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有三句对不起,要用一辈子和你说完

2017-04-26孔德雯

牡丹 2016年24期
关键词:表姐

孔德雯

1962年,受三年自然灾害的余音,仍有不少人吃不饱饭。而今,在一个酒足饭饱、灯火昏黄的夜晚,我听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讲着一个足足跨越了五十年的故事。

“晓梅,今天下午表姐带你去吃个饭。”

被这句话唤回头的姑娘愣了一下。这是她住在表姐家的第十六天,也是她离开家的第七百九十三天。在这将近八百天的日子里她先后去了二哥家、小叔家和现在的表姐家。不过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路上——从河南到兰州再到湖北,两千多公里。从十六岁,走到了十九岁。

在二哥家待了八個月才被“送”走,没想到住在城里的表姐居然这么快也要把她……

陈晓梅叹了口气,也就顺了表姐的意吧,毕竟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只是自己有一些迷茫,难道这一生就这样交给一个只吃过一顿饭的人吗?

窗外的风还很冷,只是与以前看到的大片大片的黄土地、坑坑洼洼的树皮和因饥饿而憔悴可怖的人组成的毫无希望的画面不同。城里的生活似乎已经回归了正轨,只有眼皮下掩盖的乌青色的沉重,似乎还诉说着那段挣扎于生死的日子。

城里好了,那乡县里的日子还要多久才能变好呢?陈晓梅记得,在她小时候,日子不是这样的。她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三个哥哥,在普遍重男轻女的环境中,她很幸运地成为了一个被全家宠爱的女孩。对了,是个冬天,那个她无数次依偎在父亲怀里,仰头看着父亲粗糙并布满胡渣的下巴,听父亲讲起的那个冬天。

大雪漫天,墙角数梅,凌寒欲开。

“爸——梅花开了——”

“老陈啊——嫂子生啦,是个闺女哎——”

一老一少,一句清亮一句沙哑的声音交汇在老陈的耳朵里,虽然已经是第四个孩子了,但老陈做梦都想要个闺女,谁想这一天真的来了。如同初为人父般的欢喜,老陈小心翼翼地托起那个稚嫩的生命,襁褓里的小婴儿还睁不开眼,却发出了声嘶力竭般的哭声。一个苍老疲惫的生命,正被另一个年幼蓬勃的生命震撼。

“真是好时候啊!一大早,窗口的梅花都开了,就叫早梅……不不不,晓梅!好,晓梅,晓梅……”

那时候,抗战形势大好,每天都生活在希望里,真是个好时候。只可惜,好景不长。

母亲因为生她时年纪已大,身子太过虚弱,在她还没什么记忆时就死去了。后来,父亲又在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走了,陈晓梅和三哥只好踏上了投奔二哥的道路。一路上边讨边走,饿极了就偷偷从地里挖个地瓜,致使陈晓梅到现在看见地瓜就想吐。最后连地瓜都挖不到时,就吃树叶,啃树皮。在饥饿和流浪中,陈晓梅与三哥走失了,一个人硬是凭着一张嘴,四处打听,辗转到了二哥家,其间种种苦难辛酸,难以细叙,所有没能亲身经历的人都只能道句苍白的同情。

“晓梅快些,好好梳头打扮打扮,你看你身条子多顺,脸又称透,那家蛮扎实,婚后还分间宿舍,条件多好……”

晓梅匆匆进了屋,不想与表姐再说什么。心里想着:表姐还不是为了快把我扔出去,能有什么好人家,万一碰见个作风习惯有问题的,难道我真要一辈子栽在上面不成?

还没见面,陈晓梅就已经开始规划怎么逃跑了。

几千公里都走过来了,这两年收成见好,难道还活不下去不成?

边想着,黝黑的长发已经梳成了两股大辫子,白净的脸娇俏的眼,哪里像经历一路风霜、孤苦流落的苦人儿,倒真是很“称透”。这是湖北的方言,意思是说女孩子干净。陈晓梅看着镜子里称透的自己很是满意——虽然不抱遇见良人的希望,但到底也是到了女孩子爱美的年龄。

吃饭的地方就在那个男人工作的工厂旁边。晓梅抬头看着工厂生硬冷漠的外观,有些怯场。

“表姐……”

“怎么了?”

那句“要不回去吧”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知道,尽管表姐家不忧饥饱却也没富到能养一个十八九岁的闲人。

虽然在饥饿面前早就丢了面子,但一旦吃饱肚子穿好衣服,有些自尊便也找了回来。

哪里有脸说要留下。

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灰色工装却平整挺拔的男人在那,表姐欢喜地迎上去,陈晓梅怔了一下,却没跟上表姐的步伐,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这是我们晓梅,陈晓梅!我表妹,家里在河南那,性格可好!…”

整顿饭几乎全听表姐讲天南地北,陈晓梅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吃饭也吃得沉默精细,偶尔抬头看一眼那个男人,四目交汇,陈晓梅更是又害羞又懊恼,质问自己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偏要抬头看做什么。

