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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戒

2017-04-28高雁

四川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清风梨花母亲

高雁

我叫小梨,大小的小,梨子的梨。

母亲却喜欢这样介绍我:大小的小,梨花的梨。

我时常抗议,说那样有辱梨花之名,没听过吗?梨花一枝春带雨!而我再伤心断肠,泪挂双腮,也不会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或许还会招来一声断喝:哭啥子?女人不相信眼泪!

母亲也抗议:你不是生在梨花盛开的季节吗?

没错,我生在春天。据说,那年的梨花开得特别繁茂,满树雪白,树下也是落英片片,跟下了一场雪似的。

可你为什么把我生成这个鬼样子?我盯着母亲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再看看旁边那个和她一个模子捣出来似的姐姐,愤愤地问。

我脸庞宽大,自从懂得美丽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以来,常常自嘲自己就是面子大,一张脸可以容纳得下世界版图。这样的脸上,五官却是惊人的小,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加之眉毛疏淡,若是再添上一些小雀斑,那就跟那个名震一时的国际超模差不多了。不过,人家虽没有花容月貌,却有傲人的身材。

而我,就是梨子的梨,一颗青涩粗糙的、体型上小下大的、不讨喜的梨子。

命运捉弄人,偏把人生最坏的东西丢给我,仿佛我一出生就是负责来收拾残局的。

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袭击了我们,眼看着水已经淹到了二楼,我们奋力跑到天楼上,看着父亲回家的方向,心急如焚。父亲正在跑摩的载客的路上,等到洪水开始消退了,噩耗也传来了。父亲的摩托车,和顾客一起,在公路上被泥石流淹没了。

姐姐已到婚娶的年龄,却在婚期的一周前,死于一场暴病。外婆和外公连夜赶过来,陪着我们。四个人沉默地坐在二楼的窗前,我循着母亲的眼光看去,那里,还有一道去年涨水落下的泥痕。

这一年,村子里也发生了不少变化,随着公交车从县城延伸到家门口。靠跑摩的为生的家庭,也渐渐失去了经济来源。门口停放的摩托还是半新的,那是父亲走后,母亲新买了车接替了他的工作。

外公外婆害怕母亲去寻短见,忙不迭地把我们接到了她的家。彼时,两个舅舅已经自立门户,外公原本养着两条狗,不怕外婆唠叨,又从镇上捡回两只养着。四条狗,四个人,老屋突然变得热闹了。

到达外婆家的第一个夜晚,我几乎未曾合眼。听着风吹竹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与鸡叫狗吠声混杂一起,让我蓦然产生寄人篱下的感觉。

第三天,我终于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同样晚起的外公,正提着一只粪桶,往老屋旁的厕所里走去。外婆在厨房里包饺子,却不见了母亲的身影,一问外婆才知道她卖菜去了。

这个名为三岔的小村子,盛产一种豌豆,据说是清朝年间的贡品。因这种豌豆耙煮不烂,无论炖煮多久,汤色始终清亮,令人称奇。

母亲在外婆家安顿下来,便做起了卖菜生意。她将收购来的各种蔬菜和这种豌豆一起装上摩托车,拉到十里外的集市上去卖,顺便买点盐巴肥皂茶叶牙膏等生活用品回来。忙完了早市,她也不能闲着,否则养不活家中几张嘴。下午,她要到三岔峰的众妙观门口,将一些水果零食等卖给那些上香请愿的行人。

母亲总是五点起床,时常在我的梦中,传来她发动摩托车的声音。有时,她到我的屋里来找东西,我朦胧中睁开眼,看见她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满屋都是劣质洗发水的味道。

冬天的早晨,她早起洗菜,常常冻得清鼻涕长流,双手又红又肿。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

这天,母亲赶完早市回来,摩托车后面的菜筐里,竟意外地多了一腿羊肉,还有几朵牛肝菌。我知道母亲向来节俭,家中的牙膏挤得都只剩下一块铝皮了,还舍不得换。这,一定是有了意外的收获。

原来,在她回来的路上,循着一股香味找去,竟在树丛中找到一堆牛肝菌,她留下一半,另一半拿去集市上卖了,换回羊肉。

快去叫小莲来,咱们今天要打牙祭了!

