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景德镇早期窑业探索
2017-04-27陈燕华
陈燕华
(江西省艺术研究院江西南昌 330029)
唐代景德镇早期窑业探索
陈燕华
(江西省艺术研究院江西南昌 330029)
通过对史料中关于唐代景德镇早期制瓷业的记载和近年来新发现的唐代景德镇窑业遗址的综合分析,可以丰富和完善对景德镇早期窑业的认识,并就此得出相对明晰的唐代景德镇窑业发展脉络:唐代以前的景德镇主要以生产陶器为主,入唐以后景德镇制瓷业方进入肇始期,并因善于学习南北诸窑、博采众长而又别有创新的特点得到迅速发展。
景德镇 唐代 制瓷业
景德镇窑作为中国古代制瓷业后期阶段的中心窑系,于中国陶瓷史的意义已毋庸多言。景德镇瓷器已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象征符号,在某种意义上,景德镇瓷器就是中国瓷器,甚或就是中国。然而创造了中国陶瓷史最高峰的景德镇窑业,相比邻近其他早期名窑如浙江越窑、瓯窑以及江西洪州窑等的肇始于汉末六朝时期,起步却相对要晚得多。汉末至五代这一段时期,虽然在各类文献中都能看到一些关于此期景德镇窑业的记载,但是由于缺乏相关窑业遗址的出土证据,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不少学者都将景德镇早期制瓷业的肇始期定为不早于五代时期。近年来,随着考古事业的发展和考古调查的不断深入,景德镇的一些重要的唐代窑业遗址如接渡镇南窑、兰田村大金坞窑等被先后发掘。在新的出土材料与新证据面前,唐代景德镇早期窑业史的空白之处渐有明晰的线索可循,而关于早期景德镇的窑业史也似乎应有改写的必要。
一、文献记载中的早期景德镇窑业状况
景德镇自古以来就“水土宜陶”,有着促进陶瓷业发展的非常优越的自然条件。关于景德镇窑业的早期源头,长期以来都未有相关可靠的考古发现来加以证实;但是另一方面在各类史料中又充斥着大量记载,能使后人对当时窑业的发展略窥一斑。根据这些记载,可大致将早期景德镇窑业分为唐代以前和唐代两个阶段,从中也可大概了解景德镇窑业早期历史的基本面貌。
(一)文献中唐代以前的景德镇窑业
唐代以前的景德镇窑业,大致以烧制陶器为主,如清道光三年(1823年)《浮梁县志》载:“新平治陶,始于汉世。大抵坚重朴茂,范土合渥,有古先遗制。陈至德元年(583年)大建宫殿于建康,诏新平以陶礎贡,雕镂巧而弗坚,再制不堪用,乃止”[1];清代张九钺《南窑笔记》记载更为详细:“新平之景德镇,在昌江之南,其治陶始于季汉,埏埴朴素,即古之土脱碗也。陈至德元年,相传有贡陶礎者,不堪用。而至隋大业中,始作狮象大兽二座,奉于显仁宫。令太原陶工制造,入火而裂。”汉末六朝时期,江西地区的陶瓷业以赣江下游的南昌、樟树以及中游的吉水、吉安一带最为发达和集中,整体处在陶、瓷同烧但青瓷蓬勃发展并开始全面取代陶器的阶段。而这时的景德镇仍处在烧造粗陶以及建筑用陶的比较原始的阶段,起步在整个江西地区仍属较晚。虽然如此,景德镇原始陶业的“雕镂巧”、能“作狮象大兽”以及“水土宜陶,陈以来土人多业此”[2]作为一个起点,仍为其后期的辉煌发展打下了基础。
(二)文献中的唐代景德镇窑业状况
