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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二题

2017-04-28

四川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治安队长文人

乡下文人

小时候,老家有两个文人。上世纪60年代,农村的中年人能识字的都很少,文人就更是不必说了。很多村千多号人,一个文人都没有。我们队几十号人,竟有两个,算是奇迹了。

我说的文人不是上过几天扫盲班识得几个字那种,是懂得古典诗词,可以吟诗作对,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的。

两个文人一个叫相府丞,一个叫欧治安,名字就很有文化味儿。不像其他的人,如李开财,向有田,欧开地之类的,不是一股钱味儿就是泥巴味儿,一听就是个大老粗。

二人文化何来?至今已无人知道。府丞家三兄弟,其他两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治安少小离家,小时候也不识字。

府丞和治安都能吟诗作对,都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但府丞除了年边写写春联,很少写字,只喜欢讲故事,什么盘古开天地呀,封神三国水浒呀,讲得绘声绘色。治安寡言少语,主要是写,春节写春联,平常主要写祭文。

奇怪的是,两个文人的老婆都是文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两口子从来没吵过架,不像其他的家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仇人似的。难道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府丞虽是个农民,但穿着却像个书生,一天到晚,衣服干干净净的,大热天,衣服的扣子一颗不拉地扣着,也从不上挽袖子。由于他身材单薄,没什么力气,队长不安排他干担抬之类的重活,都是一些手面子活路,基本上是和妇女和孩子一起劳动。当然工分自然也给得低,最多和妇女一样。府丞不仅给大人讲故事,也给小孩们讲。每到夏天,孩子都会跟着他去棉花地里捉虫子。一到太阳开始灼人了,他就叫大家坐到树荫下,开始讲故事。我后来喜欢看小说,许是受了他的影响。他一讲故事,就忘了活儿,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直到肚子叽叽咕咕叫唤了,才抬起头看看天,说,罢了,罢了,害人又害己啦。捉虫是按捉到的虫子条数计工分,自然大家挣不到什么工分,但孩子们都不怨他,巴不得他继续讲。可他说,回了回了,明天再讲吧。

治安从不参加劳动,因为他只有一条腿,行动艰难。另一条腿怎么掉的,他从不说,也没人知道,分粮全靠老婆挣的那点工分。但他也不是只靠老婆养活,靠写祭文。在老家,人死了都得写祭文,还要在下棺时吟诵。他写的祭文情真意切,远近闻名,而且只有他吟诵出来才能催人泪下。每个月,都有人抬着滑竿上门来请他。每次,主人家都会好酒好菜地招待他,临走了,还会给点小钱。一次,队长的老母走了。队长觉得给钱请他没面子,不给又怕别人说小气,就叫教村小的侄儿写。侄儿只读过初中,不知道什么叫祭文,写不来。队长无法,不得不请治安写。祭文历数了队长老母起早贪黑养育儿女的艰辛和儿女大了该享福了却遭遇疾病的不幸,经治安拖腔拖调吟诵出来,在场的人无不泪流满面。事后,治安没收队长一分钱,还连饭也没吃一口。队长很感激,在安排活路的时候,总是给他老婆一些照顾。

上初一那年,父亲叫我拜治安为师,学写祭文。我死活不干。父亲很生气。治安说,新社会,移风易俗,老的一套,也不会长久,没必要学。

府丞不仅穿着讲究,白天手里还始终拿着一本书。封面是牛皮纸的,磨得有些发毛了。据说,晚上他也书不离手。他原来有很多书,破四旧时被收了,只剩下这么一本。有人开玩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夺他的书,可手还没到,他早就把书塞衣服里了,动作极快。老相,书里面有女人不?拿几个出来我们看看。大家笑着说。府丞不回答,自个儿走到一边去了。

对府丞的死,至今还是两种说法。一是自己跳的崖,二是不小心滑下去的。不管怎么死的,原因却很清楚,是有人不满他不干重活,揭发了他看反动书籍。

工作组来收府丞书的时候,他紧紧抱住不放。最后是几个人把他按在地上,强行掰开他的手,才抢了过去。工作组翻开书看了看,并没对他采取什么措施,走时对队长说,劳动面前人人平等,尤其是对读书人,要加强劳动锻炼。队长不敢再给他派手面子活儿。一次在送公粮的途中,不知什么原因,他连人带挑子落下了悬崖。

治安是病死的。死前,就把他和老婆的坟都修好了,是连体坟,男左女右连在一起。他死后,省城来了一大帮人。是他的前妻和儿女。原来,治安出去后参加了国军,还混了个军官,讨了个富家千金。他先打小日本,后打共军。后来国军节节败退,他怕被抓去枪毙,祸害妻儿,便逃回老家,娶了一个没有生育的女人。儿女们好像对他没什么感情,在他下葬的时候,个个面无悲情。只有前妻,哭得死去活来。

治安死的时候,没有祭文。自他死了之后,老家死了人也不再吟诵祭文,因为没有人会写了。

府丞死后,队长的侄儿无意中发现了那本被工作组没收的书。打开一看,竟一个字都没有。他是装读书人呢。侄儿说。队长眼一鼓,说,亏你还读了几天书,那是无字天书,人家墨水在肚子里头,你懂个屁!