小莲是我的表妹,我们这里喜欢用儿女出生时的景物為他们命名,表妹便出生在莲花绽放的时节。小时候常和她玩,后来她出去打工才断了联系,想那时她就是美人坯子,如今只怕也是如莲花般妩媚动人的大姑娘了。

外婆立即叮嘱母亲:叫她来吃饭可以,但是不要让两人深交。

她继续唠叨着:小莲这个鬼姑娘,在外面打工就不规矩,被她家里押送回来后,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村里的闲言碎语很多,一看就是个狐狸精,我担心她把小梨带坏了。

我对外婆的话深信不疑。在我和小莲有限的交往里,每次都能听到她香艳的龙门阵。知道有的男人给她洗过澡,有的把她压在草垛上,有的在人群中也敢对她动手动脚。

小莲并非我的亲表妹,若论起血缘来,那会相隔好几层。因她的母亲与我的母亲交好,而小莲的母亲又死得早,母亲一直对她格外关照。

我见到了小莲。

她和我一般高,但她腿长,是鹤立鸡群的高。我腰粗腿壮,是鸡立鹤群的高。小莲岂止高挑,人又丰满,还得天独厚地拥有一副细腰身,世上就有这样的尤物,惹得男人都围着她转,那些刀子般的目光,似乎恨不得当众就将她剥得精光。

这天,她披散着一头如瀑的黑色长发。那发丝柔软,漆黑发亮,令人一见就有爱抚的欲望。一身低调的灰色羊绒衫,用一根黄色的腰带松松地系上,外面随意地披着墨绿色的长及脚踝的棒针外套,脚下是一双姜黄色的粗高跟鞋,走起路来,婀娜别致,摇曳生姿。

这次,她给我说的那个男人,是三岔峰众妙观的道长,叫清风。

道长姓李,是临县李家湾的人,道号清风。

清风道长并非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而是二十七八的大男人。他十几岁就被家里送到众妙观过起了青灯布衣的生活。

每天,清风除了种菜挑水,洒扫殿院,诵念经文,描画符咒,他还跟着老观主习武。清风极有悟性,到二十五岁时,《道德经》《清静经》《玉皇心印妙经》已经烂熟于心,师父考他从来难不倒。每一句话,每一重意思他都能通解,并能融会贯通深入浅出地诠释和阐述。

不仅如此,师父传授的八十三式太极拳和六十四式太极剑更是打得出神入化。师父暗自高兴,想到衣钵终于有人继承了。

众妙观历史虽然悠久,却不是信徒居士众多的大道观,也不入县市宗教部门领导的法眼,所以推荐进入道学院学习深造的机会几乎为零,老馆主去争取了几次,都没有要回名额指标。后来他也死了心,干脆一心一意教清风学经练功。

清风的心思不在念经上,他也不学炼丹术,倒是对师父教的太极拳和《黄帝内经》颇有兴趣。太极拳是祖师张三丰所创,《黄帝内经》是中华始祖轩辕黄帝所著。《黄帝内经》除了医理,入静打坐,单盘腿双盘腿,意念行大小周天,意在打通任督二脉,气和意皆凝于丹田,以使成丹,俗称内丹。太极拳也讲吐纳气息,含胸拔背,沉肩坠肘,意守丹田,棚捋挤按松沉有度,转换借势,动静自如。师父在传授推手时特别嘱咐要懂劲,练拳只为强身,不能有丝毫的好勇斗狠之妄念。

当然,这些都是我多年后才知道的,那时,我们看清风练拳,纯粹是为了好玩儿。此刻,听小莲一说起清风,我立即张大了嘴巴。

是我们少女时代去偷看过他练拳的清风?

对呀。就是他。表妹得意地点点头,一副颠倒众生的表情。

你和他?清风是全真派唉!

我们都知道,全真派和正一派不一样,全真派不能结婚,一辈子都不能结婚,结了婚,就再入不了全真派了。我和小莲都知道清风不能结婚,一辈子都不能结婚。我想不仅我和表妹知道,三岔村里的女人们都知道吧!