入唐以后,景德镇窑应该进入了一个快速成长期,并且后来居上,在晚唐五代时期逐渐取代洪州窑成为江西地区新的窑业中心。这一时期的景德镇不仅有关于初唐“霍窑”、“陶窑”等名匠名瓷的文献记载,还在瓷业管理、生产机构以及招徒规约等关于瓷业面貌方面有相关记录。瓷器的生产是入唐以后景德镇窑业发展的自然结果,“迨李唐继起,陶日以工,始有素瓷上釉之法”[3],并在很短的时间迅速产生“陶窑”、“霍窑”、“霍器”这样有影响的佳作。《景德镇陶录》卷五《历代窑考》自唐代始有记载,且只录有初唐时期的“陶窑”与“霍窑”。“陶窑”条云:“唐初器也,土惟白壤,体稍薄,色素润,镇钟秀里人陶氏所烧造。邑志云:唐武德中镇民陶玉者载瓷入关中,称为假玉器,且贡于朝,于是昌南镇瓷名天下”[4];又有“霍窑”,“窑瓷色亦素,土墡腻,质薄,佳者莹缜如玉,为东山里人霍仲初所作,当时呼为霍器。邑志载,唐武德四年(621年)诏新平民霍仲初等制器进御”[5]。陶窑和霍窑都色素质薄,甚至“莹缜如玉”,并作为当时名器,都曾作为贡瓷进献京都。“莹缜如玉”和“假玉器”都属于文学性描写,因此对此种描写的理解极易产生差异和分歧,如《冯先铭谈宋元陶瓷》一书就认为当时能够符合这一评语的唯有北方邢窑、定窑等唐代精美的透影白瓷,而以景德镇当时的工艺水平还无法达到这种程度,而只能是“用于宋代景德镇的青白瓷”才“比较恰当和符合实际”[6]。但是对历史事实的判断,应该回到客观的历史情境中去理解才较为恰当。“莹缜如玉”可能只是当时的古人对自己所处时代所创造的前所未有的瓷器做出的略带夸张性的描绘,这是因为古人欣赏瓷器的目光受自身所处时代和地域的局限,他们可能并没有机会看到北方的白瓷,也必然看不到后世景德镇瓷器所创造的辉煌耀目的美。就算他们对这些后人可能认为不那么精美的瓷器做出了以现今目光看来并不十分恰当的评价,也应该具有相对的客观性和合理性。
由于陶窑和霍窑的影响力,朝廷在景德镇还最早设立了管理窑务的机构,清吴允嘉《浮梁陶政志》载“陶厂自唐武德二年(619年)陶人献假玉器,由是置务”,清同治《饶州府志》等方志中有相似记述,“唐武德二年,里人陶玉献假玉器,由是署务设镇,历代相因”;有关主管唐代窑务之官员亦见记载,如清乾隆、道光《浮梁县志》及同治《饶州府志》之“名宦志”均记有唐代新平司务褚绥其人其事,如道光《浮梁县志》录清代吴极所著《昌南历记》之“褚绥”条:
褚绥,字玉衢,晋州襄陵人,唐景龙初为新平司务,廉慎爱民。是时天下分录督府,新平镇属于洪州。会督府奉诏书需献陵祭器,甚迫,吏缘以蠧民。绥驰诣戟门,力陈国初曾隶江南,供输不訾项,因频年岁歉,编户彫残,须按额纡期庶可。[7]
此外,在今景德镇市政府所在地的御窑厂旧址,立有一块明崇祯十年(1637年)碑,原碑题为《关中王老公祖鼎建贻休堂记》,上有“唐武德二年建有陶厂,规制甚……”等字;在景德镇市莲花塘交际处还有另一块清同治六年(1867年)的《奉宪永禁碑》有“古来旧章,十年一界放脚……。佣工三年圆满,造台封禁。今遵唐宋以来古例,切不可扰乱章程”[8]。
景德镇本地方志及碑文所记明确了唐时景德镇已经有瓷器的生产、管理机构以及比较完备的行业规约。但这些记载作为一种地方性史料,并没有很强的说服力。因此另一方面,唐时文人诗文中不少对唐代景德镇瓷器的描写亦可作为一种侧面的参考,这其中之一即为建中年间被贬为饶州刺史的颜真卿和寓于饶州的陆士修等人同游浮梁县马鞍山云门教院,饮茶作联句诗咏赞“素瓷”,事见载于《昌南历记》“陆士修”条:
陆士修,官太子宾客。颜鲁公建中时守郡,行部新平,修与公友善。游新平,同止云门教院,数日中宵联咏,有“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之句载云门断碑,云门今马鞍山西麓。[9]
