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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的西皮二簧

2017-04-28杨轻抒

丝绸之路 2017年7期
关键词:汉剧广汉唱戏

杨轻抒

江元云的川剧情结

75岁的江元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这个5岁学戏,从事了一辈子川剧的老人,经常戴着迷彩帽,骑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车,从家里到一个叫“小桥流水”的地方喝坝坝茶。

小桥流水,这个名字比较有诗意,但是摆坝坝茶的地方显然算不上高大上。不过,顺着河沿一溜弯弯曲曲、平平仄仄的竹椅望過去,倒是很有些市井逍遥的风味。也许是上了年龄,冬春时节,阴天有点风的时候,他们都不坐在外边,而是坐在茶老板的院子里。说是院子,其实是个天井,摆上一桌,围着坐的都是一些曾经广汉川剧界的人物。他们骑着自行车或者走路来,天南地北地闲聊,喝到11点多就各自回家。

江元云退休多年了,最早是温江专区川剧团的副团长,任副团长的时候26岁。温江专区川剧团驻广汉,后来现在的德阳市老领导、时任广汉市委书记的尚光南提出广汉要成立自己的剧团,这就和专区的剧团形成了冲突,最后协商的结果是专区剧团交给广汉,江元云依然做副团长。江元云先任广汉剧团副团长,后任广汉文化馆副馆长,直到退休。

说起唱戏,江元云显得有些激动,一方面,唱戏是他本身的职业,或者说是他一生的爱好;另一方面,也为如今川剧的凋落感觉痛心,毕竟川剧是几代川人的精神支撑,广汉戏剧的人才都还在,观众也还在,但是演戏的地方却没了。

准确地说,江元云是搞器乐的,但是他讲西皮、汉调二簧、梆梆腔,眉户腔的时候,嘴里一边打节奏,一边开唱,一张口,手、眼、身、法、步及各种细微表情一下就出现了,完全就是戏台上的感觉。一看就知道,这是从事了一辈子戏剧的人。

退休多年,江元云依然喜欢在家里摆弄他的扬琴、长管。现在,他也带学生,不过这些学生都是老人,他也是义务教学。坐在旁边的廖明伦指着两位老人开玩笑说:“你看他们两个,就是跟着学戏的,别看在家里走路都要人搀,一说起到外边唱戏,那动作敏捷得狗都追不上。”廖明伦看起来比其他人要年轻许多,剧团解散前是鼓师,后被安排到广汉一家企业,还做了一个小领导。如今,他也已退休,却依然愿意跟这帮当年剧团的朋友们一起喝茶。

江元云不太愿意提到“汉剧”这两个字,他还是喜欢提川剧,虽然他退休之前,广汉的川剧团一直叫汉剧团。

江元云对“汉剧”二字的不认同是有自己的道理的,毕竟此汉剧非彼汉剧,广汉的汉剧与湖北的汉剧完全不沾边。确切地说,广汉汉剧跟陕戏,就是后来的秦腔有着更多的渊源。

广汉汉剧的前身是陕戏入川,而这个所谓的“陕戏”,又是陕戏的汉中分支。当年陕戏入川,因为唱词难懂,为川人所不喜,不得不进行改良,融入川剧的元素,或者说开始川化,只是唱腔中仍然带着一些秦腔的味道,还采用了部分秦腔的调调,包括西皮、汉调二簧、梆梆腔、眉户腔之类,但戏装是川剧的,念白是川话的,非专业人士听不出来二者的细微差别。再后来,唱戏的陕西人没了,都是川人唱,再说那叫汉剧,就不恰当了。

从川剧到汉剧,再到川剧,期间名称的变迁不是演员所能左右的,他们只是热爱唱戏,至今依然在唱戏。只是当年他们是专业剧团的演员,现在除了在一些场合作一些应景演出之外,更多的时候是被东家请西家邀,成了“火把剧团”的演员。“火把剧团”是个玩笑话,指的是那些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的个体演出团队。

江元云介绍一旁的吴朝钦,他是广汉金鱼镇人,73岁,吹、拉、弹、唱、做、念、打样样会。年前,在成都某地庙会演了九天,大年刚过完,正月十八起,又被一家剧团请去了。

一起喝茶的还有琴师邓柏林、从事川剧评论的黄慧鉴,黄慧鉴的岳父就是当年著名的票友,还有彭时霖,他年纪大了,跟着学唱戏,唱邓艾有板有眼。江元云说,广汉还有一部分人经常包车到锦江剧团看戏,在广汉,他们没地方可以看,只能到金轮、小汉这些场地简陋的地方。说起这些,江元云看着墙上挂着的戏服,眼神有些伤感。

