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娃的味道
2017-05-04郭述军
郭述军
01
乐乐是大山里的孩子。大山里的孩子就会很喜欢大山，不用老师去教，也不用爸爸妈妈去讲，高高的大山已经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乐乐的家就在一棵十几米高的洋槐树下。那棵树是村子里最高的，也是整座大山中最高的一棵树，上面搭了个喜鹊窝，老远就能看见。他喜欢听喜鹊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那叫声是大山中的音乐呢。配着一股从山腰哗啦啦流下的泉水，谁不喜欢呢？尤其到了六月，满树槐花，洁白的，一串串的，香气把整个村子都笼罩了，把整座大山都笼罩了。那时，乐乐就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面系个铁钩子，往下一串一串地勾槐花，装满一篮子，拎着去送给自己的肖老师。肖老师住在村头的小学校里，她长得可漂亮呢，跟仙女似的，身上散发着槐花一样的香味。
“老师，槐花，可新鲜啦！”他把篮子放在老师面前，小脸跑得红彤彤的，像只小狗似的喘气。
肖老师看看满篮子的槐花，又看看他，笑得也像一朵槐花。她说：“乐乐，为什么要送给老师槐花呢？”
乐乐抓抓后脑勺儿，说：“因为我喜欢肖老师呀！”
“老师也喜欢乐乐。”
肖老师收下了槐花，然后拉着乐乐去教室。他是头一个到校的学生，教室里的二十几个座位还空着。老师让他朗读昨天学的那首诗，他就像树梢上的喜鹊那样叽叽喳喳地读起来。孩子们读书就是这样，读得很认真，读得也很热闹。
不一会儿，他就站起来向老师报告：“老师，我能背下来了。”
肖老师说：“好啊，背一遍给老师听听吧。”
乐乐就认真地背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02
这样的时光充满了快活。可是忽然有一天，乐乐听见爸爸妈妈商量一件事，让他闷闷不乐了。他听见了什么呢？原来是爸爸妈妈在商量给他办理转学的事情。他是在门外听见的，听得有些发呆。
听见妈妈说：“那也得先问问乐乐。孩子愿意去吗？”
听见爸爸说：“一个孩子知道什么，县城里比山沟里好，将来有出息。”
又听见妈妈说：“我担心咱乐乐适应不了那里的环境。一个山里娃，浑身是大山的气息，能和那些城里的孩子一样吗？”
又聽见爸爸说：“时间长了就好了，县城里的老师文化高，课讲得好，哪像乐乐他们老师，初中都没毕业，能教给孩子们啥知识？”
如果爸爸妈妈只说他上学的事，也就算了，干吗要说肖老师的坏话呢？乐乐最不愿意听见有谁说肖老师不好。在他看来，肖老师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不单是老师，还是姐姐。她教他们认字、读书，教他们做数学题，还领着他们在山坡上摘酸枣、采野花。她喜欢笑，喜欢拉他们的小手。这还不够吗？乐乐觉得，他已经从肖老师那里学到了很多很多知识。
他推门进去，连书包也没放下，冲爸爸说：“爸爸，不许您说肖老师不好。”
爸爸很严肃，严肃得像大山一样。他说：“乐乐，大人说话小孩子别跟着搅和，爸爸还不是为你好吗？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表叔现在是县城重点小学的副校长，他答应可以把你转到城里读书。”
“我不去。”乐乐急得要哭。
“必须去！”爸爸没有给他机会诉说不想去的理由。
乐乐知道，爸爸要是下了决心，自己是挽救不回来的。他只能把伤心放进肚子里，独自一个人跑到洋槐树下，看着那满树洁白的槐花。在一片槐花香中，他想着自己的伙伴，想着喜欢的肖老师，还有和他们走过的每一天。
03
第二天，乐乐再来到小学校，心情却不比以往了。他仍是第一个到学校的，坐在教室里，他没心思去读书，只是呆呆地坐着，耳朵里全是从教室墙角传来的蛐蛐的叫声。原先，蛐蛐的叫声是在给他的读书声伴奏；今天，蛐蛐的叫声是在给他沉闷的心情增添苦恼。
“乐乐，怎么发呆呀？”肖老师和一大帮学生一起走进来，一眼就看出了乐乐的呆相。
乐乐勉强笑笑，说：“没有哇。”
“还说没有，样子那么傻。”和乐乐最好的伙伴山山坐到他旁边，从书包里掏出语文书。
“我在听蛐蛐叫呢。”
“蛐蛐叫有什么好听的，连家里的炕头上都有。”
“学校的蛐蛐比家里的蛐蛐叫得好听。”
“瞎说。”
他们就爱这么争论，无论什么事、什么东西，都是他们的乐趣。见别的学生都开始读书了，乐乐和山山也把嘴巴张大，各自读书。教室里的读书声是响亮的，也是热闹的，像一片松涛的声音。读书声大了，蛐蛐的叫声也就停了，它们的声音怎么也比不过孩子们的声音的。
