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挽歌与时代之恸
2017-05-04茱萸
茱萸
我和小琼相识有不少年头了,能在一块聊天的频次不算低,但很少正兒八经地谈诗,更别说谈她自己的诗。这次硬着头皮,为她的诗集《玫瑰庄园》撰写序文,确实有点诚惶诚恐的味道——作序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应该由那些功成名就、德高望重的长者来做的事情吗?但我还是应下了。为什么呢?说得冠冕堂皇一点,既然矢志于做诗歌批评,我就得尽对同代诗人的观察和批评的责任,否则这项工作的意义至少要打对折;而这种同代人之间的观察和批评,与前辈的称扬提携或学院里的专业研究都有所不同。说得私人化一点,是因为,通过这些年的交往和了解,我对她这个人的品性和文本都有不小的好感,并且发现了她写作的多重面向,以及为各种标签和意识形态所误读和塑造的复杂性。
在2012年的时候,我们共同的朋友胡桑写了一首诗,《与郑小琼聊天》。这首诗触及到我们1980年代出生之人的境遇,很能体现这代人在精神生活中所遭受到的挫败:“只有卑微的人们接纳了我们的眼泪,/最大的勇气是,在别人的羡慕中承认失败。”这种“别人的羡慕”来自哪里呢?从世俗生活的意义上来说,小琼这些年可谓是成功的:无论是以“打工诗人”的面目出现在公众眼中,获得了极大范围内的认可;还是从工厂里出来,成为文学期刊的一名编辑(说句题外话:据我近年的观察,小琼也是一位非常优秀和有眼光的编辑),改变了一般打工者那样的人生轨迹。所谓的“获得极大认可”,既包括文学期刊、出版和文学奖项方面的全面青睐,也包括各种不同语言的国家对其作品的译介和国际文学交流,还包括学院里为数不少的对她的写作的研究。这种认可固然改变了她的生活和现实境遇,但也夹杂着各种诗歌之外的特殊机缘。她既受惠于“打工诗人”这个身份,受惠于那些在工厂里度过的日日夜夜,又多少为它们所束缚着。从另一个角度说,所谓“承认失败”,或许也意味着,对自己写作的预期和来自外部的认可并不相侔。对于一个恳切的写作者来说,自我的满足或许才最重要。
现在的郑小琼还保持着当年在工厂时期养成的习惯,为人朴素、诚实和温文待人的好品性也依然在她身上。实际上,我对她的现实生活了解得并不多:我看过她的一个访谈,得知她现在的日常生活依然没有和昔日脱节,“闲时到工业区或乡村交流”,但我想,境遇、心态和人际关系始终还是不同了,当年滋养过她的真切经验,现在能继续持续给养吗?另外,现实中朴素和温文的郑小琼,以及那个媒体和主流期刊所塑造出的诗人郑小琼,在她不少难以刊发和正式出版的作品里,却是暴烈的,尖锐的,批判式的,时而歇斯底里,时而在文本里狂欢。一个这样的郑小琼,是“制造郑小琼”(梦亦非语)的主流媒体、学院、批评家和意识形态话语所喜闻乐见的吗?相比于这两个“作者形象”,在这部《玫瑰庄园》里隐身的第三个“郑小琼”,可能是位于两极之中间的一个平衡的形象。
在通常语境中,“打工诗歌”意味着一个独特的伦理维度,它所进行的底层生存叙事,有别于其他阶层在诗歌写作上展开的实践和想象。借用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文化区隔理论,可以认为,“打工诗歌”在风格上往往会偏向于必然趣味(taste of necessitv),从而趋近于朴素、直接和原始经验。在形式和技艺上,这一类诗往往不那么“讲究”,也并不通过这种“讲究”来标榜一种自由趣味(taste of freedom)。这种不同本来并无问题,甚至就纯然艺术创造的角度来说,“自由趣味”中的“讲究”似乎凝聚了更多技艺成分,从而体现着人类心智的劳作。但在近百年的中国文学史中,那种关联着左翼文学传统的底层生存叙事,却有着天然的优势和政治正确性,易于为国家主流意识形态所吸收、标榜和重新塑造。郑小琼一度被视为这一类作品的代表,其优势也在于,她诗歌和散文中有大量的底层生存经验,并因其质朴、原始和富有真实的感染力以脱颖而出。
