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2017-04-27周卫彬
一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在说出他的名言“决定性瞬间”的时候,也许正是艺术之光洒落头顶的时候。若干年后,阮义忠在宜兰的海边,仿佛被上帝按下快门,拍下了一群在沙滩上翻跟斗的孩子。那些孩子,在空中欢快地翻腾,他们像春笋那样,从土里长出来,自由自在徜徉于天地之间。从照片中,你似乎也看到了人的生老病死、子子孙孙的轮回。“摄影就是上帝给你的礼物,作为摄影家,要随时准备好接这个礼物。”我不懂摄影,我只感念照片上的那一层光,仿佛从海的深处,乃至更遥远的地方,穿透生死,击中镜头。
唯有光将岁月巨细无遗的变化保存下来。我记得光从水杉树顶漏下,就像上帝捏了一把水壶,将一壶的光,泼洒下来。那时候,老家还没有安电灯,我们便守着一点一点暗下去的天光,长大。光里面藏着无数细节,昨日的夕光那么温和,撒在孩子的身上,仿佛是透明的。当那一双小而柔弱的手,搂住我的脖颈,似乎有些倦意又似乎略显撒娇的脸颊贴于我的肩,有种温柔的、汹涌的感动,似乎要夺眶而出。夕光之下,她是那般柔弱,轻轻的、缓缓的,几乎静止般的,把岩石与钢铁化作水滴。如果此刻上帝按下快门,那将是我个人历史中,最为珍贵的一帧。我记得祖父从前留下的照片,唐装、中山装,我认不出曾经的祖父,似乎有些熟悉,又有些荒谬,老人斑取代了他脸上的荣光,黯淡下去的眼神,仿佛藏着轻微的叹息。年代、家国,夹在垂垂老去的皱纹里,唯余云淡风轻。似乎不再有希冀与渴望,那光芒,只停留在了照片中。
我忽然想到童年時候看得最多的相片乃是老人们的遗像。那些黑白色的老人们被供在佛龛的旁边,面无表情,没有了任何的光泽,似乎某种东西从中逃逸了。如果把这些遗像装订成册,那种翻阅想必是极为触目惊心的。也许,我们看到相框也会比那些照片更加“栩栩如生”,实与虚,空与无,也许正在于那一层光芒——它有效避免了我们的视线掉入时间的黑洞。在死亡面前,光消失了,这才是真正让人感到寒冷的地方。即便是阴天,依然有光,而遗像属于漫无边际的黑夜。遗像从某种程度上说只是一种图像,但它的暗示作用,却将传统意识和个人心理合而为一。记得老家有一项拜年的习俗,便是到老人的遗像面前磕头,以示尊重。在一种愉悦的氛围里,我们看到那些遗像,在烟雾缭绕之中,像是冰凉的标本,一种毫无生气却控制着整个家庭氛围的象征。遗像是凋谢、干枯的花朵,但是在乡村,它依然是一种强大的存在,似乎左右着“家”与“传统”的延续。遗像之于艺术,虽然少了那一层光泽,但它强大的象征性力量,依旧建立在乡村伦理之上。
遗像是对“存在”的延续,虽然那相片中人早已化作一缕青烟。我在凝视遗像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也许是来自历史深处的力量,它黯淡无光,貌似了无生气,却暗自汹涌。唯有光让事物拥有了别样的生气,甚至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我曾经看到一位友人为木心先生所摄的《手》,在乌镇的故居中,老人怡然坐在长廊中,拈花微笑般地看着镜头,而那双交叠的《手》却充满了岁月磨炼的痕迹,令人怦然心惊。木心生前带着一身中西文化的气味回到故乡定居,在最后闲寂的岁月里,变得更加优雅、从容、考究,像一位老去的绅士,然而那双《手》依然固执、顽强,似乎要翻开仆仆的岁月风尘。
如果遗像仅仅是一种“凝视”,是未反射光芒的镜子,那么光芒被显露之后呢?我想,那会包含了气场、经历、岁月,乃至灵魂,是将镜中之人进行特效般的“放大”,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上帝在那一瞬间给灵魂以“光芒”,似乎使本质脱离了肉体,显得更为真实动人。在我收藏的旧照中,有一张是我和母亲站在外婆旧居的河边。彼时,我将要离开这个我从睁眼到记事的衣胞之地,回到我的父家。记得我正在课堂里念书,忽然被母亲喊出,亲友们要聚拢在一起拍照。不知从哪里请来的摄影师,钻在三脚架上方的幕布里,指挥我们调整站姿。那是一个春末的午后,阳光分外耀眼,仿佛要为这短暂的离别,做好充足的铺垫。那光线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就这样我们迎着午后的阳光,留下了最初的春天的记忆。那时候的母亲多么年轻,她的步伐飞快,收割麦子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我的父亲。她是我心中温柔的巨人,春风轻轻吹起她的发梢,我感觉她永远不会老。
