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随笔专辑
2017-04-28于坚
于坚
木匠
多年前,木匠还在昆明的大街小巷出没,木匠们总给我一种来自明朝的感觉。明朝就是家具。明式家具的光辉穿越清朝和民国,一直刨花飞溅,直到我的时代才寿终正寝。其实我童年时期看到许多木匠做普通家具,那都是明的遗传,因为那种家具朴素、实用又妙不可言、民间立场。清式家具在民间流行不起来,因为繁琐富贵,隐喻太复杂。木匠似乎总是刚刚打完某个衣柜或者太师椅,才从某个宅院里走出来。身上散发着松脂的气味,背着木质的工具箱,箱子边挂着一把锯子,钢锯片闪着光辉,就像是野兽用的大提琴,有点吊儿郎当的,一看就知道是木匠。木匠们很危险,就像吉普赛人,到处流浪,年轻力壮、善于勾引,坊间经常传出某家的媳妇、姑娘跟着小木匠跑掉的消息。
如今越来越难得见到木匠了,所有的床都来自流水线,那不是床,是睡觉的工具。那时候家具还没有产业化。这个木匠打的床和那个木匠打的不一样,人们会说,某木匠的床好困。打家具这件事具体得很,木匠要深入到每个家庭,不但付工资,还要住到你家里。那时候我正要结婚,买好了料子,就到街上去找木匠。木匠们蹲在街口,闲聊着,叼着烟或者不叼。不愁没有活计。我转了两条街,就看见木匠站在街口,已经撸起了袖子,仿佛从天而降。两兄弟,来自浙江绍兴。长得美好,英姿勃勃,神情像羊。信任感油然而生,满大街的陌生人,不信任木匠你信任谁,森林边上的人。“文革”时期,国家禁止人们自由迁徒。“文革”结束不久,身怀绝技的人们才开始大着胆子离开家乡到世界上去讨生活。浙江木匠是最先跑到昆明来打家具的一拨。
那时候的人还不会漫天要价,这两兄弟要的工资我付得起,他们善解人意,要的工钱也就是够他们与雇主一样过着差不多的、有尊严的生活。他们干的是自己喜欢的活计,与现在什么赚钱干什么,昧着良心忍着恶心拼命赚钱的风气完全不同。说好了,就背起箱子跟着我走。我家当然没地方给他们住,新房只有一间,存上料子就占了大半,没有地方打家具的。我住的大院里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面支着几张床和马扎。大家管这个棚子叫木匠房。每家打家具,都去这里,只是要预约,你家打完我家打,排着队。两兄弟从另一处搬来行李,就在木匠房里住下来。我买的料子是柚木板子,松木方。我要打的是三门柜、床、书架、床头柜、桌子什么的,也就七八样,木匠说,要打一个月。
木料是我父亲在瑞丽买的,装了半卡车运到昆明。木匠看看我的料子,说这料子太硬,难改。但并不要求增加工钱。从工具箱里取出凿子、摆好磨石,将墨汁倒进墨斗,在板子上弹出一条线,这兄弟俩亮开膀子就咯吱咯吱锯开了,你拉我推,锯片迅速发热,锯末一堆堆吐出来。他们喜欢好木头。这个料子好,这个料子好,边锯边说。然后木匠房里开始倾泻刨花,木纹在板子上出现了,他们轻推一下刨子,重推一下刨子,让木纹显到最好看,真是神一样人物。木匠与别的工人不同,他们得知道什么材料藏着美,要知道木料要去蔽到什么程度才显得出最美的木纹,刨薄了,木纹不现,刨过了,木纹消失。机器改木板与这种手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并不多话,木匠房里只有刨木、凿木之声和阵阵溢出的树脂味,仿佛他们是在森林中干活。每天送饭给他们,从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我母亲当然做最好的啦。一个月后,那堆灰扑扑的木板已经成了一件件稳重结实、喜气洋洋的家具。早上给了工钱,下午就走掉了,临走,还互相留下地址,没有留电话,那时候没有电话。这些家具,直到今天还在用,虽然式样远逊明朝,但是耐用。经过“文革”,木匠们做家具已经没有多少想象力,长方或者正方而已,但耐用这一点,还是继承了。