那又怎样?全真派不能结婚,没说不能恋爱吧?小莲不置可否。我不禁想起我们一起去偷看清风练拳的情景来了。

农村的女孩子读书之余做家务是天经地义的事,小莲每天放学都要去打猪草。她家和我外婆家都喂了两头猪,一个架子猪,一个小乳猪,架子猪催肥是作年猪宰杀准备的,小乳猪是喂大了上街卖了挣钱的。

两头猪每天都要吃,又特别能吃。寒暑假,我到了外婆家,没事就和小莲上山打猪草,这是雷打不动的家务事。

有时我们很勤快,打了满满一背篼猪草回来,让大人满口夸赞。有时我们也偷懒,常去众妙观消磨时间,见天色晚了再去打猪草。害怕回家挨大人骂,我们便将背篼里的猪草抖得松松散散的,有时还用小树枝把背篼里的猪草架空,看起来很满很多的样子。有时干脆到附近的农田菜地里去偷菜当作猪草,莲花白、红苕藤、莴笋叶都偷。开始家里见我们偷了菜叶回来,也骂几句,后来干脆就默不作声,只要圈里的猪有东西吃,其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道观里,有时候清风练完拳,我们就主动找他说话,当然是趁老观主不在的时候。清风却不敢正眼看我们,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低垂着头不敢跟我们说话。

看到他那副样子,我和表妹心里都特别惬意,特别舒服。清风这时候或许是练拳累了,额头上的汗珠子就会一个劲地从他的脸颊上流下来,我们想帮他擦掉汗珠时,他就会一下子特别机灵地别过脸去躲开,这种时候,老观主总会远远地干咳几声。

清风有时候也帮助我们,他虽然不爱说话,但他会一声不吭地陪我们去道观周围打猪草。这时候他的话就会多起来,那是他看到了草药:车前子,蒲公英,竹节草,肥猪苗,水芹菜……

他会兴奋地不断喊出它们的名字,再补上一句:这些草药猪都能吃,不会中毒。

有时,他刚报完草药名,小莲立即恶作剧地接上一句:这些草药猪都能吃。

清风很窘,脸涨得通红,然而更窘的事还在后面。

比如,小莲突然就说要小解,清风马上就转过头去,而小莲则走不到两步就脱下裤子蹲在地上方便起来,那急急地小便冲击着小草发出欢快的声音特别响亮,会令人生出遐想来。直到表妹说可以了,清风才会缓缓地转回头来。

小莲就是喜欢恶作剧,有时方便完了却依然蹲在地上不站起来,裸露着白白的屁股故意喊可以了,当清风缓缓地转过头来看见小莲还蹲在地上,羞得一下子又转过頭去。一张脸红得就像刚贴上门框的红对联,而我们却乐得咯咯大笑。

此时的小莲,眼波温柔如水,透出满满的满足。仿佛她和清风相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却纳闷:他们是怎么好上的呢?

小莲让我说出我的故事,我说没有,我的青春是一张白纸。

我的成绩一直比小莲优异,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初中毕业,我只能上县里的职业技术培训学校,由于是当地户口,学费是减免的,因而每年的用度并不高。我和母亲到了三岔村,由于两地相隔太远,也就辍了学。此前也打听了一下学校,却是高中专科五年连读的,学费也很高,每年要多出一万多元的支出。我赶紧声明书就不去念了。母亲点点头说,反正念职高也无非是为了就业。她同意我不去读书,却要我早些就业,自立成人。

小梨,卖菜太苦,我估计也撑不了几年了。就等着你出来工作养家,我满五十领上社保了,就找个轻松些的工作去做,能够糊口就罢了。这是母亲常常在我耳边唠叨的话。

我也想为母亲分忧,看着外公外婆也一天比一天老去,我还能有什么选择?陷于家庭烦恼中的我,自然也无暇关注自身情感,任青春一天天流逝。夜深人静时,我也悄悄地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清风?年少时就已定格的身影,让我难以打开心扉,再去接纳一份新的感情。

