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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山

2017-05-03项往

鸭绿江 2017年4期
关键词:檀香山丽萨唐人街

项往

我在沙滩上追逐猎物,她们浑圆的臀部像等待孵化的恐龙蛋,上面粘有精细的黄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在这个充满戾气的地球上,这本是为数不多比较祥和的地方。几百年前棕色皮肤的波利尼西人乘着帆船来到这里,用金黄色的羽毛织成自己的翅膀,不过他们已经不需要再次飞翔,在火山中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来了,和其他入侵者一样,带着欲望和不安,当我坐在夏威夷大学马诺阿分校宿舍的窗前,看着对面直插入海的钻石头山,总是无法将这静谧浸入心中,尽管我的脸已经僵硬成了木雕。

刚和丽莎又吵了一架,我很疑惑,她本可以像她棕皮肤的母亲顺从白皮肤的父亲那样顺从我,可是她总是不断地索取:真心话、激情和浪漫,在这样一个浪漫过头的海岛上,女人为何还要男人用尽心力去献祭。

放弃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我独自来到海滩,带着画布、颜料和画笔。我要为人画肖像,赚取学费。这或许是一种很低级的艺术活动,不过没人在乎你画得艺不艺术,人们要求你必须完美地再现他们心目中的自己。于是我必须违心地将一个晒成龙虾的胖女人画得婀娜多姿,用马蒂斯的笔法还凑合,毕加索她们就看不懂了;将一对貌合神离的老夫妇画得如胶似漆,可身体的亲密掩盖得了心中的厌倦吗?我蘸着颜料胡乱地涂抹着,反正艺术是哑巴,它说没说真话,你们也不知道。而我,就是这样放弃艺术的。

潮水涨起,淹没沙滩的人迹,大自然的残酷冷冷地吹来。我收起施舍得到的几十美元,准备回家。一个穿着花衬衣的男人拦住我,“不画了,收工了。”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你会说汉语吗?”他问我。

“我是中国人,怎么了?”我晒了一天,灵魂都快蒸干了,真心不想搭理他。

可是他接下来的话让我有了精神头,“你帮我去唐人街给一个人画画,我给你五千美元。”

五千美元,那我就不用为下学期学费发愁了。

“不过,不只是画像,我还要她的故事。”他简单说了下情况,掏出一叠钞票,“这是定金,其他的等你完成任务,再给你。”说完,他转身要离开。

“可是我怎么联系你?”我问他。

“如果你有了我想要的答案了,你就能找到我了。”说完他就走了。我捏着钞票,脑袋有些发蒙。喂,你不要用这种阿堵物来收买我的灵魂,你当你是墨菲斯特吗?不过,好吧,不就是画画吗?你要的不是艺术,是故事,看在钱的分上,我知道了。

这是我第二次去唐人街。两年前刚来檀香山的时候去过这个鬼地方,闻到一股恶心人的尿骚味,看到河岸三三两两游荡的痞子和乞丐,我就再不想来了。

在中国大饭店旁的角落里,她静静坐在轮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和行人,我犹豫着怎么和她搭话,她却突然开口,“少年人,你迷路了吧。”

我糊里糊涂点了点头,她举起手,指了指对面,“顺着南国王街下去,就是港口了。”

我于是绕着唐人街走了一圈又回来,这次,我直接告诉她,我是个艺术家,觉得她长得好看,想给她画张写生。这对我不难,想当初,我泡丽萨时也是这么直截了当的。

“你为什么不画自己的爱人啊?”

“分手了。”

她笑了笑,整了整头顶的鸡蛋花,脸上细密的皱纹仿佛旋涡,将我深深地吸引进去。我承认,当初和她聊天不过是想套她的故事,而后来,则被她的故事套了进去。

她告诉我,想画她可以,不过得先帮她画一个人。

她口中的这个男人,穿着燕尾服在田间劳作,唱着歌剧去海边赶水围堤,他是奇妙的结合体,或许因为矛盾突兀而显得有些滑稽,我无法理解这些不同的元素如何能在一个人身上结合在一起,可是,在她眼里,他似乎就是头顶的那块金字招牌,闪闪发光,高不可攀。

我试着勾画着他的轮廓,却被她一次次地否定,不像他,不是他,她的时代离我或许过于遥远,我无法理解她的体验,这让我沮丧。每当我显得不耐烦时,她又会及时地用曲折的故事勾起我的好奇。