有一天读到卡夫卡的谈话录,他说,“我喜欢作坊里的工作。刨花的气味,锯子的吟唱,锤子的敲打声,这一切都让我着迷。……没有什么东西比这种纯洁的、摸得着的、到处有用的手工艺更美好的东西了。除了木匠铺,我在农村和花圃也工作过。那些工作都比办公室的徭役美好、有价值。表面看来,办公室里的人要高贵一些,幸运一些,但这只是假象。实际上,人们更孤独,更不幸。事情就是这样,智力劳动把人推出了人的群体。相反,手工艺把人引向人群。可惜我不能到木匠铺或花圃里干活了。”他说这话是1920年。那时候卡夫卡刚刚经历他的世界失去木匠的空虚。而在中国,木匠的事业依然如日中天。可惜过了不到100年,木匠在我们这里也消失了。世界势不可挡地朝空虚而去,证实这一点令我在感情上更接近卡夫卡,但并不好受。卡夫卡的写作动力其实就基于木匠的消失这种古老的细节,人们总是将他估计得高深莫测而遮蔽了他的天真、直接和现实感。
有一年我经过澜沧江,那段江面有一座古桥通着县城,下面,澜沧江在石头间梳理着白头发。桥东有个木匠房,专做马鞍,过往的人们喜欢在这里歇脚。我也进去坐,我一拍照木匠大哥就笑。他说,来定鞍子的马帮越来越少啦。许多马帮杀掉马,改行了。再做年把,他也不做了,回老家呆着去。越明年,我再次路过,这个木匠房已经关了。过往的人没地方歇脚,就坐在桥边的石头上,看着江水。
牛恋乡
滇池东岸有个村子叫做牛恋乡。四十年前,我和一位朋友步行环绕滇池漫游。那時候刚读了高尔基、屠格涅夫、杰克伦敦等人的作品,渴望着像吉普赛人那样,去大地上流浪,有一天就出发了。我们,是两个青工,请了假,走到滇池边,顺着沙滩就走。遇水就游过去,遇山就爬过去,发誓步行的路线不离开滇池一步。第一天睡在昆阳镇的一个小旅馆。第二天睡在晋宁附近的一个瓜棚里。第三天黄昏走到牛恋乡,落日金汤,滇池仿佛天堂。渔民在岸边补着渔网,男的赤脚,古铜色的背;女子穿着绣花鞋,背着娃娃。入夜,星子在天,渔火在地,渔民驾着小舟在黑暗的湖中打鱼,船头亮着渔灯。休息的时候,渔民们坐在岸边的岩石上抽烟,说话,烤火。我们在岸边找到一个干的岩洞,合衣睡了一夜。有个岩洞里面还住着金线鱼,水暖的时候就游出来。学名叫滇池金线鮁,仅牛恋乡的岩洞里有。黎明再沿着湖岸走,那次没有进村子,只是经过,听见狗吠。下一个大的村子叫矣六,在村头遇到一位老农,他留我们在他家住。那时候,世界上没有陌生人,都是熟人。老农穿着蓝咔叽中山装,戴着顶同样蓝的解放帽。那个村子矮而敦实,巴着滇池边的田野,正在打鼾的样子。他家是简陋的四合院,墙根支着桨和锄头。我们在二楼睡了一夜,天亮时他来相送,还送我们一张五斤面值的粮票。那时候粮食是国家定量供应的,没有粮票买不到粮食,一个人一个月的定量口粮也就是17斤左右。
现在,环湖公路绕着滇池,公路上就可以看见牛恋乡的交通指示牌。四十年后进这个村子去,因为一直挂念着。很多人家都在盖房子,建筑物暗中攀比,一家比一家高,大,宽。茶馆还开着,打牌,打麻将。狗。小孩。背小孩的妇女。染了黄头发的青年蹲在石碾子上阅读手机。在水井边浣衣的妇女,像古代一样,不用洗衣粉、肥皂,相信水能够洗干净一切。有个祖母坐在藤椅里,92岁,声音清晰响亮。从前的老房子独创了一种建筑材料,土墙里面掺入螺丝壳,非常坚硬。有一家的墙做得相当好,厚实而平整,暗红色的泥土里嵌着大大小小的白色螺丝壳,有点拜占庭风格。门框两侧的甲马印的是童子骑兽,刀工粗犷有力。这家的老妈正走出门来,就赞美她家的墙。请我们进去坐坐,天井里开着花,灶台上贴着灶神的甲马,大锅里煮着玉米,一只簸箕里晾着腌过的白鱼。辣椒面、花椒面均匀地撒在鱼肚子上,已经干透,像是一只只簪子。嬷嬷说,家家都拆掉了,她家之所以没有拆,是因为没有钱盖房子。新盖的房子,对美已经完全没有兴趣,只是要比面积、宽度、高度和豪华。剩下的老房子,还是看得出从前的格局,朴素,谦虛,实在而不忘记美,家家都有做工靠究的门头,斗拱,瓦楞,流行在门柱础石的正面雕一朵莲花。够住就得,彼此尊重,没有谁家要一家独大。村庄最宏伟的建筑是一座庙。庙门锁着。村人去找来守庙的老妪,她一边开门,一边告诉我们,庙里的两个石头狮子,去年秋天被偷走了。贼是半夜来的,还开着车。这个庙三教合一,正殿有民间艺人塑的佛像、老子像、孔子像,造型生动野放,色彩大胆。正殿一侧是土地庙,供奉着骑着白牛的大地之神。塑像的匠人不知是谁,从造型上看,他对过去时代的理解,那是生机勃勃,五彩缤纷,充满生命力、神性和想象力的时代。