每当我想起那天午后,总感到那刺目的光芒,青春般地闪耀。我们都是依靠记忆活着,生命存活于记忆之中,恰如岁月、人与事被压入一张薄薄的相片。
二
午后的棉花地,空气中散发出闷热的气息,叶片之间狭小的空间里结满了棉桃。从那些成熟的果实的开口,你能窥见里面乍露的棉条,在午后的阳光下,漏出像绢帛一般柔滑的光芒。我曾经多次携带书本和收音机,藏在棉叶之间,消磨小半个下午。爊热的阳光,在田垄之间留下一块块的光斑,它们缓慢地从你身边移过,几乎不被察觉。在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肖邦的《夜曲》。多年之后,我终于知道那位钢琴家名叫鲁宾斯坦。谁也无法想象,那天鲁宾斯坦像一位略显忧郁的绅士,行走在江边一个村落午后的棉花地。不知为何,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肖邦在鲁宾斯坦的身上复活了。而在彼时,一个乡村少年竟然适应了这种演奏方式和音乐表现,甚或在某种程度上有着相同或相似的理解。那些琴键像按在棉丝之上,发出梦幻般的声音,在下午的阳光中,我第一次接触到什么是诗般的音乐。泠泠的琴音令阳光与阴翳产生了令人意乱神迷的力量,令周遭的一切静得出奇,那一刻,我们的肉身暂时逃逸出了时光之外。
记忆中的“看”,之所以明晦交织,乃是因为彼时彼处的那一层“光”,而一旦目力触及记忆之物,那道光芒会立刻推开时间的闸门。多年之后,棉花地早已荡然无存,唯有当年留下的一袋棉花至今收藏于老家的柜子里,每个夏季,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拿出来曝晒,每当看到那些棉花干燥的“尸体”,在烈日下舒展开来,我立刻想起了当年那湿润的,似乎藏着满腹心事的棉花地。仿佛是为了留住少年时代的记忆,母亲在屋后的菜园中,每年会植一畦棉花,虽然收获不丰,但总是一种念想,那些棉籽的生命终于延续下来。其实,创造与守护,未尝不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更何况这些记忆之物带给你的喜悦从未减弱。某年夏末,我在福建的深山中,忽然看到大片的棉花,那连绵不绝的白色的光芒在眼前浮动着,而绿色就像一种阴影,让白色更加突出。一切就像时间停止了,它与我二十年前所见,似乎并无半点不同。那躁动的光的颜色终于落到了实处,静默地浮现于眼前。就像梦境成为了现实,所谓不可见之物从空间中分离了出来,成为可见之物,就像被遮蔽的物之真相,在习焉不察的某一时刻忽然显影。艺术不也是这样吗,藏与露的游戏,世代相传,不同的只是排列组合的次序以及出现的时机。就在上周,我在翻阅许江关于“葵”的画册,那些葵的造型让我想起藏在柜子中的棉花,它们静静地等待烈日下曝晒的那一刻。“葵”是一代人的记忆,而棉花是我个人的记忆,就像麦地是海子的记忆,星空则镌刻于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中。
有几次我梦回那片棉花地,隔着窄窄的田埂,我看见自己躺在棉叶中,翻看那些熟悉的书本。当然会出现那层“光”,只是有点像是阴天,光落在书页上,软绵绵的,像远去的青春。