上课时，乐乐想努力听讲，可又总是心不在焉，好几次都回答错了肖老师的问题。肖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到底怎么了。乐乐掉下了眼泪，哭着把爸爸的决定告诉肖老师。
肖老师笑了，帮他抹一把眼泪，说：“这是好事呀，去城里读书多好！”
“可是，我就看不见大山了，也看不见你们了。”
“怎么会呢？放假了，你就能回来了。好好去那里读书吧！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去。”
这是个好消息吗？乐乐想不明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肖老师拉着小手回到教室的，又是怎么和小伙伴们告别的。但他知道，那时，他真的是哭了。
04
爸爸要把乐乐送到城里的重点小学了。那天，乐乐醒得特别早，起来后就围着那棵洋槐树转，他甚至想爬上去，躲到那一片灿烂而洁白的槐花中。
无奈，他拗不过爸爸，最终还是一步一回头地跟爸爸走了。走出这座大山，望不到那棵高大的洋槐树了，也闻不到槐花香了。他们坐上了汽车，从宁静的山里驶进了喧嚣的县城。
那所重点小学果然与大山里的小学不同，整洁的楼房，水泥的路面，还有漂亮的花坛。走进教学楼，乐乐发现爬楼梯和爬山有点相同，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爸爸领他去见那个自己从不认识的表叔，表叔又把他领进一间很敞亮的教室。
教室里的学生真多，一个班的学生比大山里一个学校的学生还多。正在讲课的是个白白胖胖的老太太，在讲语文。等乐乐在屬于自己的新位置坐下后，老太太忽然说：“现在，请我们的新同学给大家朗读一段课文。”
乐乐有点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按老师指定的段落读下去。他读得很谨慎，怕出了错被城里的学生笑话。可谁知道，他一个字都没读错，同学们还是嘻嘻哈哈地笑了半天。
下课后，围过来几个可爱的男生女生，他们说：“你读课文真逗。”
“逗吗？”乐乐看着他们，说话还有些怯生生的。
“你说话有股山里人的味道。”
“山里人啥味道？”
“山里人有股草味、树味、土味、石头味……”
乐乐不明白了，山里人哪来这么多味呢？城里学生的鼻子比小狗的鼻子还灵，能嗅出这么多味道？
05
城里重点小学的生活很紧张，也很单调，每天除了上课，还是上课。放学时，老师们要留一大堆的作业。有几次，乐乐写到半夜还没写完，手腕累得跟被马蜂蜇了似的疼。
城里的学生对老师很尊敬，见面就给老师敬礼，老远就喊“老师好”，和老师说话都一本正经的，一点儿也不像山里的学校。在那儿，他们可以捂住老师的眼睛，可以骑在老师的背上，还可以偷偷揪下老师的一根长发，然后把头发系个套儿，用根麻杆挑着套树上的知了。老师是不怪他们的，只会看着他们笑。
有时候，乐乐想，城里的学生很不好当。果然，没过两天，他就看见了一件城里学生不好当的事。一个男生在楼道里跑得快了，撞到了一个女老师的身上，女老师马上变得很凶，问他跑那么快干什么，是做贼了，还是拉肚子？男生吓得不敢抬头，说都不是，但还是被女老师拎着耳朵去办公室了。“连肖老师的一丁点儿也比不上。”乐乐又怀念起他的肖老师了。
“于乐乐，擦黑板。”一个女生尖着嗓门喊他。
他回头瞧瞧，是自己的小组长，一个尖下巴颏的女生。
“于乐乐，帮我把废纸扔垃圾箱去。”又一个男生吩咐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些重点小学的学生很傲气。在大山里，也会有女生让他擦黑板，也会有男生让他扫地，他都很乐意。可现在，他能从他们的语气中感到，他们把大山里的孩子当成了一只小猫，而他们，至少是一条条小狗，狗是永远要欺负猫的。
渐渐地，乐乐开始厌恶这里。
06
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乐乐变得沉默寡言了，上课就蜷缩在他那个小小的空间里，不喜欢回答老师的问题，下课后也很少活动，只喜欢呆呆地想过去的事情。
因为他这个样子，一群伶牙俐齿的城里孩子开始拿他取笑，他们还给他改了名字，不叫乐乐，叫傻傻。
“傻傻，野菜吃多了吧？你傻得可爱哦！”一个小胖墩儿吹吹他后脑勺儿的头发。他的头发细密柔软，一吹，就会形成一个黑色的小旋涡。
乐乐没理他，只是用手捂着头发。
“傻傻，你坐过汽车没有？看过电影没有？”一个长得像细豆芽似的男生趴在他的肩膀上问。
乐乐觉得他们很不健康，在大山里，学生们都黑黝黝的，不胖也不瘦，个个健壮得像小牛犊，再大的风再大的雨都不怕。哪像城里的这群孩子，大白天上下学也要爸爸妈妈接送。
