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在(外一篇)
2017-04-26胡玥
胡玥
神站在海上,神就是海上的桥。
神在自己的桥上往海里投石头,投完石头,神就走了,神走了,桥就不见了。
在海上,我们看不见有桥。可是,桥下边有神投过的石头,石头是神来过站在的证明。
海涛翻滚,石头从来不跟着海涛翻滚,因为石头是神的留在。神在什么时间投下石头,石头就停在什么时候。石头若是在婴儿时被投下,石头就永远是婴儿,石头长不大。
婴儿纯洁。长不大的婴儿更纯洁。
谁在婴儿里,谁都纯洁。
有时候,神就把自己藏在婴儿里,婴儿和婴儿都长得差不多,所以,不会有人认出神藏在哪一个婴儿里。
就像神投下石头转身就走了。而其实,神可能就藏在它投下的某一块石头里,那众多的石头不过是一种掩护,神擅长掩护自己。
海水嚣张。可是,再嚣张的海水也不敢把一块石头怎么样。海水会退身将一块地方让给石头。
海水退離一块石头已经很多个世纪了。海水在世纪里,而石头不在。它身上的雪花是天上的雪花,一直新鲜地飘在,像石头一样不化。
我背这样的一块石头回家,它住在客厅里,我住在卧室里,我跟一块石头仅隔着一面墙。
天还亮着的时候,我的黑夜已经来了。有人吹萨克斯,在几层之外。我看不见那个吹萨克斯的人,但我能看见他吹的音乐。那音乐只有一个韵律,就像是在海边喊叫一块石头。
石头在我的客厅里不哼声。
这时海水就来了。黑色的海水无边无际。
我在自己的黑夜里,看见神站在音韵的桥上正将早已消亡的海水,沿音韵的管道注进不消亡的石头里……
海水都被注进石头里了,音乐就停了。音韵的桥就不见了。
黑夜一片寂静。我听见海水在石头里发出婴儿一样的梦呓。
神将不消亡的事物投到消亡里,使不消亡懂得什么是消亡。神将消亡的事物注入不消亡里,使消亡懂得什么是不消亡。
消亡和不消亡,都是神的一个转身。
一 生
一座灯盏。古莲花开。
一把老椅,光亮黧黑。
一把纸伞,花儿一样,一开就散了。
夜色,漆黑一团。只有古莲花通体明亮。沟沟、渠渠、畔上的田野庄稼,在古莲花的明亮里,香芬荡漾。
一把伞有人握过。
一把老椅有人坐过。
一盏莲灯有人举过。
有人,走过沟沟、渠渠、畔畔,收种庄稼。
有人,说没就没了。
没了,在漆黑一团里,是一个道具。谁还能看得见?谁还能碰得着?谁还能把没了搬走?没了,就是永远不见了。
重新,会有一个小女孩头顶着明亮,发如穗花,一辔一辔的。重新,她穿着碎花的红布小袄,将花儿贴在铁梨杖木的光亮黧黑上,重新,她会将一双小鞋子踢到脚下的沟渠里,水一翻转,再一翻转,一双鞋子回到伞下,伞上顶着荷叶,荷花,一只绿蛙,两下,三下,屋前屋后,伞开,雨下。一梦又一梦,湿了这头,又湿了那头……一柱香的功夫,香燃到尽头,烟即散了。
我背身。独自面向的世界,一扇门开,一扇门关。一扇门的外面,阳光淋在一面墙的上一半。一面墙的下一半,是阳光无法照见的阴影。一面墙就像一个虚幻,阳光走了,一面墙就走,阳光回来了,一面墙也回来了。一只青花的古瓷花瓶始终一动未动,它的瓶体里长着一直都不枯干的植物,超凡,忘忧,不自绝,不自弃。我知道城廓是一个假,花瓶才是一个真。城廓是用来抵挡摧毁的,花瓶是被保护的,残缺,破败,苍荒,以及保守和完整,像我们的自身和内心一样,身在黑暗中,在浊世,一颗心最最渴望被古莲灯照耀。可是,一生,我们的最后一点力气用在熄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