“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是历史上第一首咏赞景德镇瓷器的诗文,此句亦被收于《全唐诗》中作者为颜真卿、陆士修、张荐等人的诗题《五言月夜啜茶联句》之下[10]。清代龚鉽《景德镇陶歌》亦以诗记载其在云门教院读到此块残碑之事:“云门教院读残碑,静夜闲庭品素瓷。记得新平行部日,鲁公诗酒建中时。”[11]诗文中所提到的“素瓷”,恰与初唐景德镇的陶窑“色素润”、霍窑“瓷色亦素”的特征相符,可视为对后者存在的一种佐证。
唐代另一影响较大的描写景德镇瓷器的文人诗文是元和年间柳宗元所作《代人进瓷器状》:
瓷器若干事。右件瓷器等,并艺精埏埴,制合规模。稟至德之陶蒸,自无苦窳。合大和以融结,克保坚贞。且无瓦釜之鸣,是称土鉶之德。器慙瑚琏,贡異砮丹。既尚质而为先,亦当无而有用。[12]
《代人进瓷器状》一文只就瓷器本身的美好做出文学性描述,但并未说明所进贡瓷器的产地、进贡人等信息,只宋代世彩堂刻本《柳河东集》注释说“公集有元饶州书,在元和八年(813年)。饶州尝贡瓷器,此必为元作也”[13],这就为后世留下诸种疑问。但该条注释至少提供了两条重要的信息,一是唐代饶州“尝贡瓷器”,另一是上贡瓷器的人名为“元饶州”。《柳河东集》卷三二另有《答元饶州论政理》一文,后亦加注云“考新旧史。元姓不见其为饶州者。新史年表。有元洪者。尝为饶州刺史。而时不可考。元和间,惟有元稹,而传不闻其为饶州。公此书所与元饶州。未详其人。刘禹锡集中亦有答《元饶州论政理书》,大率其意与公此书同”[14],此亦说明柳宗元集中的“元饶州”与刘禹锡集中的“元饶州”实为一人。“元饶州”究为何人,与饶州和景德镇瓷器有何关系,这直接决定了《代人进瓷器状》一文在唐代景德镇瓷史上的意义。《柳河东集》注中提到新史年表中有“元洪”者,且为饶州刺史,但时不可考。今查唐人林宝所著《元和姓纂》卷四之二十二“元”姓,“挹,吏部员外,生注、洪、锡”、“洪,饶州刺史,生晦”、“洪饶州刺史,贞元末尝为邓州刺史,见《旧书》一六五”[15]。《元和姓纂》成书于元和七年(812年),其中所记载之元注、元洪、元锡等人亦活动于贞元至元和间,而元洪正是元和七年饶州现任刺史。由此则基本能断定元洪即为柳宗元文中的“元饶州”和刘禹锡文中的“饶州元使君”。我们也能进一步得知《代人进瓷器状》中所描绘的美好瓷器正是元和年间柳宗元为时任饶州刺史的元洪向朝廷进贡景德镇瓷器而作。
以上种种,实已充分说明唐代景德镇窑业的存在及其成就,这些都是了解景德镇早期窑业实物遗存之外的可靠参考。
二、窑业遗址及出土器物所反映的唐代景德镇窑业状况
尽管史料文献中已有不少记载,如前文论及的初唐时期“陶窑”和“霍窑”以及唐人诗文记述等等,但由于长期以来缺乏相关窑业遗址的佐证,对五代以前的唐代景德镇窑业的实际存在一直有很大争议。虽然过去在景德镇一带不断有零星的带纪年铭的唐代青瓷陆续被发现,如1982年在景德镇市太白园附近落马桥基建工地发现的唐代青瓷玉璧形圈足碗[16]、1990年秋在南河流域石虎湾(白虎湾)出土的一件刻有“大和五年”(831年)铭文的船形青釉瓷碾[17]等等。但是在早期窑业遗址的发掘上,一直没有很大突破。至20世纪90年代止,在景德镇发现的最早几处古窑如湘湖塘下坳上窑、湘湖前山窑、石(白)虎湾小麦坞窑、石(白)虎湾渡窑、黄泥头西堆窑、湖田豪猪岭窑以及杨梅亭窑都基本被判定为五代时期遗址,因此有不少学者将景德镇窑业的起点定为五代时期。21世纪以来,随着考古事业的发展和考古调查发掘的不断深入,陆续有新的考古成果公布,据秦大树《景德镇早期窑业的探索》一文,到目前为止,景德镇浮梁县湘湖镇及周边地区共分布有六十余处窑业遗址,这些窑址的时代大体在中晚唐、五代至北宋初期,为景德镇制瓷历史中早期阶段的中心。尤其景德镇东南部的乐平接渡镇南窑(图一)以及景德镇兰田村大金坞窑两个遗址,均始烧于中唐时期,均属南方青瓷生产系统,“填补了景德镇地区唐代瓷窑遗存和瓷器烧造窑炉形制最早形态的空白,把瓷都景德镇的瓷器烧造历史向前推进了一步,改写了景德镇地区的制瓷史和中国陶瓷史”[18]。
