新看法,它才变得美丽如画。”
他的画从鲁梅利堡垒和安娜多鲁堡垒的高塔和墙垣长出的野草、常春藤和树。破败的喷泉,摇摇欲坠的老宅邸,废弃的百年煤气厂,清真寺剥落的古墙,这是他说的偶然之美。
帕慕克解释,我所见的苏莱曼清真寺的美,在其线条,在其圆顶底下的优雅空间,在外展的边顶,在墙壁和空旷空间的比例,在支撑塔与小拱顶的对比,在它的白,在圆顶的纯铅。但只有当我们从街头的缝隙或无花果树夹道的巷弄中瞥见这些建筑,或者看见海洋的亮光投射在建筑物墙上,我们方能说是欣赏如画之美。
今日彩虹
帕慕克在书中放进了柯布西耶的线条素描手稿。对于伊斯坦布尔的建筑,建筑大师柯布西耶采取的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姿态。作为历史上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古希腊罗马文化在“西方”的最后堡垒,神圣得不得了。15世纪之后被默罕默德占领,成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虽然到了1911年柯布西耶到那里的时代,奥斯曼帝国已经露出了破烂的真面目,但是由此前的东方主义者们描画出的一个大帝国的余威,显然继续在他头脑中发生着作用。柯布笔下的伊斯坦布尔,是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远远望去的小小的天际线,是清真寺和帕夏王宫的鸟瞰轴测图,是戴着面纱的神秘女子。
时至今日,与蓝色清真寺、圣索非亚大教堂并列,我在一篇网友的游记里看到这样一段:“伊斯坦布尔有很多高高的陡坡,上下需要走几十上百段级台阶,灰暗的台阶了无生趣,但每天当地居民还是不得不忍受如此漫长的攀爬。当地一位叫Huseyin Cetinel的老爷爷觉得该给这些台阶增加点什么,于是在女婿的帮助下,用了一周时间,将灰色的阶梯涂成了七彩颜色。从此,攀爬成了一件极其有趣的事,孩子们开始在这一带玩耍,很多年轻人特意赶来合影,破旧的老街区一下子成了鲜活的聚集地。”
帕慕克说,伊斯坦布尔人在废墟间继续他们的生活。在如画的风景里,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带着痛感,有时,那一抹灰或是雾气在色彩的作用中瞬间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