这首《玫瑰庄园》却是一个异类,它在技术和细节上是考究的,并有精巧的构思和叙事布局,并不以直接、粗粝的原始生存经验来驱动感受,也并不以感情的直接抒发、境遇的还原书写为主,而主要是渲染。这部主题诗集的写作,始于2002年,断断续续间,历时十多年,方才完成。这十多年里,小琼的生活和写作都发生了很多改变:从工厂到作协,从“打工妹”到著名作家,从南充、东莞到世界各地。那份“讲究”,却不是凭空而来的,而一直贯穿在《玫瑰庄园》这些年的构思和写作上。这也可见布氏此理论并不那么万能,时或呈现为偏见。
《玫瑰庄园》之“讲究”,首先体现于题材和结构。这部诗集书写的是一个围绕着地主庄园而展开的家族兴衰、世纪变迁的故事,在整体上来说是虚构的,但估计少不了有小琼自己家族往事的吉光片羽的加盟。这个完整的家族故事,由八十首短诗构成,它们各自的行数是相等的(二十四行),节数(六节)也一致,大体上呈现出一种整饬感。它们基本以意象、抒情来驱动叙事,但叙事又不是按照常规的线性时间来进行,而是互有穿插、跌宕和融合。经营这样的结构,需要很好的控制力,也很考验作者对诗歌气息的把握。诗中的主要形象/角色,则是祖父和五位女性,也即诗之第一人称的五位“祖母”、庄园主人的五房妻妾,以及他们的子孙。整首诗的叙述,围绕着这座旧式庄园和诗中设置的人物们的生活与遭遇展开,时代之变迁,社会之翻覆,命运的跌宕起伏,在诗中一览无余。
在具体内容上,小琼也颇花了一番心思。《玫瑰庄园》中的故事有很重的虚构成分,但涉及到的时代背景和历史大势,则是真实的。她需要非常“讲究”地去查阅资料、聆听亲历者的叙述(比如,对于一个生活于承平时代的“80后”来说,该如何真正地去书写“饥荒”,依靠的只能是二手资料),调用各种资源来还原那个时代的风貌和气味,还需要小心翼翼地把感情和视角代入进去,使这样的叙述变得有温度,有人情的体贴和会心,而不是简单地做成一部风俗纪录片。故事里还有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有具体的悲欢,还投入了作者自己家族经历的片段,作为这整个虚构故事的原型和佐料。正是在这虚实之间,经由细致绵密的叙事、考证穿插的蓄势,方得以成就这样一部挽歌式的作品,而为这段失落家族的晦暗篇章,谱就了一首鲜亮的序诗。
说《玫瑰庄园》以五位女性为主要角色,并不意味着这就是一部女性主义的作品(虽然在诗集的第二首中,作者试图声称自己身上有“不合时宜的女权主义者思想”),但作者持有女性立场、强调女性的位置,则是毫无疑问的。作者对旧式女性的命运有着深切的观照,这种观照包括在如下几个方面:对五位“祖母”终身禁锢于庄园宅院的命运的惋惜;对饥荒时代女性遭遇的书写,比如《饿》这首中的那句“偷粮妇人避难他乡”(说句题外话,胡适在1955年回复张爱玲的一封信中,曾说张的小说《秧歌》“从头到尾写的是‘饥饿”,并认为她也许“曾想到用《饿》做书名”);对旧时溺杀女婴之恶习——比如在《女婴》这一首中——的记录和批判,并对这“传统暴行中的女婴”、对生命的陨落表达了同情。
在诗集的开头,“收藏我幻象的童年”(《我》)的玫瑰庄园,已经是一座“即将倒塌的庄园”(《红尘的黄昏》),萧条破败。“我”在一个萧条的秋风之夜,置身于这片家族生活的“遗址”上,开始回忆“昔日的幸福与良辰”(《秋夜》)。这良辰因回忆而时光静好,宛如发黄的老照片,岁月的瑕疵也因为隔着历史而变得干净、清澈。旧日的场景,旧目的人,也随着这样的回忆而缓缓呈现在我们眼前:抽大烟、沉湎《周易》而胆怯的祖父(《奔》《镜子》《月亮》),“青春沦陷寂寞厢房”、身为姨娘的祖母(《夏日》),逃脱守旧家族、身赴远征军战场、最终长眠异乡的二伯(《异乡》)…随着叙述的展开(同时夹杂着对庄园往昔和如今场景的描摹,对逝去时光哀挽性的追忆),那些至亲之人的命运,整个家族的轮廓,在诗中渐次得到了揭示。这是好小说的笔法,却因小琼的书写而洋溢着诗的气息。
