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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观感受的真实

2017-04-26蒋松

青年文学家 2016年36期
关键词:王安忆虚构张爱玲

作者简介:蒋松,湖南省作家协会员,做过省报编辑记者,月刊主编,半月刊副总编。在《时代文学》《湖南文学》《文学报》《芳草》《散文百家》《中国文化报》等全国近200家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纪实、文学评论等多体裁作品,著有现代诗集《青春鸟》、散文随笔集《雨落心空》,长篇小说《准国家粮》。及行业长篇小说三部曲之一《畅销楼盘》由重庆出版社常规出版,之二《私立医院》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常规出版,之三《可乐绘》正在常规出版中。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36-0-03

近年来非虚构作为一个尚无明确定义的概念提出来,《人民文学》《江南》等刊物曾打出响亮的旗号编排作品阵容,在文坛产生了较大响应。仿佛文学玩够了虚构之后,开始反弹琵琶,呼唤真实性的回归——往高处说,就是主张返璞归真的文风。非虚构恍有实验的玩法,那么,怎样的作品才称得上是非虚构文学作品呢?从字面意义去理解,当然是“真实”,是相对于虚伪、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而言,但理解上又难免跌落入呆板写实、文学味减退的误区。文学的非虚构该怎么去写,怎样才忠于实而不泥于实,保存文学的技巧、应有魅力与滋味?非虚构文学作品创作,需要怎样的思维与责任?怎样才发挥其独到的感染力?这是一个有共识又见仁见智的话题。近日,笔者读到王安忆以非虚构名义出版的散文集《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其中收集有作者自上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写作的数十篇作品,才发现非虚构久已被这位才女作家玩得活色生香。她也用作品诠释了关于非虚构的主张,以及如何操刀的写作实践。

《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主要是写她与上海这一座城市的人生交会,上海的世俗生活、风土文化、地理沿革、文明古今、名人掌故,丝丝草草有灵有肉、有韵味,率意而为地呈现在王安忆的笔下不是干打垒,而是文学性的摇曳生姿,让人感觉到作品中上海的另一番存在。在作家的主观感受里,浮世绘首先属于她个人的心情与思绪的世界,又让人读得身临其境、有真情实感,不感觉虚假和矫情。她说“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和我杂芜的个人生活掺和在一起,就这样,它就几乎带有隐私的意味。”(本书开篇幅之作《寻找上海》首段),这就是作者坦陈的非虚构。王安忆笔下的描写,好像客观叙事,然而是带着情感体验、抓住特征和内在进行艺术性的描写。她写身边街巷谋生的妇女,“她见过世面,但有偏见,涉足社会,又守着陈规,她最适合做的营生……小烟纸店,就是自家街面房子破出墙来开的张。这条街奇怪就奇在這里,豪华的商店间着民居,在商家的背后,就连着深长人口的弄堂。小烟纸店挤在繁华的街市里一点也不显得寒碜……这种情景带着一股忧伤。这条街,真的,真的有着一股忧伤。”她写景,“这样的静,绝不是寂静,而是带着午休的性质,做着些浅梦,半睡半睡中听见电车‘叮的一声……到了下午就不同了,它本来就是有些突兀的,但午后的寂静就是氤氲的质地,它将事物的边缘洇染与柔和了,所以事物就有了铺垫,一旦来临,反有了水到渠成的效果。”她写反常的季节,“人们还没从冬天里脱身,已经闻到了盛夏的味道,真是措手不及。”等,作者回忆自己的心路历程,是一种感受和心灵的关照,并不拘泥于“零度”写实;读者也可充分调动生活经验、发挥想象力的空间,相比于白描,自然更有触动读者的阅读情思和引动共鸣。《上海是一部喜剧》文中有叙述:“把这些单挑出来,放大、突出、拼接、搭起来”,又好像是借笔阐析了有关于非虚构散文的剪材方法。