3月16日下午,“火把剧团”的演员们在房湖公园琯园的台阶上举行座唱会,参加演唱的人有成都的、什邡的、绵阳的。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有着比较专业的基础,他们中的不少人曾经是剧团专业演员,园子里坐满了老人,演唱过程中掌声不断。

王春燕:川剧人太苦

40多岁,人到中年,泸州青年川剧团团长王春燕不太愿意谈她的故事,只是重复了好几次唱戏太苦的话。王春燕学唱戏,首先是出于爱好,但她也认为,跟家里穷有关。11岁开始学唱戏似乎显得晚了一点,但比起练基本功所受的苦,生活的苦似乎更多。那时,她一天只有午、晚两顿饭,还得自己从家里带,一顿只有1两米饭。正是长身体的年龄,王春燕说她每天都饿得慌。收入倒也有,不过每天只有不到2毛钱,除了这些,还经常受气,王春燕一直在强调:你要是学艺不精,在任何一个剧团都会受气,都会被人瞧不起。

1987年,王春燕正式进入剧团,当然也是“火把剧团”,不过只唱了三年。1990年,王春燕觉得唱戏远远比不过外出打工,于是,这个原本爱好唱戏的女孩成了中国千百万打工妹中的一员。我问她打工主要干什么,她说:“能干啥?就制衣厂这些地方呗。”打了八年工后,1999年,王春燕又回来了,重新拾起川剧,到“火把剧团”帮人打理团务,也唱戏,还是打工性质。直到2011年,她才自己组了班子,当起了团长。

回想起正月十八那天,也就是2015年王春燕在德阳的开场演出那天,台上的王春燕和卸妆后的王春燕完全不似一个人,台上的那个王春燕是戏里光彩照人甚至充满妩媚的仙女,而台下的王春燕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随便放在德阳哪一条小巷里,她和那些半退休的女人没有任何区别。

王春燕说唱戏苦,不是说台上那三个小时,而是说唱戏人的生活太苦、太累。每年冬月到来年农历三月,她都会去唱庙会,唱庙会是相对来说能够挣钱的时段。不过,按照她的说法,唱庙会就是在灰土里过日子,一天两场戏,到了晚上也没个正经的住处,连张床都没有,随便扯些干草,往水泥甚至泥土的戏台上、戏台后一铺就睡觉,有时候睡到半夜醒了,睁眼一看,眼前一尊吓人的蓝脸罗汉正盯着自己。庙会唱戏一般三天,这个庙赶那个庙,三天一搬,像赶集。戏班子搬家非常麻烦,光装东西就能把人累个半死。

王春燕说,这辈子她最大的遗憾以及最难过的不是唱戏苦,而是不能照顾家庭,没有跟孩子培养起感情。王春燕说:“孩子一出生,就靠老人带着,自己到处唱戏,一年半载后见到孩子,孩子把自己当陌生人。”王春燕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大的21岁,小的15岁,到现在,孩子到了自己这儿,就没觉得自己是亲妈。说起这些,王春燕有些压抑的伤感。

说到剧团的收入,王春燕说:“要是讲挣钱,这日子就没法过了,能养活自己就差不多了。”不过,王春燕现在的丈夫似乎并不太忌讳这一点,他在后边小屋子里做饭,一口大锅,要做14个人的饭。他笑着说,自从经营这个剧团,他就学会做家务了。王春燕现在的丈夫姓江,也是从十一二岁学唱戏,也是做了一段时间生意再重新回来经营剧团的。他大致算了一笔账:庙会期间,每天的收入不一样,最少的时候唱一天1500块,正常情况下一天3000~4000块,多的时候,遇上有钱“大老板”,也能给个一两万,那时候挣的钱就用来补平时唱堂戏出现的亏空。说亏空似乎也有点过,我算了一下,目前他在洛河小区唱戏,一天观众80人左右,10元一票,收入800多元,周末人多点,一天挣1000多元,每个月总收入大约3万元左右。付给剧团演员的工资,每天50~60元,加上吃喝费用,一个演员每天差不多支出70元。他的团一共14个人,每天支出1000多元,这一收一支,差不多刚好持平,说赚钱,靠的就是唱庙会的时候。当然,演员除了正常的工资之外,也有额外收入,例如,某个演员功底扎实,演得出彩,就有观众到台口处取预先摆在那儿的假花,10元一枝,这份收入独属于演员。所以,演员与自己熟悉的观众搞好关系也是必要的。