牛恋乡的传说是,从前这个村里养牛,牛长大后会被卖到滇池对岸的穆斯林村庄去。光绪一年的时候,出大事了,卖出去的牛眷恋故乡,就泅渡滇池,一头头游回来了。大事啊,神灵!这村本来叫做锦川乡,村中的长老决定改名,改成了牛来乡,后来又改为牛恋乡。这个故事可以载入荷马史诗,如果荷马在的话。
自行车
人类文明在进步的过程中其实已经抵达过许多完美的境界,也许并非全局,但在某些局部确实是。例如希腊,例如周朝、唐朝、宋朝、明朝的某些季节。置身天堂世界并没有被人们理智地意识到,于是更大的贪婪摧毁了天堂。人类再次坠入深渊。天堂是一种限制,而不是无边无际的自由。“更某某”的,其实正是人类的天堂杀手。奥林匹克运动的口号“更快、更高、更强”今天居然被文明普遍接受,作为文明发展的唯一方向。速度成为文明的目的,而伊甸园或者“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已经不重要了。高速公路的尽头只是死亡降临的黑暗大地,人类也无所谓了。核武器是死神,但我们依然要争先恐后地制造它,没有核武器,世界就没有安全感。你要有安全感,你就得制造死神来自我保护。你要发展,你就要污染大地,你不摧毁大地,你就无法发展。有个报导说,沿海发达地区许多人终于住在辛苦奋斗得来的豪宅里,却不敢打开窗户,因为空气有毒。无数的人购买小汽车,象征着他们已经过上了好日子,而“好日子”的载体却是废气、拥挤。也许我们应当改造自己古典主义世界观,我们应当接受这样的世界观,美好的世界就是死亡无所不在的世界吧。伊甸园已经过时了,过时,在今天可不仅仅是某种时尚的过时,而是那些古老的世界观例如古代中国人、希腊人的世界观的过时。
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只是提醒,而不是真的要弃身。老子深刻地意识到,命名就是从世界中出来,就是意识到身从世界中的出来、分裂、对立。世界成为对象,这是一个隐患,如果度掌握不好,就成为大患。命名一旦遮蔽了身,就成为大患。西方20世纪的种种,都是“身”的过度升华、从世界中出来,其患也是灾难性的。例如原子弹的发明,这是自我之身与世界之间最极端的分裂,对身的最大保护,同时“吾身”以外的一切也成为最危险的对象。身不可弃,无身当然无患,但无身,世界也就不存在了。身是存在的基石,这一点经常被人类忘记。宇宙间只有人意识到身,存在,并命名。自然,在人,就是身。身是人被造物主自然而然。老子和孔孟强调的身重点不同,老子讲的是自然之身,孔孟讲的是“吾日三省吾身”“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修身”,这是对身的“必也正名乎”。老子担忧的是身被名的遮蔽,而孔子自告奋勇,他要为世界提供身与名之间的度,所谓中庸。然而世界总是倾向更极端,左右摇摆,因此最利于养身的世界——中,总是达到又被抛弃。
新近就任法国总统的萨科齐先生宣誓说,“我会捍卫法国的独立和法国的特性。我会确保国家权力受到尊重,尤其是其公正性。”我相信捍卫法国的独立、国家权力都没有问题,拥有核武器也许是一个根本的保证。但是,“捍卫法国的特性”,我相当怀疑。歌德当年呼吁“世界文学”到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全球化。他以为“世界文学”只是更自由的写作、只是精神领域的全球解放运动。但是在今天,什么是德国文学,倒是已经很模糊了。欧洲文学也许是一种欧洲的世界文学。但歌德始料未及的是,世界文学并不被“世界地接受”,而依然部分地被接受,强势国家的“世界文学”被趋之若骛,弱势国家的“世界文学”依然是方言。