土鸡蛋

何四不明白,母亲为啥突然心血来潮,养了几只鸡。

何四的父母一直住在老家乡下,始终不愿进城,借口城里空气不好,其实是不想给何四增添负担,毕竟城里喝口水都要钱哩。老家是山区,路不好走,还远,离县城三十多公里。何四有两个弟弟,还有两个妹妹。弟弟也在县城,做生意,为了养家糊口,起早贪黑地忙,一年很少回去。两个妹妹,远嫁他乡,也只有春节才能回来。平时看望父母的事儿,就落在了何四身上。可何四在机关工作,平时要上班,到了双休日,还要应酬,一月最多也只能抽空回去一次。

父母都快八十了,都有病在身,父亲肺气肿,走路都困难,煮饭洗衣全靠母亲。可母亲骨质增生,腿脚也不利索,地里种点小菜,也只有花钱请人。

父母的病无法根治。每当想到父母的身体状况,何四都会长长地叹一口气。

鸡是好动的家伙,四处乱飞,到处拉屎,母亲每天不仅要不停地吆喝驱赶,还得收拾它们弄脏的院坝和桌子椅子。

你腿脚不好,养什么鸡呀。何四说。

下蛋,你们从小就喜欢吃鸡蛋。母亲嘿嘿一笑。

何四喜欢吃鸡蛋,是小时候吃得太少。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农村,队里种出的粮食,多数要上缴国家,只留下极少部分给大家吃,子女多的人家,人多糧少,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哪有粮来喂鸡。就算养鸡,也就一两只,还是放任自流,让其在地里自己刨食,所以下的蛋都很少。少还不能自己吃,得拿去换煤油盐巴等生活必需品。只有到了生日那天,母亲才会煮一个鸡蛋给何四。

何四得到鸡蛋的时候,不立即吃,而是迅速跑到山上。他怕看到弟弟妹妹不断往肚里咽口水的馋相。到了山上,他把鸡蛋拿到鼻子底下嗅,嗅够了才慢慢剥开,小小地咬上一口,在嘴里反反复复地嚼,让鸡蛋的香味把自己醉够了,才慢慢地咽下。

可何四有几年都没吃鸡蛋了。不是不想,是不敢。

何四想吃的是土鸡蛋,农村粮食喂的鸡下的那种。那种蛋,超市里买不到。小区门口那些提着用竹篮卖的,连人都和那些卖菜的一样,都是贩子假扮的,卖的蛋自然也不是土鸡蛋,都是养鸡场的鸡下的。养鸡场的鸡,喂的全是加了激素的饲料,不补人,还害人。何四在乡下工作时,去过很多次养鸡场,知道那鸡是怎么喂的。

在乡下工作的时候,何四都亲自到农民家去买鸡蛋。进城后,他托以前的部下买过几次。但每次部下都不收钱,就不好意思再叫部下买,自己又没那时间,就干脆不吃了。但心里,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欠欠的。

何四不想母亲那么劳神,说,吃蛋我们自己去买就是了。

买啥,自己养的鸡下的蛋才放心。母亲说。

我去找农民买。何四回道。

现在农民养鸡也喂饲料,吃了要得癌症的。母亲一脸认真的样子。

何四知道,母亲决定要做的事,谁劝也没用,就不再说。回到城里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

不久,何四做了局长,大事小事都得亲自过问,经常加班加点的,应酬比以前更多,别说一个月,有时就是两个月都回不了一趟老家。母亲好几次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都说忙。

有一天,何四正在陪领导喝酒,母亲来了电话。

四啊,家里的鸡下蛋了,周末你有空就回来拿吧。母亲说。

好吧。何四怕领导责怪,急忙挂了电话。

周末的时候,何四又在陪领导喝酒,母亲又来电话问,四啊,今天回来不?

加班哩,过几天吧。何四没时间和母亲多说。

终于一个双休日,何四有了时间,他回到了老家。父母看到他,就像看到阴雨连绵后的太阳,乐呵呵的。

返城的时候,母亲给何四装了三十个鸡蛋。

留些你们吃吧。何四说。

不用,鸡还会下的,小心,路上别抖烂了。母亲还说,吃完了又回来拿。

每天一个土鸡蛋,何四不仅吃得放心,也活得开心。毕竟,现在能吃到这么绿色的东西,太不容易了。之后每个月,他再忙都会抽时间回趟老家。每次返城时,母亲都会给他装三十个鸡蛋。

一天,和两个弟弟一起吃饭,无意中何四说起鸡蛋的事。

母亲每月也叫我们回去拿三十个呀。弟弟说。

是么?何四很惊讶。心想,才养几只鸡,每月能下那么多蛋吗?

两个弟弟也很惊讶,说,是啊,哪有那么能下蛋的鸡?

也许是粮食喂得多吧。何四说。

春节的时候,何四和弟弟妹妹都回到了老家。老屋热闹起來,母亲忙里忙外,脸上始终挂着笑。

听到动静,邻居秦二嫂也过来了,她一一招呼过之后,转头对母亲说,儿孙们都回来了,还要些鸡蛋不?我那儿还有。

子女们闻言,突然安静了下来。母亲的脸也一下子拉长了,说,我自己有鸡下,要你的干啥?一边说,一边拉住秦二嫂,就往院坝外面拽。

母亲在院坝外和秦二嫂说了好大一会儿话才回来。但脸上没了笑,看儿女们的眼神也变了,怯怯的,像做错了什么事。

秦二嫂话一出口,何四就明白了一切。他满怀愧疚走到母亲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说,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好,放心,今后我们每月都回来看你和爹。话刚出口,泪水就涌了出来。母亲直点头,急忙抬起衣袖去擦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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