可惜清风却是小莲的。此刻,我自己同情地望着镜子里的我,望着我的梨型身材,阔大无疆的脸庞,脸庞上排列的小而并不精致的五官,禁不住幽幽地发出一声长叹:小梨,要让男人爱上你,只怕太难!我看你应该和清风交换,让他回到红尘,你去替他镇守道观。

果然是打牙祭,母亲向来节约,平时家里的饭桌上都是青菜豆腐,即便是猪肉,也专捡肥的差的买。今天的饭桌正中,是一盆香气四溢的萝卜烧羊肉,两侧则是滑溜牛肝菌和各色小菜小炒。

母亲对小莲很热情,外婆则淡淡的,不时地对着我们说教一番。因为做饭,母亲没能去道观门口挣香客们的钱。我和小莲饭后一起去了三岔峰。两百多米的陡坡累得我们上气不接下气。

到达众妙观时已近黄昏,香客们拜山一般都是上午,所以一路上也见不到什么香客。依然是那绿树丛中掩映的一殿两院,只是好像翻新过,空气中还有一股油漆的味道。道观沉重的木门已经合上,就在我们举手叩击大门不久,一个挽着发髻、白衣白裤的年轻道姑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她笑盈盈地看着我们,眼中并没有敌意,我和小莲却愣住了。

我不禁轻蔑地看了小莲一眼:刚才说得那样厉害,仿佛清风非你莫属,现在啥时多了这个女子,你怎么也不知道呢?

我和小莲挽着手,走进院子,仿佛这样就可消解掉一些失望似的。年轻的道姑把我们引到一个长廊里的石桌前,转身泡茶去了。眼前的众妙观很安静,只见墙头院坝,种满花花草草,枝枝蔓蔓地恣意盛开。长廊里挂满字画,墨香与花香交织。我和表妹不约而同地望向清风练武的梅花桩,如今梅花桩已经搬到道观的右墙一侧。此刻,一只大白肥猫正在那里玩耍,两个前爪用劲抓划着木桩子,木桩子上已经抓出深深的痕迹,显然这些抓痕并非一天两天的功绩了。

片刻工夫,清风来了,身后跟着刚才那位年轻漂亮的道姑,道姑用托盘端着两杯盖碗茶。清风略胖了些,一袭黄色道袍,显出一身仙风道骨。他指向挽着发髻的女子说:丰儿,过来认识一下这两个小姐妹。她们是我少年时的玩伴呢!

丰儿对着我们微微顿首,利落地放下茶碗,然后再把托盘搁在一旁,再向我们行了个正正的道士握拳礼,便去了厨房。

我们开心地聊着,不一会儿丰儿便用锦盒将各色素菜端了上来。我和小莲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斋饭,却吃得心不在焉。小莲拿眼神拨弄清风,我的筷子滑落桌下时,还看见小莲偷偷踢清风的脚。

清风的脸色有些发红,我迎着他的目光,发现他无论看我看小莲看丰儿,都既有渴望又有闪躲。

小时候,我喜欢去道观,是孩子式的贪玩。现在,我迷恋那里,却是因为道观的气息可让我忘记一切人生烦恼。小莲走后,我对母亲说:以后你只管卖菜,去道观卖小吃的事就交给我吧!

一家人当然很高兴,因为我自立了,再也不是家中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拖油瓶了。

我卖小吃很快卖出了名声。世间事,只要肯琢磨,还是容易有收获的。之前,我细细观察了这一路上卖小吃的人,发现她们卖的东西都千篇一律。而我,到底是喝过点墨水的人,懂得创新。我除了卖寻常的小吃,还将当地豌豆煮熟,加上佐料,标明三岔特色小吃,一碗碗卖给香客。我还找清风帮忙,要了一套和丰儿一样的白衣白裤,再将发髻挽起,简直就是一副道姑的模样了。

客人来到小摊前,我轻言细语,十分热情,还义务介绍道观历史、掌故和道长。一来二去,我的小摊生意火爆。我做生意的时间也是最长的,几乎是最后一个收摊的人,我很享受做小生意的过程。有时,我也知道,我其实是盼着能看见清风。

众妙观的名气小,三岔峰既没有绝妙风景可看,还要走那样长的上坡路,难怪游客越来越少了。道观的开支却仍得继续,这年老观主走了,重担一下落到清风头上。他下山化缘的次数也频繁起来。