欧洲是一个比较适应全球化的地区,欧洲读者也许不必担心全球化会令他们再也无法理解莎士比亚、普鲁斯特的作品。全球化、工业文明都是欧洲传统,欧洲文学与存在的关系基本上是形而上的。日常生活是一回事,精神领域是另一回事,欧洲文艺复兴以前其实就有着弃身的传统,上帝、理性,对身的束缚强大到福柯们绝望地说“理性就是酷刑”。后来开始走向对身的崇拜,文艺复兴回到希腊,也许就是回到身吧。20世纪出来海德格尔呼吁“存在”被遮蔽的危机,说的还是要回到身,法国新小说其实是对欧洲形而上写作传统的一个微弱纠正。自古以来崇尚“道法自然”的汉语文学却不同,中国古典文学的灵感来自对天的感悟,其内容主要是关于身的。身,大地之身、人身,它们是一身。山水诗歌、山水画是中国文明的基础之一。中国人从自然得到种种启示,“道法自然”渗透了中国的全部思想,从诗经开始,最伟大的诗人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无不是自然诗人,他们最伟大的作品都是歌颂大地的。“大块假我以文章”,而他们的作品已经不仅仅是作品,已经成为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没有一种文明像中国文明这样与大地有如此深刻的关系。身在唐以前是大地,大块。宋以后,人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才发展到小块。人身、身体,逐渐成为小块,但与大块还是呼应的,没有彻底脱离大块。“大块”(自然)的被改造、消灭在欧洲也许没有那么严重,他们的世界是以已经分裂成无数“自我”的“单向度”的小块之人为核心,人就是文化。而中国的世界,首先是天,然后是人。而天人合一才是完整的世界,才是文化。天的毁灭对于中国世界来说,那就是文明的消失。我们就没有语言了,我们的语言是天启的。对天的改造也许会给人带来一个设计出来的设备齐全的新式寓所,但古老的语言将无家可归。中国人比西方人更栖居在语言之家中。西方人在宗教中找到精神之家,中国人则是在汉语中寄托精神世界,通过诗来感悟“上帝”。汉语无法离开天、大块而存在,没有天这个生养之所,天人分裂,汉语就没有家,没有家的汉语是无法理解的。
我前天和朋友聊天时说到,汉语的死亡在未来已经不是一个语言革命的问题,而是自动消亡的问题,如果对应于古代文学的那一切,山水、明月、清风、“听取蛙声一片”“清明上河”……根本就不存在,古典汉语就成了谁也看不懂的乱码。什么是“蛙声一片”?什么是“明月别枝惊鹊”?我们只能,给学生看一具具泡在防腐液里的尸体,给没有想象力的学生低分。古典文化成为没有事实支持的知识、图书、概念,这种事情已经在今日城市的学校里发生了。我过去反对诗歌界的所谓“知识分子写作”,最深刻的根源就在这里。这也许是王国维所预感到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吧。世界全面的知识化、意识形态化、概念华、观念化、技术化、科学化其实就是存在的死亡。那些可怜的中学生为什么总是记不住辛弃疾的诗歌?“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要明白这样的诗歌必须具有非凡的想象力。这种黑色幽默可不是作家的写作策略,而就是我们世界的现实。
世界工业文明的许多发明,在早期也曾经创造过许多美好的事物。比如自行車、收音机、手表、照相机、火车……那是人类创造力依然天真诚实的时代的产品。文明的开端总是有“灵光”的。发明,但不伤害物性,“不以物喜”(苏轼)。但无法控制的欲望令“灵光”很快黯淡,失灵的时代到来,失灵就是失控。人类永远似乎无法把握控制与自由的适当比例,而失灵的力量更为强大。工业文明最后激发了人类过度的欲望,后来的许多发展,就是过犹不及了,就是失灵。
