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闫耀明

·01·

警车的鸣叫声尖厉而冲动，从大街上一路传来，一直响到学校大门前，轻易就穿过空旷的操场，从开启的窗子钻进来，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往窗外望，李松站起身，把椅子弄得叮当作响，教室里有了小小的骚动。

班主任许老师呵斥大家：“看什么看？警察又不是来抓你们的，紧张什么？”她用粉笔在黑板上敲了敲，大声说：“坐好，继续上课！”

可许老师的一个问题还没有讲完，就有人敲门。校长领着两个警察走了进来。

校长说：“找马达。”

全班同学惊异的目光一起射向马达。

而此时的马达正在梦乡中，他趴在课桌上，睡得很舒坦，也很香，嘴角上流出的口水长长地垂着，一直垂到桌面上。刚才的警笛声和教室里小小的骚动居然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

许老师有点尴尬，怯怯地看了校长一眼，快步走到马达面前，把他拎了起来。

马达有点发蒙，眨着眼睛抹了抹嘴角的口水，脸上满是莫名其妙。

警察问：“你是马达？”

马达愣愣地点头：“是。”

警察看了校长一眼，拉起马达：“跟我们走。”

马达没有辩解，也没有挣扎，老老实实地跟在警察后面走出了教室。

马达被警察带走了，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出现。

马达不是好学生，甚至可以说让许老师和同学们很头疼。他很淘气，常常违反纪律，有时还逃课到校外去玩，没人能找到他。据说，他还时常和外校的学生打架。自然，马达的学习是马尾巴拎豆腐——提不起来。上课的时候，马达常常趴着睡觉，各科老师基本是睁一眼闭一眼，不去理他，只要他不影响正常上课就行。

尽管马达是个“坏学生”，是整个第六中学的“名人”，老师和学生没有不讨厌他的，但马达被警察带走，仍是一件大事，同学们都议论纷纷，猜测马达这回大概是出事了。

班长田蜜蜜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我真有一种1949年到了的感觉！但愿马达再别回来了！”田蜜蜜与马达同桌，平时深受其害。

李松歪着脖子，小声对田蜜蜜说：“听说，马达他爸就不是什么好鸟儿。”

许老师再次用粉笔在黑板上敲了敲，说：“肃静！”她看了看表情各异的同学们：“警察带走马达，也许只是要了解情况，大家不要乱猜疑。我们继续讲课。”

·02·

下午放学前，马达回来了。

同学们正在做黑板上的几道题，有的同学已经做完了，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马达往座位上走的时候，身子一晃一晃的，脸也冷得像块铁。

田蜜蜜一看到马达，脸色迅速有了变化，愁苦的表情像水一样漫上来，转眼间就把她浸透了。

田蜜蜜的表情变化，马达看到了。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来。他一屁股坐下来。

最后一道题田蜜蜜只做了一半，她良好的心境因为马达的出现而迅速消失了。她不再做题，把书本一股脑儿地塞进书包里。

放学的铃声响了，田蜜蜜第一个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马达看着田蜜蜜的背影，目光有点发愣。

马达走出教学楼，把瘪瘪的书包搭在肩上，走得没精打采。他的书包里一本书也没有。

李松凑上来，四下望了望，说：“马达，晚饭，你奶奶只能给你对付一口吧？”

见马达没说话，李松拍了拍衣兜：“走，我请你吃美国加州牛肉面。十五元钱一碗，黄师傅做的，特香。”

马达站住了，看了看李松。

马达的爸妈离婚好几年了。他爸也经常不在家，他的生活基本上是奶奶照顾。可奶奶没有收入，日子常常是捉襟见肘，马达不得不时常饿着肚子来上学。

全班同学都知道，饥饿是马达生活中不变的主题。

所以，李松提出请马达吃牛肉面，马达动心了。

“什么条件？”马达问。

李松看看表，说：“吃完饭，陪我去见两个人，帮我壮壮胆。”