“我第一次看见他时,觉得他好奇怪,在河边树林里转悠着,我问他是不是迷路了。他摇了摇头,指了指那棵长满了红花的大树,对我说,我是来找它的。

我笑了,这不是凤凰树吗?多着呢,有啥稀奇的。

他说,有了它,檀香树就能活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林帆,是檀香山的华侨,回国后到省科学院研究檀香树种植,下放到这来的。”

说起林帆,她混浊的眼眸放着光。

哦,那他应该皮肤黝黑,和当地人一样,有着温暖而放松的笑容,在她的描述下,我又重新校正了自己的画。

“对,他常常‘哇噜噜、哈罗哈地唱着,我笑话他,你就是蛤蟆,总是哇哇作响。他会摘些二月兰、鸡血藤、雏菊编成花环给我戴上。虽然我会骂他是小资产阶级作风,但我心里却高兴坏了。他出现之前,我从没听过草裙舞、电视机,也没吃过烤牛排、炸薯条,我在小舢板上长大,只见过风浪、鱼虾和星星。

我喜欢跳舞,我们的舞蹈充满了力量。自从随着他跳起草裙舞,我才发现,我的身体可以这么柔软,我的长发可以这么顺滑。他成了引诱我的魔鬼,我的父亲曾经抄着鱼叉,要将他打回原形。说老实话,我倒真想看看他的原形是什么。他常说自己是Hawaii goose,是啊,他就是伸着脖子、呆头呆脑的笨鹅。”

我听得入迷,她敲醒我,“天马上黑了,我要休息了。”

“我怎么称呼你?”听了半天故事,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不过,名字也只是一个符号,相对于这个真实存在的人,其实并不重要。

“我叫阿芳,你叫我芳姨好了。”

天已經变成了杏紫色,街道两边的店铺纷纷拉下卷帘门。流浪汉们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有的在垃圾箱翻检烂水果和过期面包,有的将带来的纸箱木板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布置自己的卧榻。芳姨静静地看着他们,像俯视臣民的女王,可是她,却在寻找自己的上帝。

回到处于马诺阿山谷中的校园,天已经黑了,一切都融于山影之中。宿舍走廊里穿梭着新入住的韩国留学生,公共厨房里飘来了阵阵咖喱味。

丽萨站在我宿舍门口,手指夹着烟,烟雾缭绕,想必已经来一阵子了。“你怎么不接我电话?”

“我没带电话。”

“我过来取我的东西,暑假我会去旅行。”

我打开门,她开始默默地收拾留在我这里的东西。我打开电脑,玩起游戏,故意不搭理她。

“收拾好了,我走了。”

我从窗玻璃的反光看着,她站在我身后,似乎在等待什么,我忍着没有转身,装作若无其事地打游戏。她离开后,我静静地瘫软在床上,终于又自由了,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艺术不能那么沉重,欲望让我们无法静静地欣赏对方,而是互相吞噬,你能想象一个人将一幅画生吞活剥塞入口中的样子吗?我渴望自由,尽管我没有翅膀,尽管我的四周是大洋,我想起了主教博物馆里卡美哈美哈国王那黄色的羽毛披风,或许它能带我飞翔。

“你的脸色不好。”芳姨提醒我。

“哦,没事,天气太热没精神。”我敷衍她。

“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我给你讲我的故事,你也说说你的故事。”这是一种诱惑,在这里,很少有人愿意去听一个外国人讲自己的故事,我已经慢慢习惯了沉默。而当我面对丽萨时,我已经说不出什么来了,即使有,也不能对一个女人说另一个女人的事。丽莎像是海浪像是黄沙,我可以触摸她,但是不愿意让她进入到我的世界中,我和她之间除了体液交换,就没有其他的交换了。丽萨说我虚伪,看不透我,我告诉她,虚伪是中国人的美德。

“我让你画的男人,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可是,我并不清楚,对于我和檀香树,他更爱哪一个。”芳姨就像一棵树那样在静静述说。

“可是树怎么能跟人比呢?”我问她。

她摇摇头,“他一辈子研究檀香树,在他眼里,树就是宝贵过人。如果说林帆爱别人,打死我也不信,可是檀香树和我,林帆会选哪一个?我也说不准。”

芳姨告诉我,为了林帆的檀香树苗,她不惜动用自己队长的身份,去县城买石灰杀虫。为了林帆,她偷偷省下种植稻谷的肥料。为了他,她一次又一次阻挡别人去毁灭那片树林。

你以为林帆真的爱你吗?别人不是没有提醒她,他爱的是那些树,而只有你才能帮他保护那些树。当她昔日的战友和姐妹们让她在树林和红袖章之间选择一个时,她犹豫了;让林帆在她和树林之间选择一个时,他选择了沉默。正是他的沉默和她的犹豫,他们身后的树林被付之一炬,这熊熊的烈火也燃尽了林帆的希望。

林帆走了,从她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仿佛雨滴消失进土中,抛下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四处打听,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所以,你来到了这里?”我问她。

“嗯,来到这里,花了我四十五年的时间。我的腰断了,头也白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回到这里了?”

