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访美:美埃关系的历史和现实
2017-05-04唐恬波
唐恬波
4月初,埃及总统塞西对美国进行了正式访问,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举行了会谈。这是塞西2014年就任总统以来首次赴美进行国事访问。此前数年尽管他年年前往纽约出席联合国大会,但始终没有顺道访美。塞西也是自2009年穆巴拉克访美后第一位正式访美的埃及国家元首。此次访问的氛围相当友好,特朗普公开赞扬塞西在“困难局面下做了出色工作”,承诺坚定支持埃及和埃及人民、共同对抗恐怖主义,并称自己与塞西将会在未来“很长很长时间”都是朋友。在记者面前,特朗普两次主动与塞西握手,与此前会见默克尔时的“高冷”判若两人。塞西的回应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他表示自己对特朗普“独特的个性”有着“深深的欣赏与敬意”,尤其佩服特朗普在反恐方面的强硬立场。这种暖意在2011年“阿拉伯之春”后的美埃关系中,的确是很久没有过了。
美埃关系的历史脉络
在当代美埃关系中,始终存在相互交织的三重维度:一是埃及—以色列关系,二是美国争夺和维护中东主导权,三是埃及探索自身发展道路。1952年埃及“自由军官组织”发动革命后,开启了军方长期执政的时代。在美苏冷战而美国又力挺死敌以色列的局面下,埃及只能倒向苏联,也如愿在1956年收回苏伊士运河的斗争和阿斯旺大坝的建设中获得了苏联的鼎力支持。但是,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中的耻辱性惨败,令埃及逐渐意识到依靠苏联并不能在军事上抗衡以色列,苏式计划经济也并不能为埃及带来繁荣。1970年上任的萨达特总统提出了石破天惊的与以色列实现和平的倡议,并且在1972年驱逐苏联顾问,开启了倒向美国的进程。在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后,埃及意识到无法靠战胜以色列而夺回西奈半岛,遂在美国的斡旋下开始与以色列谈判,最终在1979年签署埃以和平协议。对埃及而言,这是进入美国中东盟友体系的“投名状”,换来的是发展经济的和平环境与其后数十年的大笔美援。1979年后,埃及是中东继以色列之后的第二大美援接受国。在美国方面,争取到埃及不仅对确保以色列安全至关重要,更能起到控制苏伊士运河和打击苏联之效,并部分抵消了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对美国中东外交的冲击。
1981年穆巴拉克上台后继续执行亲美政策。在美国庇护与鼓励下,埃及安然度过了与以色列媾和造成的外交孤立,采取了自由化的经济改革,取得亮眼的GDP增长,但同时也养肥了特权阶级,加剧了贫富分化。但是在政治领域,穆巴拉克在很大程度上顶住了美国的民主化压力。直到2005年,埃及才首次举行有多名候选人参加的总统大选,在一群象征性竞争者的“助攻”下,穆巴拉克毫无悬念地以近90%的得票率第五次当选总统,而美国在当时是把这次选举称赞为历史性进步的。然而这次选举的投票率只有23%。对政治体制的深刻失望最终在2011年迎来总爆发。在街头政治的狂风暴雨中,与美国关系密切的埃及军方(接受大量先进美军装备、包括塞西在内的大量军官赴美受训等)决定抛弃穆巴拉克。仓促之下,美国对“民主”的本能偏爱压倒了对形势的利弊考量,最终没有拉老朋友一把,并为此承担了苦果:相比俄罗斯对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的力挺,“帮理不帮亲”的美国怎能不令沙特等盟友离心。
2011年后美国的艰难选择
2017年4月3日,埃及总统塞西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华盛顿会面。
然后,此后美国在埃及就再也没有顺心过,因为它在埃及的合作对象始终都不太理想。2012年穆斯林兄弟会赢得大选,但穆兄会作为政治伊斯兰势力不认同政教分离,还敌视以色列,并与被美国认定为恐怖组织的哈马斯关系密切。但考虑到其有“民选”合法性加持,美国还是试图与穆兄会展开合作。2012年7月,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在穆兄会赢得大选不足一个月后就访问埃及,9月美国驻埃及大使馆遭冲击,美国也没有强烈反应,甚至直到2013年6月,也即穆兄会政权被埃及军方推翻前两周,美国驻埃及大使还对当时反穆兄会的大规模抗议不置可否。