那个男人时不时地也接句表姐的话,声音低沉,语速也不快,似乎是个挺沉稳的人。

他叫汪海。

哦,汪海。

陈晓梅整顿饭就只记住了这么一句话。

陈晓梅有些懊恼,似乎出来之前应该换那件红色条格的衬衣,才更称得住对面那个男人沉稳的气质。

唉,自己都在想什么呢!禁不住被自己的瞎想害红了脸。她又开始有些怨表姐,真应该少说些话,真怕对方也以为自己这么聒噪。

种种细密复杂且以前从未有过的思绪涌上心头,姑娘的十九岁,几千年来从未是段平凡的岁月。总会有那么一只飞鸟,那么一颗顽皮的石子,掠过心湖,那么轻巧的一下,激起那么长久的波澜。

一顿饭浑浑噩噩地结束了。回家的路上,表姐问了两句,陈晓梅低着头没有说话,见她没有回应,表姐以为这段说媒铁定是失败了。

如果真的失败了,那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可故事终究是个故事,命运从来不缺少巧合。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期间表姐又给陈晓梅介绍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大学生,人很清秀文气也很温柔,只是还未毕业,连工作都还没落实,更提不上分房子。这对于漂泊了三年多的陈晓梅来说,是一个根本就不需要考虑的笑话。想找个对象,不就是想有个自己的家吗?

想想还是那个叫汪海的男人好,工厂的活是个铁饭碗,成家后还单独有间小宿舍。陈晓梅不禁又回想起了那顿“心惊胆战”的饭。想来也是不知道怎么就没了消息,表姐也不张罗了,估计是那家对自己也不满意吧。这么想着,陈晓梅有些落寞。

“晓梅!”屋外突然传来表姐急迫焦虑的声音。

陈晓梅应声跑出去,“哎表姐,怎么了?”

“快拿上柜子上的棉被,灌壶热开水,”表姐语速极快,动作更是麻利,一边说一边半个身子已经踏出了门外,“去人民医院,你表姐夫不知怎么突然晕倒了,已经被人送去了!”

陈晓梅也慌了神,一方面担心表姐夫的身体,一方面也担心自己——兴许又要继续流浪了。

说到这里,讲故事的老人忽然停了下来,笑自己当时居然还有这么自私的想法。老人整了整鬓角的头发,“也许正是因为害怕再流浪,又碰巧在那个时候碰见了那个人,才那么匆忙地做了那个决定吧”话虽然听起来有些不甘和遗憾,但老人嘴角浮现出的却是怀念和满足,“就在我照顾表姐夫的第二个清早……”

清晨,茂密浓郁的绿色间萦绕着薄薄的,轻纱般的雾气。树枝上的画眉,毛色青灰,小小的脑袋和眼睛滴溜溜地转,眼外的一圈白纹末尾上挑,似乎像少女般娇俏。连鸣叫的声音都有种坦荡又隐晦的笑意。

陈晓梅正在病房里扫地,听大夫说二姐夫是突发性脑血栓,连能不能醒过来都还是个未知数。她停下手中的活,深深地叹了口气,望向病房门外那条灰绿色的楼道,尽头模糊一片,就像此时陈晓梅对自己未来的迷茫。

那模糊一片的地方,突然凝成了一个人影,挺拔如昔。陈晓梅一下子傻在了那里,双手紧紧握着扫把,仿佛四周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只听得见自己胸腔里从未如此有力地发出“砰砰”的声音。

“啊,你好。”

“你好……”陈晓梅几乎是嗫嚅着。

两个人沉浸在尴尬的气氛里。似乎是过了很久汪海才想起来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一些粮食和糕点,祝早日康复。”汪海从身后递上一个袋子,陈晓梅低着头接过来,大抵是指尖无意中蹭了一下,陈晓梅的脸烧得通红,忙不迭地把东西放到病床边。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先坐会儿,我去找找表姐”就慌慌张张地埋着头跑了出去。

“表姐——上次那个汪海来了,来看姐夫了!”姑娘的话语里满是怎么掩饰也压抑不住的惊喜和雀跃。

“哦,我这就去。”突然表姐又像是发现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晓梅,“晓梅,你脸怎的红成这个样子?”

表姐是过来人,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的心思,怎么能瞒得住这个精明的女人?

对象有了,似乎一切就都顺利起来。表姐家不在乎什么纳吉纳彩的规矩,汪海也是独身一人,一场婚礼商量到最后就是一顿饭加一个证。

饭好说,表姐给张罗着。可这结婚证就得两个人自己去领了。

陈晓梅一路跟在汪海身后,落得大概有五六米的距离,硬是让路人看不出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到了结婚登记处,又正好赶上人家分西瓜,小小的屋子几乎被绿皮红瓤挤满了,俩人只好被推到下午再办证。

陈晓梅悻悻地往家走去,这次换作汪海跟在她身后“送”她回家,两人唯一的对话就是约好下午在民政局门口见面。

哪里像要结婚的人呢。

陈晓梅到家后就闲了下来,汪海可就不一样了。他一到宿舍就明白了,原来这上午没领成证只是一个伏笔,更大的波折还在后面。

推开宿舍的门,两个姑娘坐在那里。一个年轻点的很是眼熟,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上有三个字:介绍信。