(一)景德镇接渡镇南窑
接渡镇南窑唐代窑场遗址[19]位于今景德镇市辖区内东南部的乐平,正式发掘于2011年至2013年,其发现填补了长久以来景德镇唐代大型窑场实物遗存的空白,具有改写景德镇陶瓷史乃至中国陶瓷史的意义。南窑遗址分布面积超出3万平方米,文化堆积厚,中心窑山有至少12条扇形分布的龙窑遗址,并初步勘探出2条龙窑遗址,其中一条长达78.8米,是迄今为止中国考古发掘出的最长的唐代龙窑遗迹,也是目前景德镇地区发现保存最完整的窑炉遗迹,填补了景德镇地区窑炉形制最早形态的空白;其遗址规模巨大、体系完整,是江西地区以至南方地区罕见的保存完好、分布面积较大的唐代青瓷窑址,能够比较全面地反映唐代景德镇制瓷业的面貌。南窑遗址约始烧于中唐时期,兴盛于中晚唐,衰落于晚唐,烧造时间集中在800—900年之间,是景德镇境内发现的最早的窑业遗址。虽然南窑窑址未见于相关文献记载中,调查资料中也未发现纪年材料,但是其所出器物时代特征鲜明,太多具有盛唐及中晚唐的特征,如碗盘类器具有比较多的实圆饼足、玉璧底足及少量圈足的中晚唐特征。此外,南窑所出一件青釉贯耳钵(T1⑤:82)与余干黄金埠窑出土的“贞元”纪年款青釉罐[20]的造型完全一样,而夹耳盖罐和穿带壶亦是具有重要断代意义的器形。
图一//景德镇唐代窑址
景德镇南窑遗址出土瓷器亦符合中国陶瓷史发展特点,属于南方青瓷体系,又吸收了同时的江西洪州窑、湖南长沙窑、浙江越窑甚至北方河南鲁山窑等诸唐代名窑的特点,如其中的釉下褐彩瓷、大块褐斑壶以及模印方形系罐风格与制作工艺都与长沙窑如出一辙,酱釉器则类似同时的洪州窑。南窑瓷器装烧工艺先进,高档器物多采用匣钵装烧,因此胎体坚致,胎色多深灰色。釉色温润清澈,种类繁多,有青釉瓷、酱釉瓷、青釉褐斑瓷、青釉褐彩瓷、素胎瓷等。青釉又分青黄、青灰、青褐、黄褐以及蟹壳青釉等,以蟹壳青釉占绝大多数;彩绘瓷主要有素胎褐彩瓷、青釉涩胎褐彩及青釉釉下褐彩三种,素胎褐彩瓷多为筒形器,内壁有11周褐彩圆圈,外腹壁近口沿彩绘“八卦”纹,纹下书“西”、“西北”、“西南”等字样;青釉涩胎褐彩有水盂、碗、钵等,此类器物均内外壁半施釉,彩绘内容多为字款,如“才”、“宝”等,也有纹样、符号之类,如内底彩绘弦纹,施褐彩部位大多在碗、钵的内底,个别在器物外底足;青釉釉下褐彩主要有罐、碗、水盂等,内容多见简笔缠枝花草纹,彩绘位置主要在罐类的肩腹部以及碗类的内腹壁。
南窑瓷器造型之丰富甚于同时期开始步入衰退期的洪州窑,有双系瓶、双系罐、小瓶、执壶、小碗、中碗、大碗、盘、盘口壶、灯盏、钵、盏、瓮、水盂、盒、盆以及器盖、壶把等,以碗、盘、双系瓶居多,还发现了腰鼓(图二)、人面埙(图三)、茶碾、瓷权、砚滴等罕见器物。青釉及酱釉的腰鼓和器形硕大的大碗器,是唐代赣地与西域地区交流史实的一种反映,而夹耳盖罐是公元八百年前后出现的新产品,是随着唐代海上陶瓷之路的兴起而出现的,南窑出土一件夹耳盖罐(T04③:40,图四)与1998年在印尼唐代“黑石号”沉船出水的夹耳罐相似,表明该产品可能具有外销性质。
(二)景德镇兰田村大金坞窑
继接渡镇南窑遗址的发掘之后,景德镇又在兰田村调查试掘了唐代大金坞窑址[21]。大金坞窑址属于景德镇湘湖乡一带兰田窑的早期阶段窑址,时代约为中晚唐时期。大金坞窑址规模相对较小,不像南窑遗址那样大规模地同时烧制质量上乘的高档瓷与普通民用瓷。大金坞窑址以烧制民用瓷为主,又处于生产的肇始阶段,多采用裸烧的方法烧制,质量相对低劣,产品单一,以碗为主要产品,占出土器物的93%,另见壶(图五)、钵、罐等器,还有瓷权、腰鼓等特殊器物,与南窑出土相类似,整体造型粗糙笨拙,少见精致的小巧器物。