“打架？”马达明白了。他二话不说，走出了校园。

一大碗牛肉面摆在马达面前，碗中散出的热气溢着浓浓的香味。

马达使劲吸吸鼻子，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怎么……不吃？”见李松只买了一碗面，马达问。

李松笑笑，说：“就是请你吃。我得回家吃飯，否则我妈能一口气问我一百个问题。我可受不了。”

马达犹豫一下，拿起筷子：“那，我就不客气啦。”

一碗面没了，马达还把碗里的汤也喝光了。他放下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两个人来到体育休闲广场边的门球场，这里是老年人打门球的地方。时间还早，老人们还没有来，四周空荡荡的。

李松和马达正四下张望，从广场雕塑后面走出来两个男生。

马达看到他们穿着另一种颜色的校服，知道他们是第八中学的学生。

李松凑上去，站在两个男生面前，平静地说：“你们说吧，怎么打？”

马达也凑上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他并不说话，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两个男生这才看清，李松的帮手是马达。他们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一下，然后开始往后退。

“误会，李松，咱们是误会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吧！”两个人说着，迅速溜走了。

李松得意地在马达的肩上拍了一下：“哥们儿，我没看错哦。”

·03·

下午自习课，同学们都在静静地学习。

马达居然没有淘气，老老实实地拿出语文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田蜜蜜有些吃惊，她夸张地往窗外看了看，看太阳是不是正从西边升起。

马达看出了田蜜蜜的心思，他毫不客气地冲田蜜蜜瞪起了眼睛，要发火。

可马达最终还是没发火，他收起凶凶的目光，把手里的书翻得哗哗响，闷闷地说：“班长，你瞧不起我。”

田蜜蜜又一次吃惊了。马达居然没有发火。

许老师轻轻地走进来，田蜜蜜和马达赶紧各忙各的。

许老师在教室里巡视了一遍，走到马达面前，轻声说：“马达，跟老师出来一下。”

办公室里只有许老师和马达。许老师的脸阴下来，把教案在办公桌上摔了一下，厉声问：“昨天，你是不是帮李松到校外打架去了？”

马达抬起头：“没打。”

“还说没打，人家八中的老师今天都找到我这儿来啦！”许老师气愤地在桌上拍了一下。

马达说：“真的没打架。我们刚见了个面，还没打，那两个男生就灰溜溜地跑了。”

“灰溜溜地跑了？觉得自己很荣耀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面子是不是？”许老师气得嘴唇直发抖。

“其实……”马达欲言又止。

许老师平静了一下情绪，说：“其实什么？难道你还委屈了？”

马达小声说：“其实……我也不想去……”

“事实上你去了！”许老师牢牢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李松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不知道你的问题已经让校长和老师很头疼了吗？”

马达怯怯地看了许老师一眼，垂下头：“我确实不想去。可是……李松答应我……请我吃美国加州牛肉面。我……我已经饿得腿都软了。”

许老师看着马达，好半天才问：“那，警察来找你了解情况，你是怎么想的？”

马达咬了咬下嘴唇，没有说话。

许老师抿抿嘴唇，说：“你不想去帮人打架，说明你还有心。以前呢，老师对你关心也不够。”她在马达的肩上拍了拍：“走吧，跟老师出去一趟。”

马达愣愣地看着许老师：“去……哪儿？”

“我们一起去见你爸爸。”许老师的语气很平静。

·04·

许老师给同学们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的人”。这是一个比较开放的题目，可以写最喜欢、最爱的人，也可以写最恨、最讨厌的人。

田蜜蜜正埋头写着，突然被一阵“吭哧吭哧”的声音打断了。

声音是马达发出来的。

田蜜蜜发现马达正起劲地写着，嘴唇一会儿往前噘，一会儿抿回来，还无意中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原来马达认真学习时的样子——那么傻！

田蜜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连忙捂住嘴，怕更多的笑声溜出来，因為有同学正向她这边张望。