我喜欢工业文明早期发明的那些产品,自行车是工业文明发明的最人性的事物之一。自行车源于人类对速度的渴望,自行车的速度比起原始的速度来,更符合人性。它可以令人从世界中出来,但又不离开世界。这与写作相似,写作就是从世界中出来,把世界作为对象观照,为人生世界“文身”。但并不根本性地伤害世界。写作其实也在伤害世界,只是程度不同吧?写作正是一切伤害的起源,其后果甚至发展到原子弹的发明。存在者(天人)一旦成为写作者(人)的对象,作者就有了重新虚构解释安排摆布世界秩序的权力,写作这个动作本身就是用一个武器戳向世界的。纸上谈兵,那也是兵啊!所以老子不主张写作,但老子最终还是写了,因为不写你就无法从野兽们的黑暗中升华出来。这是一个本源问题,所以当我指责核武器和现代化导致的污染的时候,我总是自责自己,世界被意识到,被作为对象,是从文人的文身开始的。文明永远难咎其责,因此反省批判是文人写作的一个基本动因。
写作是从世界中出来,但恰恰也是写作,能够令我们重返世界之初。写作的永恒悖论是,写作是从世界中出来,但写作的冲动又是回到世界之中。通过写作,我们既从世界中出来,也回到世界之中。
文明世界。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自行车只是轻微地离开世界,它与后来速度更快的许多交通工具不一样,它没有撕开世界,而是令我们与世界建立更符合人性的关系,文的关系。自行车是文明,是文物。这个物是自然之物,文了一把而已。过度的文是对文的遮蔽,文一旦成为知识,成为概念,文与物的关系就颠倒过来,物成为上帝,知识只是为这个没有灵性的上帝的种种辩解而已。
自行车升华了速度,但它没有打破人与天的自然关系,那只是“道法自然”,从马匹、山鹰的速度获得启发。文明一过度,就成为物。物的本质是反自然的,物是征服取代自然。物不是自然,是取代自然。
汽车不是文明,而是物。汽车与世界的关系是不自然的,汽车令人脱离世界自己扮演上帝一角,汽车的快感在加速器上,加速器令人觉得自己是可以主宰时间的上帝。汽车只与目的地有关系,汽车是一个方向,而自行车是没有方向的,汽车与生命无关,甚至它本身就是生命的敌人。这个死神也许形单影只的时候你察觉不出来,当100万辆汽车同时冒烟的时候,这个死神集团就原形毕露了。我们今天一方面得意洋洋地坐在汽车里,在汽车所隐喻的价值体系、虚荣、观念、知识中体验作为新上帝的快感;一方面身体被汽车吓得神经失常,每天都心照不宣地担心着患上癌症或遭遇车祸死去。我们害怕喇叭在身后突然响起,心头一惊,心脏又被打击一次。我们被各种各样的交通规则、红灯绿灯教育得循规蹈矩,我们成了一点自由都没有的上帝先生。物与生命没有关系,物是知识,物需要知识来自我辩解,说服人类接受它,汽车与生命无关,它是一种关于人类面子的知识。面子就是人自己的意识形态系统。只要知识、主义正确,身体、大地无论如何受难都无所谓,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真理。汽车给你一个面子,但取消你的生命,如此而已。
如果我说自行车是工业文明的天堂时代,之后我们就坠入工业文明的地狱了,大家一定不同意。如果我说公交车和火车是交通工具的天堂时代,小汽车则是地狱,大家一定要反对。但是人人有一辆小汽车那不是世界的末日么?有一日,和朋友算了一个简单的算术,一辆小汽车长四米左右,昆明600万人,需要2400万米的道路来停它们,还要开呢。这么简单的算术,好像从来没有计算过。老是奇怪怎么交通刚刚改造疏通,就又堵起来了。于是大力整治交通秩序,加强汽车知识的教育。更大力度地生产汽车,汽车越多,似乎地球也越大。其实全世界都会这个算术,但就是没有人愿意这样想问题。我只能说,人们的世界观已经完全变了,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叶芝)。