大金坞窑址出土瓷器同样属青瓷系统,以青绿釉为主,呈色多样,多青黄色釉,少酱釉、墨绿色釉器物。多施半釉。均灰胎,胎体厚重,多见饼足器,有少量平底器及圈足器。较有特点的是出土多件黑釉腰鼓(图六),胎质厚而坚致,釉面略发黄斑驳,有剥釉。这种黑釉腰鼓与接渡镇南窑所出土青釉及酱釉腰鼓,同为目前南方地区发现陶瓷腰鼓的最早实例。
(三)唐末景德镇始烧白瓷与制瓷业“南青北白”局面的打破
图二//南窑遗址出土青瓷腰鼓(T1④:164)
图三//南窑遗址出土褐彩人面埙(T3117②:159)
图四//南窑遗址出土青釉夹耳罐(T04③:40)
值得说明的一点是,中晚唐大金坞窑仅仅只是更大规模的景德镇湘湖镇兰田窑[22]遗址中的第一期。在此之前,在景德镇发现的五代窑址大都规模小、分布零散,一直未有大面积的、完整而系统的代表性窑址,直至2012-2013年度兰田窑遗址的发掘才改变这一状况。兰田窑遗址是晚唐五代时期景德镇地区窑址首次全面、大规模的发掘,并接续晚唐终烧的接渡镇南窑遗址,丰富和完善了对景德镇早期窑业史的认识。湘湖镇兰田窑共分五期,第一期为时代最早的大金坞窑址,第二期至第五期为万窑坞窑址。万窑坞窑址面积大,时代跨度也长,出土物更为丰富,是兰田窑的中心窑址,包涵了兰田窑从唐末五代的繁盛期以至北宋初期衰退期的发展历程。
兰田窑遗址有着十分明确的堆积层位,各地层的瓷器釉色和器物组合的变化对于了解景德镇早期制瓷史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如处于第二期的万窑坞窑址第一组地层,时代为承前启后的晚唐后期,其所出土器物最突出的一个特征就是新出现了少量的白釉器物。从整个江西以至南方地区唐代陶瓷史发展的基本状况来看,在万窑坞第一组地层之前,不论是洪州窑、接渡镇南窑、兰田大金坞窑都主要以青瓷为主,基本不见白瓷的身影,同期的墓葬出土瓷器的状况也是如此,只是墓葬中出土了少量的白瓷,但是也基本为来自北方窑系的产品。在中国陶瓷史著作中(如中国硅酸盐协会《中国陶瓷史》)一般认为江西五代烧造白瓷的窑址——胜梅亭、石虎湾、黄泥头,是目前南方地区已发现的最早的白瓷窑址。而兰田万窑坞的发掘,以各地层中瓷器种类的组合变化清晰揭示了景德镇制瓷业从单烧青瓷到青、白瓷同烧的这一发展过程,白瓷出现的时代更可能早至晚唐后期。兰田窑从第二期万窑坞窑址中开始出现少量白釉器,约占总出土器物的4.6%,在此之后各期比例逐步增加,第三期增至15.6%,第四期增至20.3%,第五期为22.2%。这种青瓷和白瓷同时出现的情况也普遍反映在景德镇其他五代窑址如湘湖镇前山窑、塘下坳上窑、石(白)虎湾小麦坞窑、石(白)虎湾渡窑、黄泥头西堆窑、竟成乡湖田豪猪岭窑、杨梅亭窑等以及同期墓葬出土瓷器中。
图五//兰田窑遗址出土唐代青釉执壶(T1③:129)
图六//兰田窑遗址出土唐代黑釉腰鼓(T1②:12)