“他说要带我回檀香山看看,他一定就在这里。他不回这里,会去哪儿呢?”她看着街的尽头,叹了口气,“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啊?”我仍然想掩饰。芳姨用她那古井一样的双眼看着我。“好吧,可是,真有能坚持四十五年的等待吗?”我喃喃自语。

四十五年的等待和追寻,这比我生命还要长的体验我想自己永远也无法理解。或许对于我们这代人而言,人生就是不断追寻新鲜的东西。不过,在两年前,我也有过坚持,我坚持自己的藝术理想,坚持让我心爱的人等我。芳姨的故事让我想起了她——苏羽,本想将这段记忆永远埋在石库门的废墟下,现在却又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来。

苏羽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两年前,我离开苏羽,来到檀香山学画,我希望她能等我,可是,仅仅几个月,她就消失了,从电波中、网络中、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我的世界陡然倾覆,没有她的我就像熔岩流入大海,成了满是洞孔的黑色浮石。

“你回去找过她吗?”芳姨问我。

“回去看过,可是她在石库门的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她搬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认为是她抛弃了你,可是,说不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她的父母一直不同意,可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彼时的我,雄心万丈,仿佛自己就是高更、梭罗,就是英雄的艺术家,我有权利让别人等待我的成功。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艺术也是虚伪的谎言,为了生存,我可以出卖自己,也可以出卖别人。

“少年人有理想也是好事,那现在再让你选,你选哪一个?”

“哎,理想,那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画画也就是混口饭吃吧。”从踏上檀香山的那一刻起,我就仿佛挤上了一条不知开往何方的大船,我学会了在颠簸和摇摆中生存,却忘了要在何处下船。“可是爱情,也是假的。你说画画吧,好歹也能留个实物去念想,爱情呢?一旦破灭,什么都没有了。”

芳姨静静地听我说完,“少年,你过来。”她从手上褪下一串手链,让我闻闻。一股淡淡的檀香,仿佛前世的香味,从心中流溢出来。“这是林帆留给我的,我一直带在手上。爱情吧,就像这香味,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它就在那儿,就能让你欢喜。”

天色已晚,我已经看不清画面,芳姨也已有些疲累,我准备告辞。

“你喜欢吃什么,下次过来我捎给你。”我问她。

她努力地想了想,“你给我带两个台湾红心鸭蛋吧。好久没吃这个东西了。”说完,她摇着轮椅,退到墙角阴影中,仿佛瘢痕褪入皮肤之中。

别过芳姨,回到宿舍,吃完方便面,坐着静静地看窗外。月亮从远处的钻石头山中跃出,这种夜色特别适合思念。我挪开堆满半个房间的画,在墙角找出了那幅从上海带来的肖像,拂去灰尘,色彩已经有些发沉,画面上她的面容却没有改变。

离开石库门弄堂的那个晚上,苏羽看着我,我抚摸着她,希望将她的每段起伏都留在画中。我要远走,胸中激荡着牺牲和崇高感,而她,却留在了父母身边。我怨她,不能坚持和我一起追逐梦想,她恨我,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弃了她。直到后来,我们都认识到,我们之间相隔的,不仅仅是太平洋,还有其他的东西。

这些年来,我拼命地画着,似乎笔下流溢的不是油彩,而是生命,画着上百张面孔,只是为了抵消这一张面孔。这些年来,我学会了放纵,我以为人贱就可以不用再有负疚感,却不料在每一个分手后的夜里,痛苦都如期而至。

下课后,我去了台湾人开的杂货铺。你是给芳姨买鸭蛋的吧?老板娘问我,她看到我给芳姨画画。

我给老板娘钱,她急忙摆手说不用了,“芳姨再这拿东西记账就行了,每个月都会有人寄钱过来的。”