我曾经历过自行车的天堂时代。我记得在那遥远的夏天,一到星期日,昆明就有一个自发的节日,很多市民都骑着自行车去滇池游泳,从昆明城到滇池的路有十公里,路上全是自行车。汽车偶尔出现,可不敢按喇叭,低了头慢慢跟着走。骑单车的人们,有的一家三口骑一辆,有的男的带着女的,有的悠然独行,惊鸿照影般穿过人群;还有五辆骑成一排,搂肩搭脖,一边蹬一边嘻嘻哈哈……浩浩荡荡,我们的队伍向着太阳,白云在天空缓缓跟着,滇池是一个蔚蓝色的天堂,等着我们这些天使光临。自行车令每个人都能获得出世界的感觉,但只是飞鸟的感觉而不是拿破伦的野心。我记得在70年代,我还在工厂做工,工人兄弟姐妹普遍理想就是买一辆自行车,而这是大多数人都能实现的理想。我在19岁的时候有了自己的单车,绿色的“凤凰”,快活得要疯了,经常骑着它穿过夏天的暴风雨,淋成落汤鸡,响亮地大笑。身体处于井喷状态。某几次,车间最漂亮的女工一招手,“带带我嘛!”,一歪,就坐到了后座上,那真是触电的时刻啊!骑自行车最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时候,我的身体中仿佛长出了青鸟。我记得某个星期六下班后的黄昏,一位青年工人哼着歌擦洗他的飞鸽牌自行车,那样子不是擦洗交通工具,而是为一只天鹅洗澡。轮子飞速地在水花里转动,闪着快乐的光,他不时按响转铃,敲敲水板,蹲着的时候背上肌肉突出。最后,他颠了颠车身,抖去水珠,飞身一跃,玩个车轮不转就登车的游戏,然后一使力,滑进了白昼的余辉,一串铃铛在空掉的大车间里回响。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如此喜悦地擦洗自己的汽车,汽车是一个主子。
我一直想拍摄一张自行车的照片,拍了很多年,最近拍到了一张,是在东京。我按快门的一瞬间,有人不期而至,灵光一现,一只脚踏了进来。我可没有期待决定性的瞬间,完全是偶然的,是谁的脚?上帝也不知道,那就算是上帝的脚吧。
夏日最后一朵玫瑰
我在威尔士班戈镇的Kyffin咖啡馆念诗,结束的时候有个中年男子递给我一个字条,上面上面写着:
POETS
Thomas Moore
DYIAN THOMAS
W.B YEATS
ULYSSES James Joyce
诗人
托马斯·摩尔
迪伦·托马斯
W·B叶芝
尤利西斯
詹姆斯·乔伊斯
递给我条子的人显然很骄傲,这些人都是他的同胞。
我不知道托马斯·摩尔,回来查了一下,原来他就是《夏日最后一朵玫瑰》的作者。
《夏日最后一朵玫瑰》是一首古老的爱尔兰民歌,在世界上广为流传。原来的叫做《年轻人的梦》,后来米利金将它重新填词,改名为《布拉尼的小树林》。到19世纪,诗人托马斯再次为这曲子填词,用了他自己写的一首诗《夏日最后一朵玫瑰》于是传遍世界——
夏日最后一朵玫瑰,
独自开放着;
她那可爱的同伴们
都已飘然消逝;
沒有一朵同族的花,
没有一颗同族的雹蕾,
来映衬她的如霞红晕,
来回应她的嗟惋叹息。
我不会离开你,孤独的你!
让你独自憔悴消残,
既然你可爱的同伴都已入睡,
那去吧,与他们一同去睡吧。
我把叶片温柔地
撒落到你的床上,
你园中的侣伴
在这里红消香断。
若友谊消散,
我会紧随其后,
而珍宝也在恋人的光环中
黯淡了它的颜色。
当真心全部凋零,
当多情全都飘散,
噢!谁还会独自苦守
在这凄凉荒寒的宇宙!(考拉译)
还有通行的译文,但为了便于合曲,译得太滑腻了。
记忆汹涌,多年前的夏天,我在一家电影院里听到这歌声,德国电影《英俊少年》。在80年代,人很容易被外面的世界感动,已经封闭了那么长的时间。我已经不知道忧伤为何物,浪漫为何物。感动至极,就会唱了。有些歌直达灵魂,永远难忘。是的,直达心灵的往往是那些鸡汤,而真正高深莫测者总是被束之高阁。
英国民歌传到中国又在它的原籍找到作者。
我一直以为这是匿名者的作品。
匿名乃是作品的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