感觉力,或者属于作家的一物之长,而表达感觉的语文能力,或者又是区分一个作家才情的标尺。王安忆超常的语文能力,则是善于从审美趣味、用文学的笔法去驱遣文字。《上海与北京》一文中,表达对两地风的差异化体验,例如北京天坛与地坛的风让人领略到辽阔,大的含义,“它传达‘大的意境在以大见大,的手法,坦荡和直接,它就是圈下泱泱然一片空旷,是坦言相告,而不是暗示提醒,它的‘大以正和直来表现,省略小零小碎和絮叨,所谓大道不动干戈。它是以大而自识其小,面对无涯自识其有限。它培养人们的崇高与敬仰情感,它培养人的自谦自卑,然后将人吞没,合二为一。上海的豫园却是供人欣赏精微,欣赏小的妙处,针眼里有洞天。山重水复,做障眼法……客观存它乱人眼睛,迷着人的心。它是炫耀机巧和聪敏的……叫人又喜又惊,还有点得意。它是世俗而非权威的,与人平等相待,不企图去征服谁的。它和人打成一片的,你是你,我是我,并不含糊的”。接下来写民居,切入点也是从不同地域建筑所富有的人文思想来写;写北京人与上海人的言行气质差别,还是人文的观照,写骨子里呈现的不同,最后总结出“北京和上海相比更富于艺术感,后者更具实用精神。”有意思的还在,作家的眼里的北京直接变成了一座文学化的城市,“天安门广场是文学的主题,转绕它展开城市的情节,宫殿、城楼、庙宇、湖泊,是情节的波澜,那些深街窗巷是细枝末节。但这文学也是帝王将相的文学,大道直言,富丽堂皇。上海这座城市是数学化的,以座标与数字编码组成,无论多少矮小破旧的房屋都有编码,是严丝密缝的。”“北京是智慧的,上海是公式计算的。北京深奥难懂,要有灵感和学问的;上海则简单易解,可以以理类推……”这种艺术感觉的描写,形象生动,很质感和哲理化,留给读者深刻的印象与趣味。因此文学非虚构,与新闻性的真实比是截然不同的。

街景世面,流淌着都市的俚俗生活,在王安忆的笔下不单是白描,而是以真实的感觉流露:“街景是要用一些厚实的东西做的,要经得起锤打。别看那些破墙烂壁,却为后面那些娇嫩的生活挡着风雨。它其料是豁出去的决心,打开了脸面。但时间久了,也要磨出一层皮,或者叫茧子。所以,街景再怎么都是粗糙的。越是繁华的街景,越是粗糙,带着暴力……” 她写旧式弄堂的邻里生活,“度着日复一日的柴米生计,流露出城市的涵养,任劳任怨世俗如何改换,它都是万变不离其踪……1958年厂房的分布和格局,可以看出目标里的悲壮决心,多少有一些鲁勇,然而散发出一股子天真的热情……1958 年的工业文化,裹挟着一种单纯的快乐,可以说是共产主义乌托邦式的,亦可以说是初民的色彩。”客观只是存在于她的意念之中,正如她道白的:“现在,时尚的笔调将它重新抹了色彩,它以另一种面目呈现出来。这也好……无论命名怎么改变,它的轮廓形状还暗示出底下的考古层,记录有人类社会的活动状态。它安静地等待,等待有一天,突然被发现于另一个世代之中”。再欣赏王安忆笔下的上海郊区宁静之美:“有着一种沉底的动静,它类似和声中的根音,虽然不成曲调,却是音乐的根基,规定了旋律的调性。这是一种轰鸣,由于质地绵密,它便填平了听觉的每一道缝隙,所以失去了对比,听起来好像无声……于是,空廓就不再是一种虚空,而是一种结实、饱满的质地……在这辽阔的天空底下,再激烈的冲撞之声,都会变得轻柔,而且纯净,金属变成了有弹性的肉体,含着感性的成份。”作者笔下的非虚构显然不再拘泥于原型实相,而是通过感性审美升华的幻象。她把郊区与市区的浮光掠影、风华雪月作一番对比认识,认为“边缘地带是城市真正的核心和心声之内涵。”用文学笔调表达理性认识层面的真实,是心灵的镜像,更显文学的张力,引发读者的抽象联想与精神体会。

文学本身是具有诗性的,而来源于审美感觉。所以,我们去理解文学的非虚构,就不能回到新闻性写作的真实上去(因此笔者以为,本书第三辑中收集有一篇新闻作品《白茅岭纪事》,与整体风格非常不搭)。她写城市观景:“无论天空、日头、雾汽,在江面上都显得高渺,有种原始性,这近代城市因此而有了蛮荒地带。”“楼区间纵向的直街,其实通向具体琐细的生活,却被无形地阻隔,进入不了这里的宏大历史叙事。”“厚实隔上凿开窗洞,透出华丽的时尚,形成另一类意识形态。”言有形,意无尽。“上海这城市在一点上和小说特别相投,那就是世俗性。”“归还思想以人间烟火的面目,这其实就是小说的面目”(《上海和小说》),是一种超念描写,理性概括。她描绘现世生活,用文学的眼光把最具特征性的东西拎出来进行诗性表达,留给读者诗意的审美感觉。例如她回忆上海城隍庙的玩与吃,写上海的市井气:“陈旧与嘈杂里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是没落的,又是热辣辣的,就像隔宿气,是不那么洁净新鲜,却是饱满的人气。这大约就是市井气。”又说“在她中产阶级的外表之下,却有着粗粝坚硬的神经,这就是城隍庙的食客”。即便相对质朴的叙事,却因镜头的艺术截取与感光,画面便特征突出、形象生动,饶有趣味,富有深义。她写梅雨时节,“这不是湿,而是一种皮,湿还要更凛冽一些”,“气候多变的季节,城市里多少有些抑郁的症状,消极得很,街上多是些穿着与气温不相符的人,带着抱怨的神色,得过且过的样子。而春天就在这样的焦虑与颓废中度过了大半”。她写夏天,“蚊虫香的气味,西瓜的气味,小儿痱子粉的薄荷味,都是草本的气味,这是城市最质朴的气味,是它的体味。那时候的气味就有点昏然了,也得让它打上盹吧!热气从路面、墙面、瓦面涌出,连最背阴的,穿堂风的角落都洋溢着松爽的热气。空气里布满一种皮肤轻度烧伤的焦味,虽然是皮肉的气味,却也是干燥爽利的。”用体验去写实,呈现笔端是一种诗意的表达,很有趣味和色彩。

