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鸡事
2017-05-03王川
春天里,你是否听到一群鸡雏唧唧的叫声?那是来自遥远童年的呼喊,是几代人共同的记忆。一只鸡如何从记忆深处走来,如何进入文化史?王川的《乡村鸡事》,把我们带回一种逝去的生活,作者以娴熟的文笔,饱满的深情,讲述自己的童年,也讲述许多人共同的童年。回到城市,冯歌的诗带来沉重,这是现实,也是时代新的标签。
小时候,老家穷,平日很少吃荤腥。但奇怪的是,几乎每年春秋天,总有几天连续吃鸡的经历。一边吃着香喷喷的鸡肉,大爷会和大娘商量:“赶快都杀了吧,我看都没救了。”我问大娘:好端端的鸡为何要都杀了?大娘说:“瘟鸡了。”瘟鸡是什么?大娘说,就是鸡瘟。
对于什么是“瘟”鸡,我感到抽象,难以理解。早上做饭前,大娘已经把两只死鸡埋到了天井当中的枣树下,又看到柴火屋门口有几只鸡垂翅、缩脖、羽毛蓬乱、摇头晃脑,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似乎很痛苦,才知道,鸡都生病了。原来鸡生病就叫“瘟”。
从大娘的表情上,我看出了她的心疼,养几只鸡,不就是为了母鸡每天能下蛋,公鸡长大了可以咬咬牙杀一只过个年吗?
秋天的鸡瘟最可恶,春天买的小雏鸡已经长成,一旦瘟鸡,前功尽弃,玉米、谷子、麸皮都白喂了,大娘大半年的期盼也落了空。好在那时候农村人不讲究,不知道鸡瘟其实也是禽流感,半死不活地杀了,用锅多炖个时辰,不但杀灭了细菌,无可奈何中也算饱了一顿口福,似乎没瞎太多东西,挽回了些损失,心里多少得了点安慰。
老家人养鸡不垒鸡窝,完全是散养。破瓦盆里的鸡食每天拌上一些,剁上白菜帮子。但鸡们还是喜欢我偶尔撒在地上的几把玉米或高粱。随后,它们昂首阔步出门去,到村边的红麻地里找虫子啄食——鸡和人一样,也是杂食者,更偏爱“肉食”。不过,鸡还喜欢吃自己的“骨头”——下蛋的鸡喂一点敲碎的蛋壳,可以不下“软蛋”。
我喜欢那片不大的红麻地,一片小“丛林”,通红的、细细的茎笔直地挺立着,上边是碧绿的叶子。然而只有鸡能在里面闲庭信步,小孩子钻不进去。自由的鸡们不仅在红麻地里找到了松软滑嫩的虫子食物,还得到了安全感,更重要的是,邻家的鸡们也赶来了,大家就像一个小队的生产队员,劳动在一起,吃喝在一起,“咯咯咯”地合唱在一起,幸福快乐在一起。如果我们靠近红麻地,它们顶多停下来,侧着脑袋用一只眼定睛看你一下,接着便若无其事地、脑袋一探一探地在地上忙起来,公鸡的大红鸡冠子一抖一抖——它们对我的观察要久一些,也更警惕。
傍晚,鸡们排成一队回家了,各自须寻各自门。它们先是在院子里无聊地转来转去,碰到大娘做饭时忙碌的脚步,忽地扇着翅膀飞跳到一边,咯咯咯地两声尖叫。然后有几只飞上墙头,接着大多也跟着飞了上去。等到天黑下来再看,它们已经全部落到锅灶边的枣树枝上,老老实实地趴在上边睡觉了。
我有时担心这些鸡会不会跑丢、会不会被人偷盗。但大娘不担心。她每每笑眯眯地回答我的问题,有时露出一边的虎牙嘿嘿一笑,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尾音。大爷不喝酒不抽烟,大娘却过节喝酒、平时抽烟,身材高大、脸堂黑红、话音高亢、性格大大咧咧。闲下来,她会抓过黑色的小木匣子,从一个方格里捻一张烟纸,朸一条楞,从另一个方格里捏一小撮烟丝,均匀地撒到烟纸中间,只用手指一捻,在舌尖一舔,把“喇叭”尖掐掉,擦地划着火柴,烟雾便从嘴里喷出来。