有时,他回来得晚,会在我的小攤前吃点零食,和我聊上几句。我看着他稀里呼噜吃掉一碗烂豌豆,心乱如麻。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知怎么想到了这句话。

母亲的生日那天,小莲又来了。我也特意停止了小买卖,陪她去了众妙观。第二天,她没有如往常急着回去,依然和我腻在一起。只是晚饭后,她悄悄躲开了我。好吧,我也不想见她,我要去三岔峰下的大梨树下赏月。这晚的月亮真圆,月光慷概地洒满大地,把那棵盛放的百年梨树照得如梦似幻,恍若人间仙境。

刚走到豌豆地,就要到树下时,我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声响,这声响,明明是要隐藏的,最好消弭于月夜中,可惜,月夜太静了,哪怕是落下一棵针,也会被人听见的。

是清风和小莲?我的心狂跳起来。好奇心让我匍匐到离梨树更近的地方藏起来,只拨开一丛豌豆叶,露出缝隙往外看。

皎洁的月光下,飘落的梨花铺满一地。小莲不知何时已经宽衣解带,躺在如雪的地上。她如瀑的长发铺在梨花上,细嫩的锁骨下,是一对高耸的乳房,双峰之下,是纤细的腰身。我在心里恨恨地感叹,小莲啊小莲,你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妖精!

清风跪在她的身旁,不发一言,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想什么呢?还是在犹豫?他准备就这样看小莲一晚上吗?良久,清风站起来,将小莲翻了个身,小莲光滑如玉的脊背在月色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清风也开始宽衣,却只脱掉上衣。他伸出右手食指,在小莲的背上轻轻滑动。我很迷惑,这哪像抚摸呀,分明是在书写,哦,我终于看清了,清风真是用食指在小莲的背上写字。我试着跟他的手指一起滑动,哦,哦,原来他写的是“戒”,我看明白了,绝对是“戒”字,无数个“戒”字。小莲一动不动,似乎很享受,任凭清风的手指在她光滑而美丽的背上游走。我不敢出声,连呼吸也比平时小了很多。清风终于停止了用手指滑动,他急急忙忙脱光自己的衣服,又将小莲的身体翻了过来。他弓起身,夜空中似乎发出一阵刺穿物体的声响。小莲则像一条白胖的虫子在清风身下蠕动。

我看得喉咙发干,偷偷离开了豌豆地,梨花的香气依然,月光却突然黯淡了。我一口气跑到众妙观,只见院门敞开着,丰儿正在清洗清风的道袍。

次日一早,小莲神色黯淡,如霜打的茄子。一问才知道清风已和她分手了。偷窥过他们缠绵时的情景,我蓦然明白了清风写戒字的含义。小莲吃过早饭就匆匆离开了,离开时泪花盈眶,我也止不住唏嘘。我们的离情别意或许过于夸张,惹得母亲和外婆盯着我们看。我把小莲一直送到镇上的汽车站,直到看着车开走了才离开。

车子开动的一刻,小莲的眼泪一下子从眼眶中涌出,她哀哀地说:小梨,三岔村,我再也不来了!

我知道小莲的心里很苦,这个惯于情感游戏的人,偏在清风身上认了真。车走了,也带着小莲的故事离开了,而我的心却一片乱麻,既舍不得小莲离开,又巴不得她赶紧离开。

在情感方面,我历来是拘谨胆怯的,小莲的潇洒野性多年来令我羡慕嫉妒。从某种角度上说,我是欣赏小莲的,对自己充满了恨,恨自己懦弱,恨自己胆怯。小莲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我心头涌动。我想去找清风,亲口问他,为何拒绝小莲?还有那个道姑,我想不明白清风究竟是个什么人?