兰田窑至晚唐万窑坞第一组地层,与上一地层大金坞相比出土量大为丰富,制瓷技术也发展更为迅速。这一时期开始运用匣钵装烧的新工艺,因此出土了不少精致器物,如质地特别精细的白瓷盘、盏以及仿金银器造型和装饰的青釉碗、盘。胎体整体变薄,胎质变得更坚致,釉面情况也更为良好。器物与接渡镇南窑出土器物一样具有洪州窑、越窑以及长沙窑的特征因素,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其受北方地区白瓷烧造技术的影响而开始生产白瓷。从整个中国陶瓷史的发展来看,南方青瓷制造历史更为久远,而白瓷由青瓷发展而来,是青瓷生产技术进步的结果。北方诸窑作为后起者历史更短,也更富创新精神,因此白瓷首先在隋代的北方烧制成功,并以自身的特点冲击了青瓷的地位,形成唐瓷“南青北白”的局面。而景德镇窑崛起的历史时机恰是南北各窑各擅胜场、各具特点的时期,因此景德镇窑无论是青瓷还是白瓷的生产,都不应是一种自然发展的结果,而是主动学习、借鉴各窑所长的结果。
三、小结
通过对史料中关于唐代景德镇早期窑业记载的全面梳理,再结合对景德镇乐平接渡镇南窑及兰田村大金坞窑两个中晚唐时期遗址出土的综合分析,两者相互印证,实已推翻了景德镇窑业肇始于五代时期的论点,重新改写了景德镇陶瓷史以至中国陶瓷史的进程。这一分析也丰富和完善了对景德镇早期窑业的认识,并就此得出相对明晰的唐代景德镇窑业发展脉络:唐代以前的景德镇主要以生产陶器为主,入唐以后景德镇制瓷业方进入肇始期,并以善于学习南北诸窑、博采众长而又别有创新的特点得到迅速发展。正是这些特点成就了景德镇窑业在中国陶瓷史后期阶段的辉煌成就,也是其能后来居上,迅速超越其他早期名窑而独放异彩的原因。
乐平接渡镇南窑遗址,吸收了同时期的江西洪州窑、湖南长沙窑、浙江越窑甚至北方河南鲁山窑等诸唐代名窑的特点,以先进的装烧工艺、丰富的器形和釉面装饰,迅速超越洪州窑等早期名窑而崛起。其后的湘湖镇兰田窑又突破了唐代南方以越窑为代表的青瓷系统,在南方首先烧制出了白瓷,打破了唐代制瓷业长期以来“南青北白”的格局;宋元以后,景德镇窑一以贯之地保持了它的这种善于学习与超越南北诸窑所长的特点,并最终到达中国陶瓷史的顶峰。两个窑址出土的高档精美瓷器,质量精致,造型典雅,大者雄浑,小者精巧,釉色滋润,这说明景德镇窑不同于早期传统名窑如洪州窑、越窑的较原始、自然而缓慢的发展方式,而是非常自觉的吸收各名窑特点而异军突起,这也使得《景德镇陶录》等文献中关于初唐景德镇“陶窑”、“霍窑”出产瓷器“莹缜如玉”如假玉器的相关记载变得更为可信。当然,景德镇唐代早期窑业的确切状况,还期待有进一步更有说服力的考古资料的发现以及研究者对史料全面、客观而审慎的态度。
[1]清·乔溎:《浮梁县志》卷八《食货陶政》,清道光刻本。
[2][4][5]清·蓝浦:《景德镇陶录》,见熊寥主编《中国陶瓷古籍集成》下篇,江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第349、378、378页。
[3]清·张九钺:《南窑笔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页。
[6]冯先铭:《冯先铭谈宋元陶瓷》,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第135页。
[7]《浮梁县志》卷十二《名宦》,清道光刻本。
[8]熊寥主编:《中国陶瓷古籍集成》下篇,江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第236、240页。
[9]《浮梁县志》卷十五《流寓》,清道光刻本。
[10]清·彭定求编:《全唐诗》(增订本)卷七八八,中华书局1999年,第十一册。
[11]清·龚鉽:《景德镇陶歌》,熊寥主编:《中国陶瓷古籍集成》下篇卷七八八,江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第8973页。