说到川剧的现状,他觉得看川戏的人断代了,现在中年特别是青年一代从来就没看过川剧,当然也就不了解,不了解,自然就不会看,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剧团另一名演员兰君,光在一旁笑,不说话。王春燕的丈夫解释说,这些演员的文化程度不高,本来也说不出啥,而且害怕自己一张嘴就说错了。

王春燕刚刚在什邡买了房,她说:“总不能漂一辈子吧?得有个窝,每年最热、最冷的时候,剧团也要放差不多一个月假,那时候,呆在自己的家里,心里觉得踏实一些,其实,不放假也不行,剧团演戏的地方根本就没法睡觉。”

台下没有开灯,黑黢黢的,从陈旧的幕布缝隙里看下去,一排一排几十年前的旧椅子隐约可见。

川剧,最终走向哪里

川剧(汉剧)在广汉曾经辉煌过。广汉是川剧的发源地之一,连山的玉清科班、三水的聚瑞班,在民国时都很有名。民国时期,川剧最大的派别弹戏主要受陕西戏曲影响,社会影响力最大,或者可以说广汉川剧继承的应该是弹戏一派。1954年,广汉川剧团花脸张海舟、曹国清作为全国唯一的县级剧团演员赴京为全国第一届文代会演出;1957年,连山人李淑玉代表广汉出席全国群英会,李淑玉的出席,是因为抓群众文艺有成绩,当时的广汉各乡都有剧团,连运输公司都有自己的业余剧团;1975年,广汉川剧团(当时为温江川剧团)排演的川剧弹戏《金钥匙》还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至今在网上还能搜索到。

川剧没落了吗?很多人回答“是”。德阳金桥川剧团两年前已经解散。在金轮镇,当地人说,金桥剧团解散后,起初还有“凑凑(土话念“豆”)剧团”唱一唱,现在连“凑凑剧团”都没有了。究其原因,从表面上看是娱乐的多元化,电视、网络的冲击结果,但从观众数量、年龄层次上看,川剧似乎真的没落了。但是,这种没落就一定意味着消亡吗?这却未必是肯定的回答,就像在这个年代,诗歌乃至整个文学都沉寂了一样,但文学会消亡吗?回答是否定的。川剧走到今天,固然有社会娱乐多元的原因,但是,我们是不是可以问一句:有多少人真的坐下來看过川剧?川剧在很多人印象里就是慢悠悠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唱腔,但实质上,唱只是川剧的一部分。川剧在某种程度上更接近谐剧或小品,语言诙谐幽默,表情丰富多彩,在台步上,也加入了现代舞蹈的元素,完全颠覆了很多人固有的印象。所以,虽然那些“火把剧团”活得不易,却依然顽强得像野花一样努力绽放。

在洛河小区红庙子,一位看戏的老人主动介绍台上唱花脸的郭七,说他武功好,又说王春燕是戏校毕业的,动作标准。我问他为什么知道,他说自己从小跟父亲一起看戏,看得多就懂了。

川剧原本不该只是老人的娱乐,但因人为原因,成了老人的娱乐;老人爱川剧,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文化,而是他们曾经接受川剧的熏陶。当我们人为地把观众与川剧隔离起来,川剧的观众自然日渐稀落。

广汉是有着扎实的川剧基础的,不少个体剧团的班主、名角不约而同选择了在广汉扎根,比如郫县剧团的副团长朱琪,绵竹陈丹竹、陈婉儿姐妹,成都张红……他们选择扎根广汉,是看中了广汉戏剧的基础和人气。但比较遗憾的是,在广汉,他们找不到固定场地演出。据江元云统计,广汉现有的演员足够组两个团。而吴朝钦前段时间似乎还有机会组一个小剧团,为了这个小剧团,他愿意出资2万元购买道具,但后来这事没有了下文。至于为何没有下文,我没有问,似乎也没有必要细问。这些老剧人都很羡慕成都,成都正在尝试川剧进课堂。廖明伦说了一句很时髦的话:“繁荣川剧,还是要从娃娃抓起。”

(作者系作家,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德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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