我也曾偷偷摘那些早熟的棉花去换几块麦芽糖,那几乎是一个乡村少年干过的最胆大妄为的事情。因为一个家庭种植棉花的收入并不比其他粮食作物收入少,这也意味着,棉花也是一个乡村家庭的经济支撑。棉花从种植到产出的过程,要远比水稻和麦子来得复杂,单单是除去棉花上的枯叶这一项,就不知要费去多少时间。在暗淡的煤油灯下,我时常陪母亲熬到深夜,所得“净棉”,也不过半袋。就是这些棉花换来了学费与书本,你躺在软绵绵的棉花上,就像行走在学业和前程上。而将棉花换成麦芽糖,就像是逃学,是对“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理想的一种讥讽,是对一个并不宽裕的家庭的浪费。虽然透过时间的望远镜,那时我们试图在这短暂的逃避中博取快乐,就像把棉花地当作一个临时的乐园,但是,那麦芽糖的滋味的确美妙绝伦,胜过一切的甜味。
三
如果眼睛是一架相机的取景器,在我们庸常的生活里,捕捉的“景”、能够留在心底的“影”,大概是微渺的,记忆不断地删除那些褪色的场景,就像除去杂质和噪音,那么留在我们心灵深处的是什么呢?在过去的几分钟、几小时,甚至几天时间里,你的脑中开始记录:雨、树、蛙鸣、车声、站牌、叹息、某个午后,在擦肩而过的车窗边看到一个清丽的面影……这些时刻,都在脑海里微妙展现。在更为漫长的时间里,我们开始慢慢遗忘。写作,作为对遗忘的抵抗,其实是在使记忆灵光乍现,并通过这一层“光”,使我们站在稍稍偏远的地方,来反观当下。由中心向远方,由内而外,由此及彼,写作使我们的过去重新曝晒在日光之下,并且使它变成了应有的形象。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们都在努力捕获那一线灵光,当然每个人捕捉方式不同,据说诸多著名作家,都有一些小小的“怪癖”,就像一种催化剂,来获得写作的灵感,比如一定要在一张布满蛀眼的凹凸不平的旧书桌上才能写作,或者一定要在人声鼎沸的咖啡馆里,再者如躲进像地洞一般的地下室等等,而更多的是一定要在深夜人声完全褪去的时刻,才能达到写作的最佳状态。记得从前赁房而居的时候,我总是试图寻找远离市中心的寓所,就算在闹市区,我也喜欢寻找那些交通最不便利的位置,以便闹中取静。从前住过一个名叫“南园”的地方,狭小的房间,跳起来可以摸到天花板,宽度是一张床加上一个老式衣橱。但是,视线开阔,经常有风经过窗外的夹竹桃,寂静便随着树叶的摆动而飘散过来。毕业之前有段时间,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小镇上,那是一幢装修极其简陋的新房,意外的是夜幕降临之后出奇的静,因为临河,半夜常常看到河面上灯火点点,有人在船上饮酒、吃饭。我住进这个房间,论文写的是余华,那个语言简单却像弹簧的作家。夜深人静,我竟在这名噪一时的先锋作家的书中,读出了几分古典意味。
此地多蚊,因为不远处就是成片的稻田。我在这座偏北的城市求学,忽然看到大片的稻田,竟感到一种惊艳般的惊喜。在许多低气压的天气,我会骑车沿着稻田中央的一条水泥路不断往南,仿佛过不了多久,就能抵达家乡。有时风云突变,乌云骤集,天空瞬间失去亮度,然后这个由水与禾苗组成的世界在闪电的明灭中,变得极为空宁,雷声阵阵,只等雨水的降临。闪电在稻田巨大平畴的上空留下锋利的光束,像要劈开这黯淡的世界。闪电也让雨水变成了白色,雨像巴掌似的,啪嗒、啪嗒、啪嗒,与稻田里的水,瞬间汇作一体。这突袭的大雨让我在密集的箭射下,反而感到内心的平静。白色的雨洗刷过每一片稻叶,灌浆之后饱满的稻穗露出羞涩的脸。雨后的翠鸟偶尔停在某个稻穗上,那鲜艳的蓝绿色,极为动人。羽毛上似乎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鳞片般的光,这种光我曾在河中游过的一条大蛇身上见过,像用透明的灰抹上去似的,晶莹而富有质感。虽然雨停了,但空气中依然盛满了雨意。我坐在窗下听屋檐的雨滴击打雨棚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直到静止。