从来不学习的马达，今天居然认真学习了。不管怎么说，这让班长田蜜蜜感到很是意外。

放学后，马达跑出教学楼，在操场上找到了正在打篮球的李松。

“走，请你去吃牛肉面。”马达拉起李松就走。

李松觉得奇怪，上下打量着马达，说：“你有病了吧？你哪来的钱？我请你还差不多。”

马达不由分说，拉着李松走出学校：“不就是十五元钱吗？我有。放心，请你就是请你，不用你花钱。”

他们来到面馆。这回，是马达看着李松吃。

李松吃得有些犹豫，因为他不明白马达为什么会请他吃牛肉面。

但李松还是把一碗牛肉面都吃了。

马达说：“把汤也喝了，别浪费。”

李松把汤都喝了。他喝得很吃力，因为他早就吃饱了。

马达问：“牛肉面好吃吗？”

李松说：“还行。不如肯德基好吃。”

马达没吃过肯德基，不知道啥味儿。他又问：“牛肉面好吃吗？”

李松愣了一下，接着就有些紧张，看着马达，半天才说：“好……好吃。”

马达伸手就打了李松一个耳光，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马达打得很不客气，下手也很重，那“啪”的一声脆响把李松吓了一大跳，他傻傻地站着，不会动弹。

李松捂着脸，看着马达越走越远的背影，差一点吐出来。

·05·

马达打了李松一个耳光，这不是意外的事情。因为马达以前经常打架。

可让同学们觉得意外的是，李松向许老师告了状，可许老师只是找马达谈了一次话，并没有批评他！

接着，又出现了更意外的事情。

许老师在讲评作文时，居然拿马达的作文当了范文！

许老师说：“我们请马达把自己的作文读给大家听。他写的是‘我最恨的人，文章最突出的特点是不矫饰，不做作，感情十分真挚。而且，有自己的思考。”

把马达的作文当作范文来读，可以说是初二（一）班的重要新闻了。许老师的几句话，引起了同学们的极大兴趣，大家都屏住呼吸，盯着马达。

许老师把作文本交给马达，说：“读吧。”

马达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拿着作文本，开始读。

马达读得很慢，看得出，他的内心正经受着煎熬。

同学们静静地听。这时，大家才知道，马达写的他最恨的人，竟然是他爸爸！

原来，马达的爸爸妈妈离婚，是因为他爸爸是个盗窃犯，拘留所已经是几进几出了。这次，他又伙同其他几个惯犯盗窃了变电站的重要电力物资，并把两个装有赃物的大箱子藏在了家里。警察很快破了案，抓到了马达的爸爸。那天警察开着警车来学校领走马达，就是找他了解有关情况。马达的爸爸被起诉了，面临着服刑。他爸爸很后悔，在拘留所与马达、许老师隔窗相望时，泪流满面地告诫马达千万不要学他。

在作文的结尾，马达发出了疑问：“为什么爸爸要交那样的坏朋友？他为什么要去做违法的事？他为什么在外面鬼混却让自己的老母亲和儿子忍饥挨饿？我为什么得不到家的温暖？”

马达声音哽咽，眼睛里流出了大滴的泪水。他读完作文，一下子趴在了课桌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嘴里发出放肆的哭声。

许老师说：“马达同学的饥饿，仅仅是填不饱肚子吗？他的疑问应该引起我们的深思。”

中午，许老师也到教室里来，和同学们一起吃饭。她把自己快餐盒里的饭和菜拨出一些给马达。

马达不好意思：“许老师，您吃得太少了。”

许老师笑着说：“我少吃点，减肥呢。你看老师胖得，快成虎背熊腰了。”

田蜜蜜也拨出一些饭菜给马达：“马达你太能吃了，饭量大得像猪，嘻嘻。”

马达连忙谢谢田蜜蜜。

谢过了，他突然觉得田蜜蜜的话不对，一本正经地说：“不要搞错哦，我可是属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