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牟平岁月
2017-05-03房伟
房伟
上世纪七十年代,王小波在牟平生活和工作期间,既是他对过去云南插队生活经验的总结、沉淀、提升和概括的时期,也直接孕育了《战福》《这辈子》《这是真的》《绿毛水怪》《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等早期小说作品。更重要的是,牟平的插队生活,使他对于中国农村、中国农民,进而对中国当代政治文化环境,具有了第一手鲜活经验,并进而产生了深刻反思。后来,王小波的很多著名杂文,如《荷兰牧场与父老乡亲》《对中国文化的布罗代尔式考证》等,都是从这些早年生活经验发出的智慧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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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秋,牟平县水道公社青虎山村前书记张同良,收到王小波的母亲宋华的一封来信,信中透露出想把小波落户青虎山的想法。老书记年龄已高,已不担任青虎山村书记。他来到自己的大儿子、时任水道公社党委委员兼青虎山村党支部书记的张玉敏家中。张玉敏听了父亲的诉说,立刻拍板说:“咱村出去的娃,别人不要,咱要,来吧,不就是添口人嘛,有我们吃的就有他吃的!”朴实的张家父子,为王小波的插队,做了很多工作。很快,第二年春天,王小波就来到青虎山村插队落户。
从水道镇到青虎山村,约半个小时车程,几十里地,走路约需要一个多小时。在水道完小教书时,逢周六或周日,王小波就告别学校,独自踏上回村的道路。1974年秋天的某天,王小波独自从镇上回青虎山村,竟然迷了路,在沟里整整走了一夜,才摸到村里。
行走荒野的意象,对于王小波来说,既非常典型,又极具独特性。这种旷野的奔走,被赋予了强烈的生命探索意味和童话气质,充满了华丽的狂想、奔放的生命自由意志。《黄金时代》中,王小波对陈清扬在云南荒山中奔走的描述:“树林里飞舞着金蝇。风从所有的方向吹来,穿过衣襟,爬到身上。我待的那个地方可算是空山无人。炎热的阳光好像细碎的云母片,从天顶落下来。”小说《三十而立》中,也有一段在旷野奔走的文字:“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隊时,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长得走不完。我心里紧绷绷,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后干什么。路边全是高高的杨树,风过处无数落叶就如一场黄金雨从天顶飘落。风声呼啸,时紧时松。风把道沟里的落叶吹出来,像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
这里提到了回家,很明显这一景象不可能发生在云南农场,而那些有关杨树、道沟的描述,也颇有牟平水道镇的感觉。又如,《红拂夜奔》中对李靖和红拂出逃、《万寿寺》中对唐代节度使薛嵩赤身裸体在湘西红土地奔走的描写,都充满了神奇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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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的胶东农村,住房卫生条件差,张玉敏把王小波安置到住房条件稍好、结婚刚一年的二弟张玉滈的家里。他们拾辍出正房向阳的最东间,约有八九平米的屋子给王小波住。张玉滈一家五口人,就分散挤在其他两间房。到了晚上,为了让王小波有条件学习,张玉滈一家就将煤油省下来,供王小波看书。干了一天农活,只有在读书的时候,王小波才能忘记无聊和苦闷,忘记艰苦劳动带来的身心疲惫。
在王小波的回忆中,居住的这间屋子条件却十分艰苦:窗口对着猪圈,到了夏天,还有蛆向屋里爬。《三十而立》虽然张家对王小波比较照顾,但王小波显然对农村生活缺乏准备。
村民们把这个北京知青当做了“落难大家公子”,对他充满好奇,又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子,又黑又瘦,有点敛敛肩,穿一件很大的蓝布褂子,说话语速很慢,从不抢话,但有时蹦出一句来,让农村人能琢磨大半天。”
地里的劳作很繁重,特别是青虎山的耕地大多在山上,每天推车送粪上山,让王小波的一双新布鞋,很快就变得惨不忍睹,裂开了很多口子。张玉敏看王小波吃不消,就将他调到果园技术队。
1974年初,张玉敏找到时任水道公社书记的周佩奇、教育助理姜玉山,介绍了王小波的情况,称赞“这个孩子一肚子文化水”,极力推荐王小波担任水道联中代课教师。经过公社同意,张玉敏又找到水道联中的罗福喜校长,经过一番努力,王小波终于摆脱了农业活儿,吃上了教师这碗饭。这在当时也是很大的照顾。
据王小波的学生初乐永介绍,当时代课教师能挣九或十个工分,相当于地里一个整劳力,工作却相对轻松。对于王小波常在灯下看书写作的事情,村支书张玉敏、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们都知道,但王小波从没有宣扬过他的文学才能,更没有用这些才能去改变自己的处境。
在牟平生活期间,王小波依然是一个“逍遥派”和“边缘人”。
照王小波一家和牟平当地的渊源,如果王小波“积极”一点,搞到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王小波以自己的“消极”,展现出他对尊严的维护和对政治的厌恶。他对很多歌颂农村苦难生活的作品嗤之以鼻。在王小波看来,这些作品的虚伪在于不承认“苦难”是一个“不好”的事情,进而通过努力,改善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而是通过歌颂苦难,获得道德优越感和精神虚幻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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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在水道联中教课的状态如何?据王小波当年的学生介绍,他依然是一副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派头!上课铃一响,他一言不发,快步冲进教室,能把调皮的孩子吓一跳。他有一件大号蓝色中山装,是他的招牌“行头”,总是敞开怀穿着,很少严谨地系上扣子,中山装也不干净,上面的粉笔灰和油渍混杂在一起,斑斑点点的。
他的物理书,从来都是卷成一个卷,像海带一般,插在大衣口袋,好像携带一件特殊武器,再配合满头乱发,黝黑高大的身材,足让孩子们目瞪口呆。
他从不看课本,讲起课来,兴之所至,旁征博引,令学生们叹为观止。他的语调低沉,语速缓慢,波澜不惊,却时不时地冒出几句幽默的话。当然,也有学生反映,王小波上课,不太讲课堂效果,常是信马由缰,基础好的学生听得津津有味,基础不好的学生,就有些跟不上趟。而且,王小波从来不维持课堂纪律,脾气好得出奇,学生们也都不怕他。
更令学生们痴迷的,是他带有京城味道的普通话。当时的老师,大多使用牟平方言上课,王小波的普通话,让学生们新奇不已,还有些老师跑过来旁听,想学学真正的“京腔”。
当时,数学和物理老师,在一个办公室,大家交流挺多,王小波较沉默,但一开口就知识渊博,让大家很佩服。《战福》中“恬不知耻”被供销社的售货员小苏念成“刮不知耻”的笑话,大概就是这样在交流中产生的。
在水道联中的日子,王小波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起床很早,天刚蒙蒙亮,他就赶到教室生炉子,四点多钟开始备课。他对学生也非常照顾,周末有时带学生上山去玩,还一起聊天。到了周末,张玉滈开手扶拖拉机来接他回村,有时他也走回去。王小波在烟台的二姐夫衣秀东,也常来看他,并把他带到烟台去玩。他对大海的体验,大概也多出于此。
当然,这段民办教师的经历,也留在王小波的文学之中,这在小说《这是真的》中最明显。这部受到奥维德《变形记》影响的小说,表现了王小波的幽默气质和想象力,以及对现实的批判。小说开头写到的校园傍晚的静谧景致,显然就是水道联中操场的真实还原,而民办教师可怜的处境,也反映了那个时代共同的问题。
(本文节选自《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第五章“青虎山——‘绿毛水怪的魔幻家园”,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