“谁寄的钱?”我有些疑惑。

“可能是她女儿吧,不过,听说芳姨和她女儿老吵架,出来流浪了女儿也不管,还亏她女儿是个读书人,百善孝为先的道理都不懂。”老板娘告诉我。

哈,咸鸭蛋,她看到我手上拎的红心鸭蛋,开心得像个孩子。她剥开鸭蛋,透明黏稠的油脂从红色蛋心中流出。她咬了一口,有些豁缺的牙口慢慢咀嚼着,一些蛋沫儿跌落在地,竟吸引来几只野鸽子。她揉碎一些鸭蛋,喂给这些灰色的野鸽,对我说:“可怜的鸽子,脚趾都是残缺的。”我仔细看了看,它们每只脚的脚趾确实都不一样,或许是天生残疾,亦或许是在大自然的残酷生存中失去的。“可是它们至少还有翅膀可以飞啊,不像我只能待在轮椅上。”

我想安慰她,“要不我推你去海滩转转?”

“不,不,”她似乎有些不安,“我们会迷路的,出去之后,我就成聋子了,谁的话我都听不懂。”她来到这快两年了,一次也没有离开过。

“既然你这么乖,今天,我就多和你聊会儿。”她高傲地像个女王,而我是受赏赐的臣民。

“给你看看我年轻时的照片。”她掏出照片,一张残破的照片,年轻的她抱着孩子,像一只高傲的白鹭,撕去的那部分想必是她不愿意提及的过去。

“这是您的女儿?”我想起老板娘说她有个女儿。

芳姨脸上有些发白,眼神黯淡,“不是,是船儿,我儿子。”

“你还有儿子?他现在在国内?”

“我儿子?他随他外公出海打鱼去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她想了想,挠着头,突然直勾勾地看着我,伸手想摸我,身子甫一离开轮椅,无力的双脚似乎载不动她的身体,瘫倒在我面前,我赶紧伸手去扶她。

“船儿,你是船儿吗?”她摸着我的脸,“船儿,你可算回来了,快带妈妈离开这里,咱们去檀香山。”芳姨或是迷了心窍,将我认作成她的儿子。

我不知如何是好,杂货店的老板娘恰好过来,她扶起芳姨,拧开清凉油,抹在芳姨的人中和太阳穴上。芳姨僵硬的身体渐渐瘫软下来。老板娘大声唤着她的名字,芳姨悠悠醒转过来。

“芳姨,你认错了,他不是你儿子,这少年郎是来看望你,给你画画的呢。”老板娘看芳姨好了些,转头又嘱咐我,“少年人,我忘了让你给芳姨捎些东西,这清凉油和凉茶,可以防暑降温。你看,今天天气闷热,芳姨估计是有些中暑了。这个蒲扇,你帮她扇扇吧。”

老板娘悄悄地告诉我,那次出海打鱼,正赶上台风,船儿和芳姨的父亲都没能回来,芳姨也时常向她们这些街坊念叨自己的孩子。

“我这是在哪儿啊?”芳姨缓过神来。

“这是檀香山啊,芳姨。”我扇起蒲扇,想帮她降降温。

“哦,檀香山,我到檀香山了,请问你认识林帆吗?”她急切地问我。

她看到我刚剛完成的素描,示意我给她看看。她摩挲着画像,眼泪浸润了画纸。

之后忙着考试,没能去唐人街。考试一结束,我就匆忙来看芳姨。她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我想期末创作就以她为主角了。来到中国大饭店拐角,饭店一如往常,顾客寥寥,闲坐的几个工人慢吞吞地择着菜、洗着碗。芳姨却不在。我向工人打听芳姨,他们指了指西边,说好像去圣布列塔尼街了。

我循着西边走去,果然,芳姨拿着我画的肖像,正在问街边倾倒垃圾的杂货店员。店员摆摆手,劝慰芳姨,“您呀,别再找了,唐人街您都找了多少次了,没有这个人啦。“

我赶紧走上前去,芳姨见到我乌云扫却,“有你的画像好多了,再不用我去一个个说了,来,帮芳姨推车,我们继续找。“

我推着芳姨的车,一家家店铺询问,大部分人都是新近移民到檀香山开商店的,没有听说过林帆。只有寿衣店的张叔看了画像,告诉芳姨,林帆就是四眼仔,小时候他们是街坊,还一起上过华文学校,一起在沙滩上踢球,一起运过水。后来他回国了,他家老人也过世了,唐人街的一场大火,将老房子都烧了,唐人街再也没有他们家的痕迹了。

