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的黄昏(组诗)
2017-04-28张作梗
张作梗
处 子
所有的远方都是一座没落之城。
“靠近些,尘土,
我要用你涂抹伤口。
——这伤口曾跑出呐喊的火把,曾
匿藏一颗遭通缉的灵魂。
“这伤口来自血之外,种族之外,
曾拒绝仇恨包扎。一对对人马怀揣
疼痛跑过它。它是它自个的
油和油灯。而今,
“当这伤口不安于掩藏在安慰的
纱布中,靠近些,尘土,
我要用你涂抹它,使之光洁
如初,愈合有若再度撕裂。——
“因为另外的伤口来自另外的击打,
也会来复制它,感染它。
它是一切不甘沉沦者的源头,
甚至可以装下一个国家的苦难史。”
所有没落之城都是可以复活的远方。
异乡人的黄昏
凭什么鉴定我这异乡人的身份,
——你们这些所谓的本土人。
凭口音、
饮食习惯以及吃相,
还是衣着、肤色、走路姿势和为人处事?——
不。单凭这些绝不足以判断我来自何处。
我躲闪地隐藏我异乡人身份,并非
为了刻意融入环境,而被你们引为同道;
是一颗征服之心怂恿我:
打入你们内部,做一名资深卧底。
如此我将察知,你们之中的绝大多数,
也并非地道的本土人。稍稍追溯到三代以上,
便和我一样,有一个卑微而
为人睥睨的远方。那儿,
同样灼热的故土埋着我们不同的祖先。
我也将逐渐模糊你们对我的防范和
虚假客套,并不因我有一个漏洞百出的
身份而感到心虚。
因为多年之后,我就将是现在的你们;
一切在你们身上发生的变故,
都会同样在我的身上发生。——
脱去地域的外套,我们不过是同样一种
易于凋萎和腐烂的植物。
春阴午后
“往事不过是镜像。”挂钩上,
悬吊的猫叫像日晷移动。
瞧瞧,鹦鹉都有怎样似是而非的早餐,
有时是“您好”,
有时又改为“闭嘴”。
“气球内面有
一个没有重量的人。”——
越过花蓼,猫启动了一朵迷迭香的
遗忘程序。“猫,很可能是
某部爆炸之书的按钮。”
刮着锅灰,他想起十年前一幅毁掉的
画,那“画上的人因此
年轻十岁了吗?”
——“也许。”他去倒锅灰,
那锅灰里窜出一只黑猫,像是他一度
使用的某个笔名,吓他一跳。
——而在春天,
他曾遇到一个狂喊自我的人,
仿佛猫追咬着自己的尾巴。
然而打转的决不止鹦鹉和陀螺,“往事,
也会构成漩涡。”——
春阴的午后,
有更多的虫子来到水面跳舞。
死亡没有这样的爱恋
死亡也没有这样的爱恋,
如此残忍,像柴火舔舐锅底。像漫长由
无数难熬的瞬间构成。
抵近然而疏远,
撤离又全方位包抄。
哪儿是禁区?自由是另外一副绳索吗?
全部的雨被全部的大地吸收。
我向往危崖上的散步。
我渴求松子味兒的黎明。
——我把心改建为一架隐形飞机,
日日飞过你肉体的百慕大。
什么样的暴雨焚烧?
何时是紫罗兰的正午?
——怎样的矛才能戳穿所有的盾?
爱成全了世界。
又被世界围剿,无法排遣。
一锅沸腾的雨水,除了挥发,别无他途。
——赎罪然而如此迷恋,
耽溺又仿若全身而退。
死亡也没有这样绝望的爱恋。
我从未越过你
我从未越过你而去到别处。
你是远方的终结者。
近处,有婚姻,有篱栅和铁丝网,
有篮子底部从田野带回的
泥土,撒落在庭院和走廊上。
鸡是家养的,
但我们早已废弃鸡叫而改用北京时间。
我们用北京时间刷牙、上班、
吃饭、洗碗、睡觉。
我们用北京时间做爱。
水果篮空了,我们得思谋着向里面
添加点什么。
傍晚有塑料布似的
天空拍打晚报。那是我们的猫病了,在
怀念我们早夭的孩子。
那是一张白纸渴望你来散步。
倒掉淘米水,
我们的门框上,青山消隐。
一个挂钩从屋顶上垂落,每夜如此。
于是我们拉灭电灯。
你是我想象的终结者。近处,
有一本书被别处的某个人阅读,
它曾让我失眠七年。
雨
下雨了……
雨曾经是新知,现在成为故友。
奔跑的雨水中,
被火车皮油刷过的
向日葵,有一张疲惫而阴郁的脸。——
而草垛上,公鸡引颈向天,
用暴雨漱洗着蒙尘的
喉咙。
雨水奔跑。有一刻,
院子里停满了风、树叶和
流水的声音。火车拖不走的雨,
有一大半被屋后的瓦缶收留。
蚯蚓从水缸底部爬出,黏糊糊的,
搁浅在门后那块雕龙画凤的
青石板上。——
盐罐里的盐能攥出水来……
取下风铃,门成为一个等待者。
更多的雨落在别处,
更少的雨落草为寇。
就这样,下着下着,雨不知所踪。
而多少场雨才能染黑屋瓦和池水?
我在雨水中离去又返回,
雨驯育着我的心智,
使我成为一个隐秘的倾听者。
又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