时间才过去短短一个星期,梨树的枝头就冒出了许多翠绿的芽苞,树下隐约可见已经黯淡了的落花,枝头的花英已是一片破败,零零星星的残花似乎离春天已经很遥远了。

我去县城住了几天,今天又回到家里。

春天对于农人是忙碌的季节,春耕春播都要抢时间,含糊不得。而这些年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村子里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田地也不能因此荒废了,所以左邻右舍的乡亲,哪怕是劳力差些,也要赶季节赶时令,能种多少算多少,至少要把那些离家近的肥沃的田地种上庄稼蔬菜。前些年,好多外出打工的人在春秋两季还要赶回来抢种抢收,这两年根本就没人回来了,有的甚至过年也不回来。然而,村里的房子一家比一家修得好,修得气派,只是没人住,仿佛是修给人家看的。他们说回家过年成本太高不划算,宁愿挤在城里的工棚里,也不想回家住洋房,让偌大的村庄失去了生气!

我摇晃了一下条桌上的竹壳水瓶,空的!农忙时节,外婆一家都在地里劳作,连母亲赶了早市回来,也得到地里帮忙。今天我魂不守舍,也没有心思去地里干活,便干脆出门到外面田间地头溜达。

从小在三岔村经常出入的我,乡亲们都是认得的,平时见了就像亲人一般,亲亲热热地招呼一声,或叫表叔表婶,或叫二姑三婆,被招呼的人满脸快乐,也会亲亲热热地招呼你到他们家里坐坐,若果你真去了,一碗醪糟两个荷包蛋自然是少不了的,还会热情地留你吃饭。再穷的家庭也会这样,这是乡俗!打肿了脸也要冒充胖子,也就是俗话说的忍嘴待客。也正因为如此,一般情况下绝不会走门串户,给人家添麻烦,免得欠人人情。

溜达了一圈,我觉得有些困了,便又回到家里。我打好主意,下午晚点给他们好好煮顿饭,给他们个惊喜。眼看时间还早,太阳也有些慵懒,阳光从大门里照进来照耀在厅堂的地上,明亮得耀眼,但又呈现出十分宁静的氛围。我用电茶壶烧了一壶水,给自己泡了杯茶,将剩下的水倒进竹壳水瓶里,然后,坐在堂屋里沙发上无精打采地一边想心事一边打瞌睡。

“无量天尊!有人吗?过路人讨碗水喝!”一声吆喝,吓了我一跳。赶忙站起来,看见院子里阳光下站着位道长,竟然是众妙观的清风,我的心禁不住嘭嘭嘭地狂跳起来,言语也显得慌乱:快请进,快请进来!

清风见是我,反倒大方起来。他进到屋子里在沙发上坐下,说自己刚从城里回来,走得渴了,见我家院门开着便走进来讨碗水喝,不想竟然是你的家!

我立即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给清风煮了一大碗米醪糟三个荷包蛋,我将醪糟蛋放到八仙桌上。清风也不客气,或者真的渴慌了,也不怕烫,伴着唏唏呼呼的声音,只见他狼吞虎咽地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我在一旁双手支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他吃醪糟蛋的样子。说不清楚,我就想这样一直望着他,他给我的好感既不是健壮的力量,也不是道士的风雅,是一种深埋在他身上的说不出来的东西,这种东西深深地吸引着我,像喝盐水止渴一样越喝越渴。有一瞬间,我甚至想起了表妹小莲,想起了那晚的梨花,那个人是不是应该换成我呀!但我却对清风恨不起来,我真切地感觉他跟小莲是勉强的,是被动的,一点儿也不心甘情愿!他离开小莲太正常不过了,问题是他到底爱谁?是丰儿吗?

我的思绪走得太远了,以致清风叫了我好几声我都没有听见。等我醒过神来,清风将吃完米醪糟蛋的空碗放在八仙桌上,正要起身告辞。我的脸一定很红,我能感觉到热烫烫的。我见清风要走,情急下竟然大声说还早呢!又不下地种田忙啥子嘛!话一出口又觉不妥,赶紧改口说清风师父,你还没有参观一下我家的房子是朝东还是朝西的呢?你从来没有来过我家吧?你是贵客呢!咋能说走就走呢!再怎么说也要吃了晚饭再走呀!不然人家还要笑话我们不会待客呢!我都奇怪我一连串说了这么多客套话。清风听说要吃了晚飯再走,就慌了神,忙称道观里还有事情,耽误不得。我执意挽留,清风坚持要走,但答应参观一下房子再走。