战死的二伯父不仅没有膺得抵抗外侮的荣耀,反而因此在日后的“悲剧时代”连累家人受到不公的对待;大伯父溺死井中,是“我”那居住在“镜子深处”的“死于非命的亲人”(《镜子》)i而三祖母,祖父的第三位妻妾,在不安的时代中吊死屋梁。而庄园的起始,祖父的故事,直到点题的那首《玫瑰》(以及《红尘,镇》等诗)中,才得到了明确的揭示:曾有东渡留学、革命救国的风云过往,曾是西装洋文的先进青年,最终因身体虚弱、激情消褪、心志疲惫或其他什么原因,而“从东洋退回川中”,构筑起一座庄园,遍植来自西洋的玫瑰,娶了五房太太,却依然恍惚、忧郁且哀愁地度着日子。这是一个痛彻人心的经典悲剧:“他渐渐屈服曾经厌恶的生活。”(《红尘,镇》)但,这悲剧也是“玫瑰庄园”的始基,是日后更多悲剧(当然也有更多繁衍、温情和欢愉)的最初来源。
小琼笔下的玫瑰庄园,光影声色、风物气息活灵活现,仿佛从旧时光中活了过来。但故事的基调是悲凉的,这种悲凉根植于庄园的建立。祖父“退守”玫瑰庄园的一生,是壮志消磨的遁世,是“向世俗生活屈从”(《烟》)的一生。庄园的守旧,正是对他自己早年革新经历的反动,是今我对旧我的痛彻否定——或许只有遍植庭园的西洋玫瑰,才是他与昔日远游时光唯一的联系。在子孙和往后日子的其他人眼中,他成了老地主,是守旧的象征。对他此类选择的否定,甚至很早就体现于自己的亲兄弟身上:“从南充到陕甘/从学生到士兵,他厌倦庄园的朱砂与珮环”(《二祖父》)。二祖父的经历,似乎正是二伯父命运的预演。
世事推移,等整个国度进入“新时代”,这座旧时代象征的地主庄园,在被废弃之前,首先遭遇的卻是比荒凉更为悲惨的命运。在此之前,它就被认为是一座“凶险的庄园”(《轮回》),是阴气深重而幽闭的旧宅。何况接下来遭遇的是那个如此混乱的年代。“我”的一个亲人,会在那个年代深夜上门,对大家说“讲话小心,运动要来了”(《他》);而“夜中的山川被告密、揭发、批判、怀疑涂抹”、祖父跪在台上供人批判(《哭》),就是这种“运动”带来的直接效果。除了运动,来的还有饥饿和死亡,大祖母饿死,三祖母“畏罪”自杀,不管活的死的,祖母们“暗处的悲鸣”(《花园物语》)压低声音地弥散在庭院的角落。从此玫瑰庄园不再是那座幽闭、腐朽而守旧的庭院,它被打开,被历史的洪流淹没,整个家族陷入了比此前更为令人绝望的悲欢离合。在亲人的鸣咽和旁人的嘶喊声中,玫瑰庄园历经劫难,成为了一爿废墟,一座承载着家族记忆和时代狂欢的废园。
小琼让《玫瑰庄园》结束于《乌有》和《灭》这两首诗,既意味着诗的叙述到此完结,也象征着这座昔日时光象征的庄园最终并未逃脱被废弃的命运。但小琼写《玫瑰庄园》的用意,却大抵不是要欢迎和歌颂这种“进步”,而是试图为一个布满灰尘的陈旧时光、以及随之而来混乱荒唐的“悲剧年代”,献一阕挽歌。小琼以书写自己家族史的形式,在虚构和真实之间,以抒情和叙事的方式,奉上她对那个时代的哀悼、愤懑和批判。类似的作品,近年间问世的,还有杨键的长诗《哭庙》,但《哭庙》的价值取向较为宏观,是文化保守主义式的(我在《哭庙:诗的文化招魂》中将之称为“对失落之文明的悼念、缅怀和招魂”);《玫瑰庄园》则更接近于一般意义上的人文主义,哀痛于人之尊严的被践踏,伤悼于时代对人之命运的席卷,通过这样的方式,为这样的一段历史,提供一个切片。
这部《玫瑰庄园》的意义,是远远大干“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