老家养鸡都是换来的,并不自己孵化。春天,綠柳才黄半未匀的时节,艳阳高照,暖风拂面,有挑着担子的汉子进村了,远远地听见吆喝声:“卖小鸡了呵——”小孩子飞奔着出去看热闹,不一会大人也来了,蹲在摞成好几层的大圆簸箩边仔细观瞧,一边问价一边还价。只看见簸箩里挤满毛茸茸一团的黄色鸡雏,发出短促的、像水缸里刚冒出的豆芽尖儿那么细嫩的声音。
卖鸡的贩子都是寿光的——寿光这个地名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和鸡联系在一起,似乎天下之鸡都出自寿光,不论芦花鸡还是来航鸡。寿光在哪里?得走几天才能到泰安?这也是我问过大娘的问题之一。
满簸箩的鸡那么小,刚刚孵出来几天,根本分不出公母。买家需要端详挑选很久,甚至握在手心里仔细打量判断,仍迟迟拿不定主意。好不容易选了几只,并不交现钱——哪有现钱啊。卖鸡的汉子掏出一个破烂本子,拿支铅笔,在上面写下:北大队五小队某某家几只。等秋后再来取玉米、高粱或地瓜干。那是一个以物易物的年代。要是等秋天来了,鸡都瘟死了,粮食也照样要给,顶多有用没用地嘟囔几句。
我只见过一次孵小鸡,是在四姥娘家。大姥娘妯娌们几个在院子里用瓦盆泡柳叶的时节,四姥娘家的一只老母鸡总是趴在一口大缸里,身下是七八个即将破壳的鸡蛋。我经常进屋掀开盖子往里瞧。母鸡只挪动一下身子,磨磨蹭蹭地将肥胖的身子再次蹲好,挓挲的羽毛尽量覆盖住每一颗“孩子”。孵小鸡的鸡蛋不一定是它下的,但孵化出的小鸡会满地跟着它跑。四姥娘不让我们去打扰它,但小鸡破壳、刚露出小小的喙的时候,她让我看到了那个神奇的瞬间。
四姥娘家母鸡多,但她只让一只孵小鸡。大姥娘则不,每天早晨拉开鸡窝门口的木挡板,会一只一只地用手掐母鸡屁股,鸡都放出来了,便告诉我今天会收获几个鸡蛋。如果摸出一只母鸡不对劲,她就拎起翅膀,并不理会它告饶的尖叫,迈动小脚,走出二门、大门,右拐两个弯,走下村中河边的石阶,一下把老母鸡按到急流中,并来回摆动。如此三番,似给老母鸡洗澡。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大姥娘告诉我,这样,它就不想孵小鸡了,就会继续下蛋了。哦,原来如此。看来母鸡下蛋比孵小鸡重要得多。
鸡经常丢失,但未必都是被黄鼬等动物劫去。有好几次,我忽然听见一阵激亢的击打声,是木棒敲打搪瓷洗脸盆的声音,同时伴有三奶奶不堪入耳的破口大骂,骂声会持续一两个时辰,时断时续。
“你三奶奶的鸡被人偷了。”大娘立马对我说。三奶奶是父亲的婶子、爷爷早年被饿死的三弟的媳妇,一辈子守寡,一辈子穷。个头矮小、嶙峋如枯柴的三奶奶,脸颊紫黑、两腮深陷的三奶奶,头发稀疏蓬乱的三奶奶,瞳仁漆黑、目光炯炯的三奶奶,十里八乡要过饭、刚毅坚强的三奶奶,已经化作了一抔泥土、永不能再见的三奶奶,那天用她的小脚吃力地爬上了半截墙头,用一根粗木棒死劲敲击着左手的搪瓷盆底,朝村西一句句骂出了她的痛恨、一辈子的苦、从来不曾见识过的好日子。
一只鸡,让三奶奶几乎心疼死了。
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晰地听到隔着一片蓖麻园子、一条路的院子里传出的、三奶奶只有在丢了鸡才能发出的喊声。四十多年过去了,那声音还依稀在记忆的村庄上空回荡……
(王川,1965年生于济南,著有《唐诗选》《绍兴背影:品读周作人》等,现供职于《联合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