我和芳姨跑遍了唐人街,都打探不到林帆的消息,夕阳下沉,渐渐被远处教堂的穹顶遮掩。

“芳姨,咱们回去吧。”我看出芳姨的失落,又不知如何劝慰。

“你能不能推我出去看看?”芳姨低声说,“我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有出去过。”

“出去?出唐人街?”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仿佛不是我带她,而是她将带着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们沿着她指的方向,向港口走去。教堂晚祷的钟声响起,芳姨示意我停下,我们静静地听完钟声。“林帆经常告诉我,上帝会搭救我们,可是,当我需要上帝的时候,他却从来没出现过。”

芳姨曾经祈祷上帝的降临,在她将自己与林帆的孩子溺在水中时。为了这次逃跑,她足足等了一年,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可是,船刚出海,就遇到边防检查,她和孩子躲进舱底,潜入装满海货的水中。头顶白色的光亮扫过,却不是上帝之光。她按着孩子的脑袋,沉入水底,刺眼的白光中,她看到自己柔软的孩子在水中挣扎,看着孩子没有了动静。

“我是不是特别心狠?”芳姨说,“当我被抓回去,被我的丈夫用鱼叉抽打时,我心里就喊,打得好,打死我算了。”

“你的腰就是那时被打坏的?”我不知应该是可怜她,还是厌恶她,我仿佛摸到了腐烂发黏的海鲜,感觉不太舒服。

她点了点头,“报应,真是报应。”

听完她的话,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闷。我不知道这种坚持,是不是就是我所向往的。

月已升起,我们来到海边,白日的喧嚣与肉色渐渐平息,夜浪抚平了一切痕迹,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远处的酒店,火炬燃烧着不灭的火焰,椰树下有人弹奏着乌克丽丽,温婉的音乐倾诉着无尽思念。黑色的大海仿佛就是世界的尽头,一跃,便能到另一个时空。

“我们回去吧,芳姨。”我看到芳姨在风中瑟瑟发抖。

“回去?回哪儿去?我已经回不去了。”

“芳姨,你是不是还有个女儿,我送你回你女儿家吧。”我想起杂货铺老板娘告诉我的话。

“不,我不去她那,一回去就吵架,人都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可是她却总是让我心凉。”芳姨气鼓鼓地说,“哦,对了,你将画像送到我女儿家吧,让她看看,帮我找找吧。”她从脖子上掏出一块牌子,上面用中英文写着:“如果您看到这位迷路的老人,请与我联系。”上面写有地址和电话,落款是陈凤。

电话打不通,号码已经停机,我按照牌子上写的地址,来到了檀香山岛的北边,开着红花的凤凰树中,白色的房子隐现。

我敲开门,出来的人让我惊讶不已,“怎么是你?”他就是那个出钱让我画画的男人。

“是我,你找到了我,想必你已经有了我要的故事。走吧,咱们去海边聊聊。”

这里的沙滩是黑色的,远处的火山喷出的岩浆,一路流淌到海边,又被海水冲刷成细小的黑色沙砾。

“你应该能猜到我是谁了吧。”

“你是陈凤的老公?”我问他。

“是的,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我。原来就是为了让她妈妈能来檀香山。”

“陈凤现在在哪儿?为什么你们让芳姨在外面流浪。”我质问他。

“哎,陈凤半年前就去世了,她和她妈妈经常争吵,我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是注意到她们反复提到一个名字——‘林帆。”他看着远处盛开的凤凰花,叹了口气,“陈凤从来没有爱过我,她嫁给我之后,落落寡欢。后来得了忧郁症,不久就自杀了。我想弄清楚,她到底为什么自杀,听你说了之后,我明白了,是她妈妈的希望,让她絕望了。”

海浪在拍打着峭壁,我们仿佛攀缘在峭壁上的人,是松手还是等待力竭,我也不知道。

我回到唐人街,远远地看着那个隐藏在墙壁中的老人,我没有告诉她残酷的现实。

我去了趟大岛上的夏威夷大学分校,学校放假,人们大都已经离开校园,我敲开丽萨的房门,看见她已经收拾好行李。“丽萨,陪我去趟莫纳克亚山吧。”那或许是世界上离星星最近的地方。

丽萨看着我,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儿挺冷的,我们多带点衣服。”丽萨开着她的二手福特,载着我向云中驶去。

一年之后,我结束了自己的学业,准备回国。我和丽萨来到商店门口,向芳姨道别。她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指了指远处的港口,“少年,迷路了吧,檀香山在那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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