我领着清风房前屋后地转悠,这栋老屋已经有些年份了,远不如两个舅舅家的砖房气派。我却煞有介事地带着清风一边转悠一边解说,楼板是什么料,檩子用了多少根,椽子是哪里的改匠改的……

到了我的卧室,女儿家的整洁和爱美布置得特别别致,一种温馨甜美的女性气息弥漫着整个房间。清风从没有进过成年女子的私密空间,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样的环境,他被这种女人特有的气息震惊了,迷惑了。再看我红扑扑羞涩的脸,饱满的青春风韵……

清风蓦地摊开双手,眼睛朝我眨巴着,示意我过去。我要命的胆怯又来了,我连连摆手,不迭地说着不不不。清风干脆走过来,蹲在我的面前,拉着我的手。我羞得不住地打他的手,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不由分说,将我拉起来,一下子把我抱在怀里,他有力的手臂如吊车钢臂般钳住我,我再也无法反抗,只得迎着他痴痴地冒着火星子的眼神。

知道不,我一直想着你。清风有些颤抖,他语无伦次地说他一直喜欢着我。我说那小莲呢?他说小莲是他的第一次,他从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我说那丰儿呢?他说丰儿是他的侄女,是县城边黄龙观里的小道姑,她是特地到众妙观来看我的,前两天已经回去了。那,那,那,我也那不出来了,心中的疑惑全都烟消云散……

但我还是害怕,像要被清风的眼神灼伤了似的。我偏过头,清风的吻已经落在我的左腮,再偏过去,又一个吻落在右腮。当我逃无可逃,只得面对清风,他对准我的唇,准备深吻下来,我拼命挣扎着躲开了……

天色已晚,清风准备走了,他竟突然向我道歉,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子,哪像个大男人!我不住安慰他,他没有犯错,我也是一直偷偷地爱着他,也知道他们的清规戒律。

说起清规戒律,清风更加沮丧,他边走边说,他已经把自己的修行全毁了。他又赶忙解释,不是因为你,从上次小莲破戒开始就毁了。说着说着他竟然流下泪来。我只得耐心劝慰,他很快就止住了伤感,但他还是一个劲地埋怨自己,说都是自己的错,自己的意志太薄弱。最后,他还是坚定地告诉我说他爱我,一直都暗暗地爱着我。

你不嫌弃我面子大?身材难看?我是小梨,梨子的梨,可没有小莲莲花般的美好。

发肤相貌,受之父母,无论美丑,当存感恩。再说大道无形,大音稀声,人间大美从来都朴素无华。

清风抑扬顿挫的音调,在我听来如闻天籁,瞬间有顿悟之感。

接下来,清风还说起被相思折磨的时候,他半夜起来打拳,怎么用力也打不好,他师父早看出来了,说他尘缘未了,但必须要了,修行才是人生大事。他说他有时真想离开众妙观还俗算了。

可是老观主已经走了,一旦离开,众妙观就完了。

是啊,也就是想想罢了。清风呐呐地应着,迈开大步走了。

我却有了主意,清风不能破戒,我却可以受戒。为了他,我甘愿受戒。我将卖小吃攒下的钱,全部交给母亲,再简单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径直朝三岔峰走去。

我不急着进观见清风,我到了观后山坡上的那片豌豆地,那棵长得古灵精怪的老梨树下。这里是清风破戒的地方,是小莲失恋的地方,我还要感谢小莲呢!不是她,清风未必能迈出这一步来,我也未必能探出清风内心的秘密。

梨树在豌豆地里像一把绿伞撑开着,兴许是高半山气候偏寒的原因,梨树上竟然还有许多梨花开着,而许多翠绿的嫩芽也正在枝头上蔓延。梨花未残,我想到我的名字——小梨。

以后我不再抗议母亲了,小梨可不是梨子的梨,小梨就是梨花!我心头不由一热,我要与那个将我从梨子变成梨花的人走完一生。他不能还俗,我便受戒。

看看山腰上的众妙观,我沿着陡峭的石梯头也不回地朝它走去。我在心里说:爱,也是一种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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