天光逐渐明亮起来。余华的悲悯与残酷,在这小小的屋檐下,显得那么遥远。一只紫褐色的燕尾蝶忽然来访,在阳台下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像带着一条光带,飞向远方。在我的童年时代,曾经无数次捕获这种鳞翅目的昆虫,由于体型比一般的蝴蝶稍大,总被我装进一只水果罐头中。但是即便装在玻璃瓶中,它的光彩依然动人,难怪这种昆虫会成为一种浪漫主义的象征。那天雨后的蝴蝶,像是记忆中的一道闪电,飞过我的大学时代。在某种意义上,大学时代或许正因为雨后的稻田、翠鸟、飞舞的蝴蝶而得以存在,因为在时间与记忆之间,这些事物神奇地唤醒了那些沉睡的时刻。我始终相信,那些事物身上笼罩着一层神奇的光芒,不论它们是多么的遥远,依然能够从遥远的黑洞中发出光亮。破旧的庭院中,水杉樹顶的夕阳之光,那是整个童年时代的记忆;梧桐树上的蝉鸣,像盛夏来临的铃声,提醒午睡时间到了;在被思念无限延伸的高速公路上,一个明丽的身影迎面而来;在野地的坟茔边,眼泪掉落在一朵淡黄色的无名野花上,我看到纸钱化作一缕青烟。是的,总有那么一层光芒让我们回到从前。
四
有时候那层光芒会被午夜的阅读点燃,就像今夜,我在读到张枣回忆黄珂的文章中,忽然想起了宋琳。午夜的幽光,在台灯周围荡漾开去。我忽然感到一种既孤独又温柔的思绪。“他说:来嘛,喝杯高山酒——我倒也听明白了,连声说:来来,喝杯流水酒”。高山流水在哪里呢,也许就在午夜想念朋友的思绪中,我忽然想起2014年春天诗歌朗诵会上的宋琳,记得那天正好是清明节,春寒料峭,宋琳穿了一件卡其色的旧风衣。从那清澈温和的眼神中依然能够看出当年大学时代的风采,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一个诗人得到了他应有的尊重。
相较于1980年代的阅读视野与写作环境,当下年轻一代的学子真是赶上了好时代。遥想彼时阅读之不易,书籍之难得,难免起唏嘘之叹,两相对照,当下出版业之发达,可谓救饥拯溺。但回想起从前阅读与写作的生涯,心底依然感到某种欣慰:虽然没有太多的书可供选读,但读得格外精细,内心的火焰不断地被书中的一切点燃。重温那些作品仍然会像第一次读那样激动,并且有新的发现。你会对它们感到一种深深的渴望,犹如需要空气与水。在某个时刻,你会忽然产生一种创作的冲动,虽然最初的那些作品令人感到浅薄而羞怯,但重要的是,我们发现了其中的乐趣,并且至今乐此不疲。
宋琳在一篇文章中说:“写作是朝向终极事物的运动,它不是及物性的,不是一劳永逸地一次完成的,它不像‘筷子指向食物那样功利,而更像是一种朝圣……”不知道还有多少写作者愿意承认写作的“不及物”,就像把写作当作一种修道,而不是受到“物”之驱使。
我想,宋琳所言的其实是一种珍重的态度,人生有涯,无论物质的贫乏与优渥,阅读与写作都应该尽量摒弃功利,而更加接近自己的内心。尤其是当下良莠不齐的图书大量出版与网络写作的泛化,让我们感到某种传统似乎正在远离的时候,我不禁想,阅读与写作于每个普通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想,阅读与写作,并不一定意味着要成为一名文学家,而是一种倾诉与捕获,是确立一种新的存在。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我们有限的人生经历中,阅读与写作让我们进入了一个与日常生活平行的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可以触摸别人的生活,可以死去也可以重生,一如史蒂文森所言,“这就是世界,而我是王”,我们的人生也因此从狭隘变得开阔。正因如此,写作也成了对死亡的回避。其实,于我们普通人而言,不论读了什么,写得好与坏,至少丰富了我们自身。纵然现实可能会有种种不如意,但我们在文学中建造了自己的城堡与花园,那里绿树成荫,空气清洁。这个时候,我们必须敞开心扉,与自己坦诚交谈。许多虚伪的阅读与写作,乃是因为首先一厢情愿地设立一道鸿沟,人云亦云地表达同样的立场。这种阅读与写作显然是徒劳无益的,就像每个人的日记,都记录着同样的事情,那样无聊枯燥。因为在阅读与写作的过程中,情感会像喷泉一样飞转。这时我们可以不为题材所限,我们看到了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内心。
一个写作者,他拥有的最大财富,只是那一层光:一种触动心灵的经验与感动。
如此而已。
周卫彬,作家,现居江苏泰州。已发表评论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