王安憶的许多叙事,也直接进入理性感知层面写自己的认识、观点和思想。例如“上海人是一个抽象的世界里生活”“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好像生活在理论上,生活在逻辑上,人们就这样生活在符号中间,他们将劳动与生存联系,以抽象的形式去叙述” “人性的萎缩与堕落是世界所有城市的通病”等等,让感觉中的现象或事实成为理性解读或思维的触发点,并且用具有张力的哲理性语言,去启发着读者的深度心智与认知。本书的非虚构结集作品,本集收入了一些人文随笔,或者反映了作者对非虚构另一层意见——所谓的真实,又是作者主观思想的真实。比如《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一文,从人类学、历史学和人文学的多层进行男女差异的人性与行为的对比剖析;《女性的脸》评头论足,又别有一番自我观点与盎然意趣等等,体现出女性作家特有的真实心声与情感。她在《女作家的自我》中坦陈:“女人比男人更善体验自己的心情感受,也更重视自己的心情感受……因此也便更具有了情感流露的需要。文学的初衷,其实就是情感流露,于是,女人与文学,在其初衷是天然一致的,而女人比男人更具有个人性,这与文学的基础结成了同盟。”她认为女性创作“自我于她们是第一重要的,是创作的第一人物”,又说:“女人比男人更爱惜自己的形象,或者说男人比女人更多一份恬不知耻的勇敢。”“真实的自我,必需经过理性活动的步骤,否则就是不真实的了。”“要说女性对物质有欲望,那是因为女性比男性更有生活的热情,而且,拥有更为感性的认识。”用思辩性语言直抒胸臆,不隐曲拐弯,是主观能动、理性层面的非虚构。

文集中有许多作者寻根上海城市文明的篇什,便触及有关历史文化名人如鲁迅、张爱玲与苏青等,边叙事边议论、抒情,体现出她对历史非虚构人物的独到体会与解读。她借鲁迅在上海的旧故忆事,探寻鲁迅对上海生活的感受与评价:“鲁迅当年‘笨重的思想、对欢场人生的提醒之于肤浅、堕落、庸俗文化的意义,有击钟而鸣,唤醒世人的力量”,表达一种理性的认识。《世俗的张爱玲》一文中,作家从其遗存的著作文章里力图去结识她,写道:“在散文里,她显得清晰和直接一些,小说则要隐晦和曲折得多。”笔者自觉解读显得多余,因为作者以不经意之笔,已经多次阐明了她对“非虚构散文”的认识。王安忆在文章中鲜活地写到她看见张爱玲是站在窗口看上海的世俗生活。笔者阅读时也分明看见立于一隅静看上海风景的王安忆。她从张爱玲的散文中发现张爱玲“喜欢听市声”,而王安忆的这本集子的市声同样有声有色。她又在《苏青张爱玲对话记》一文中,通过文字与擦肩而过的同城上辈女性——张爱玲与苏青的心灵对话,让读者很能感觉到她与前辈女作家心灵、观点相沟通的面对面,真实得有类闺密谈心。这番内心的幽会,或许也会遗为今后文坛的佳话。她通过分析张爱玲小说的作法说:“张爱玲的世俗气,在虚无的照耀下,变得艺术了”,笔者套用其语想说:王安忆的这些非虚构散文,在其主观观照的触及下,也变得艺术了,富有新的思想灵光了。

王安忆的散文寻找历史记忆、忠实于内心感受与认识性的叙事;其随笔因人因事而发,痛快淋漓表达自己的见解和思想,汇编成《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让笔者从中体会到她的非虚构文学文本摒斥虚造、虚伪和矫情,又注重利用文学的手法,以及思想与境界的升华,是作者心灵与精神世界的呈现。她似乎借这个集子也表明一种文学观点:“非虚构”并非一种新的文学体裁,而是一种宿有的因材衍义,寻找恰切的表达主观感受真实的叙事方式与思辩手法的写作实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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