“你们别再叫我傻傻了，”乐乐忽然要发怒，瞪大了漆黑的眼睛，“叫我乐乐！”
“嘿，还不爱听了，偏叫你傻傻又怎么样？”
“对呀，就叫了！傻傻，傻傻！”
那两个男生向他挑衅。乐乐本来想忍受着，像一只可怜的小猫一样被人欺负着，忍受着。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忍受了，他忽然想变成一只老虎，让城里的学生知道，从大山里走来的孩子就是一座大山，有气魄，有力量。他“呼”地站起身，左手揪住小胖墩儿，右手抓住豆芽菜，使劲一抡，两个人全趴在了地上。
“打架了！打架了！”有人惊慌地喊着，也有人赶忙去报告老师。
乐乐和两个男生扭打在了一起，他管不了许多了，他只想使出浑身的力气。
07
老师来的时候，小胖墩儿的鼻子流着血，见到老师“哇”地一声哭了，像个吃奶的孩子。乐乐并没有害怕，他想，老师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最好立刻就把自己赶回大山里去。
他被停课了，挨批评，写检查。之后，教学楼上的大喇叭喊：“同学们注意啦，下节课全部到操场集合开会！”只有乐乐一个人知道，到操场集合开会的目的是什么。
那个大喇叭像一张血盆大口，声音听起来震耳朵，不像村子里那个捆在大榆树上的喇叭，那个喇叭才有意思呢，老村长喊话前总要先吹几口气，呜呜地响，然后才喊：“有买小孩的——秋衣秋裤的——到小卖部——看看——啊！”“王老爷子丢了——一头老母猪——谁看见了——告诉他一声——啊！”所有的孩子都说，老村长对着喇叭说话真好听，比电视里的播音员的声音还好听。那个好听的声音，乐乐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了。
在大山里的小学校，老师从不用喇叭喊话。肖老师说，用喇叭喊话容易惊飞树上的小鸟，还有草窠里的蛐蛐。难怪城里的学校见不到几只小鸟，更见不到蛐蛐。
同学们在操场集合后，乐乐被带到主席台上，他要在全体同学面前做检讨。校长先讲话。校长说：“于乐乐同学在学校里打架，严重违反了纪律，必须给予严肃处理，要把家长叫来，要在学生档案里记处分。”校长讲完话，乐乐拿着他写的检讨书，心不在焉地念了一遍。他偷偷看看下面的学生，那个小胖墩儿和那个豆芽菜像胜利者似的，流露出神气的姿态。
“于乐乐，以后收收你的野性。”校长斥责他。
我有野性？乐乐不明白什么是野性，难道是野兔、野鸡、野猫身上的那种野性吗？可肖老师说，那些小动物正因为有野性，才更加可爱。
“再这样，这里决不收留你，这里是重点小学，不是你们的山沟沟。”校长又补充一句。
不是山沟沟，却比不上山沟沟。乐乐满脑子全是山沟沟里的一切：槐花早该落了，松林里该长蘑菇了，酸枣该发酸发甜了，他的伙伴也该想他了。
乐乐抹一把眼睛，潮乎乎的。
08
出了这样的事情，家长是要来学校的。爸爸被叫到学校的时候，老师们像一群马蜂一样围住爸爸，说乐乐上课听讲注意力不集中，说他成绩下降，还说他脾气古怪，不能与同学和睦相处，等等。
“哎，这孩子。”听老师们这么说，爸爸没法向当副校长的表叔交代了，他也是个很有自尊很要面子的人。他半晌没说话，然后，咬咬牙，带着乐乐回家了。
“爸爸，县城里的重点小学一点儿都不好。”路上，乐乐跟爸爸说，“还是咱山里的学校好。”
“你这孩子，天生是个山娃娃。”
乐乐笑嘻嘻地看着路边的树和路边的草，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开心了。他想，如果再不离开那所重点小学，他就该闷出病来了。现在好了，他像一只小鸟飞出了笼子，飞进了森林。
回到家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棵参天的洋槐树，虽然没有一朵洁白的槐花，他还是站在树下，很贪婪地吸一口带着树叶味的空气。第二件事呢，就是跑去山坡上的小学校，他多么渴望听听教室里那几只蛐蛐的叫声啊！
“肖老师！肖老师！”一进学校的大门，他就激动地大声喊。
肖老师正在上课，听见喊声，推开教室的门看看，脸上立刻浮现出灿烂的阳光。“乐乐，乐乐！”肖老师也欣喜地喊着他。
他的伙伴们也都坐不住了，站起来，从窗户探出小脑袋，像一群小鸟趴在窝沿上。“乐乐，乐乐！”他们都喊着。
乐乐跑进教室，拥抱肖老师，又拥抱伙伴们，他从他们身上嗅到了石头的味道、土的味道、草的味道、树的味道……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山里的孩子真的有很多的味道呢！这是一股亲切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