2013年7月,当塞西领导埃及军方赶走穆尔西时,他面对的是一个充满敌意的美国政府。彼时,奥巴马下令取消两国联合军事演习、暂停提供经济援助、停止交付阿帕奇武装直升机等重型武器装备。直到2014年6月塞西当选总统,在美国看来可算补上了民主合法性,再加上在西奈反恐、推动巴以和谈等问题上的共同利益,美国才逐步接受现实,加强了与塞西的务实合作,其标志性事件就是2015年3月奥巴马下令恢复对埃及提供重型武器装备,继续提供每年13亿美元的军事援助。只是奥巴马仍然难掩对塞西严打穆兄会、“侵犯人权”的厌恶,一直没有邀请后者正式访美。
美国的这种挣扎与反复,固然是出自其中东政策中的结构性矛盾,如所谓推进民主的长期利益和维护稳定的短期利益,因为“听话出活”的盟友往往专制,而民选的领袖又经常反美;更重要的原因是埃及本身的重要性摆在那里,令美国无论多么不满埃及的统治者,也只能低头“求合作”。首先,埃及的地缘政治地位无可取代。埃及始终对以色列的安全举足轻重,而苏伊士运河又可谓世界的咽喉,与埃及军方的长期密切合作使美国始终在苏伊士运河享有特权,其军舰包括航母都可优先通过。当年中国从乌克兰买回“瓦良格”号航母(现在已经是“辽宁”号)时,据称也是因为美国的因素,不能抄苏伊士运河的近道,只好绕行好望角。其次,埃及对整个伊斯兰世界的影响力不容低估。埃及长期以来基本坚持世俗化的发展道路,并且通过多种手段倡导温和、中正的伊斯兰教思想,在对抗激进化和去极端化方面做了贡献。这种影响力是奥巴马2009年选择在开罗大学发表演讲、向穆斯林世界喊话要超越“文明冲突”的重要原因。塞西对伊斯兰教进行改革、改善与非穆斯林关系的呼吁,也应当被肯定具有积极意義。最后,埃及在中东即便不再是说一不二的地区领袖,也仍然是重要的风向标。在内政上,埃及的发展道路总是能引起效仿,从当年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到后来的西化改革莫不如此。在外交上,埃及对中东地区热点问题的看法,也是既有代表性又有一定道理的,如应与以色列对话合作而非全面对抗,对推翻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和干涉也门兴趣有限等。因此,即便强横如美国,也承受不起彻底失去埃及这一盟友的代价。
特朗普的个人印记
上述原因,尚不足以解释此次塞西访美的“蜜月”氛围,因此还必须考虑特朗普的个人性格以及政策偏好。一方面,特朗普与塞西之间的确有惺惺相惜的理由。2016年9月塞西在美参加联合国大会期间,曾分别与当时还是总统候选人的希拉里和特朗普见面。但与其他外国领导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塞西在当时希拉里选情看好的情况下,仍流露出对特朗普的强烈好感。而且他们两人都面临不少西方主要媒体的敌视,像《纽约时报》就这样报道塞西和特朗普的相似之处:塞西满口埃及土语,特朗普演讲的词汇和语法都没有超过小学五年级水平,两人都夸大其词、满脑子阴谋论、许下了种种难以兑现的宏大承诺等。以特朗普的一贯作风,哪怕是为了与这些媒体赌气,也会对塞西倍加亲善。
另一方面,特朗普中东政策的重点正在进一步向反恐集中。需要指出的是,“伊斯兰国”除了在叙利亚、伊拉克为祸尤烈外,其最强大的分支分别在埃及西奈半岛和利比亚。而美国要在这两地打击“伊斯兰国”,极其需要埃及的配合。为此,特朗普几近完全忽略了埃美关系中颇为突出的人权问题。美国的一些分析师为此痛心疾首地批评特朗普,因为他居然没有利用塞西访美的大好机会向其施压,要求其把释放至少七名被埃及关押的美国公民当作“见面礼”。不过,考虑到白宫发言人已明确表态认为阿萨德政权的存在是“政治现实”,美国对埃及的态度转暖也实在不足为奇。
塞西则敏锐地抓住机会,试图尽快为特朗普时代的埃美关系定下良好的基调。即便美国不太可能满足塞西所有的要求,如将穆兄会认定为外国恐怖组织(在美国政策界争议不小)、加大对埃及的援助力度(特朗普准备大幅削减外援)等,但又何妨笑纳“自由世界领袖”对自己的溢美之词呢?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