[12][13]唐·柳宗元:《柳河东集》卷三十九,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627页。
[14]唐·柳宗元:《柳河东集》卷三十二,第513页。
[15]唐·林宝:《元和姓纂》卷四,中华书局1994年,第416页。
[16]虞刚:《景德镇窑址调查二则》,《中国陶瓷》1982年第7期。
[17]黄云鹏:《景德镇首次发现带纪年铭的唐代青瓷》,《南方文物》1992年第1期。
[18]张文江:《景德镇南窑遗址考古发掘的重要收获》,《东方博物》2014年第2期。
[19]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江西乐平南窑窑址调查报告》,《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3年第10期;张文江:《景德镇南窑遗址考古发掘的重要收获》,《东方博物》2014年第2期。
[20]余江安等:《江西黄金埠窑址发掘获得数项省内第一》,《中国文物报》2007年4月6日第5版。
[21]江建新等:《景德镇市兰田村大金坞窑址调查与试掘》,《南方文物》2015年第2期;秦大树等:《景德镇早期窑业的探索——兰田窑发掘的主要收获》,《南方文物》2015年第2期。
[22]秦大树等:《景德镇早期窑业的探索——兰田窑发掘的主要收获》,《南方文物》2015年第2期。
(责任编辑:张平凤;校对:黄苑)
A Discussion on the Early Development of Jingdezhen’s Porcelain Industry in the Tang Dynasty
CHEN Yan-hua
(Jiangxi Art Academy,Nanchang,Jiangxi,330029)
The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historical documents and the new discoveries of kiln sites at Jingdezhen pictures a clear view of the early development of Jingdezhen’s porcelain industry:it was not un⁃til the Tang dynasty that porcelains started to be produced at Jingdezhen;before that,only potteries were fired;by learning strong points from other kilns across the country and making innovations,the porcelain in⁃dustry gained rapid growth in Jingdezhen.
Jingdezhen;Tang dynasty;porcelain industry
K871.43;K878.5
A
2016-07-01
陈燕华(1978-),女,江西省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艺术史论。
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重点项目“江西美术史”(13YS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