赭红的砖石斑驳,带着仆仆风尘和归宿的倦怠。窗外拉着一条绳子,上面飘荡着几件深蓝的工装裤和白衬衣,似乎在向路人解释着这里主人的身份。

忽然窗户被“砰”地推开,露出了一个年轻人有些慌张的脸——是汪海。

“来透透气。”

汪海竭力想缓解一下压抑的气氛,他真是不清楚,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本以为两个月前就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集了——

女孩叫赵胜英,是制衣厂的工人,二人在业余文工团表演的时候相识,吃过几顿饭,说过几次话,已经着手准备结婚了,只差两个单位的介绍信。可赵胜英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介绍信迟迟开不下来。汪海想着既然介绍信开不来,赵胜英也不出来见他,估计这婚也结不成了,就渐渐地把这件事抛诸于脑后了。

谁知道事情峰回路转,一别两月,介绍信竟开来了!

可这却是在他即将与陈晓梅领结婚证的前一个小时。赵胜英脸上欣喜又羞怯的红晕还未褪尽,她二姨——就是她身旁那個岁数大点的女人,目光凌厉,不苟言笑,看起来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两股截然不同的目光汇成了巨大的压力向汪海逼迫而来,致使那句“我已经要结婚了”的话在唇边滚来滚去,最后竟被无奈地咽了下去。只是说着“等我准备一下”之类的敷衍话,惶惶地把那两个女人打发走了。

临走时,赵胜英因发现汪海不像她期待的那样欢喜而露出忧伤的目光,紧咬着下唇,令汪海无地自容。

我竟是如此荒唐地辜负了一个女孩!——他如是想着。

到了该去接陈晓梅去领证的时间了。徘徊许久的汪海侥幸想着办证肯定很麻烦,今天兴许办不下来,然后找个借口拖延两天,把这事跟两方都说清楚了,到时候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侥幸,侥幸,我们总是眼巴巴盼望着侥幸,可生活中最是缺少侥幸。

等下午两人到了登记处,汪海傻眼了。

审核完材料,发了两张薄薄的纸,纸的一圈被象征丰收富足的瓜果蔬菜形象围绕着,填完两个人的名字、性别、年龄,在“自愿结婚,经审查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旁,“啪嗒”盖了个章——这就结婚了,这就他汪海陈晓梅成为了法律上的正式夫妻。

汪海此刻有些眩晕,对面的陈晓梅低着头,红彤彤的面颊上盛开着含蓄而幸福的笑意,整齐洁白的小牙咬着下唇,与中午那个女孩的样子重叠。

他缓缓接过那张轻薄的结婚证,指尖却抑制不住的颤抖。该怎么和赵胜英说呢?

老太太说到这里,像少女一样撅起嘴轻哼了一声,“你说说,有老汪这样的吗?和我领证的时候想着另外一个女人!”

命运帮汪海简单粗暴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一出婚姻登记处,汪陈二人就碰见了买完米、布正回家的赵胜英。两人手里还没收起的结婚证书是比一切语言更有力的说明,赵胜英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汪海,等着他解释——可是汪海又能说些什么呢,是说对不起我已经结婚了,介绍信没用了,你另找人吧;还是说你看到的都是假的过两天依然和你结婚呢?无论怎样都是一样的荒唐,一样的毫无意义。在经过那样一段尴尬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赵胜英闷头跑走了,眼角的泪花和汪陈二人一样,都被抛在了她的身后。直到赵胜英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巷子尽头才传来抑制不住的啜泣声,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泪水的腥咸气味。

“怎…怎么回事?”

汪海老老实实地向这个已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后者听后一路跟在汪海身后,直到回家也没再多说过一个字,连再见也没有。

“那你回家收拾好东西,我明早来接你。”

“哎。”陈晓梅竭力压制住颤抖的嗓音,只一个字似乎就要耗尽毕生力气,才能使自己勉强正常地说完。

一进家门,表姐欢喜的迎上来:

“怎么样,证领到了吗?”

可此时陈晓梅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痛了表姐的心。

“哎呀呀别哭啊晓梅,跟表姐说说怎么了?那个人欺负你了?”

“他,他是个骗子……”陈晓梅啜泣地连话都说不完整,“他有对象的……呜呜呜……那人还来找他了,那我算什么啊…”

“这……应是个清白人家啊,”表姐也是一头雾水,当初明明两家都打听过,汪海也同意见面,不可能还有对象啊。

难道汪海真是个吃里扒外的衣冠禽兽?

“好,晓梅,咱别哭了,大不了表姐带你去把证退了!”

“退?那我岂不是成离过婚的女人了?”想到这个,陈晓梅心里更加委屈了,忍不住越哭越难过。

表姐看在陈晓梅这了解不到什么情况了,便匆匆下楼想追上汪海问一问。谁知到了楼下,汪海却一直没走。他看着楼上窗户里那个女孩半明半暗中的剪影,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很伤心,啜泣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宁静的夜里也相当刺耳。表姐看着汪海,汪海看着窗户。

说到这里,老太太的眼里泛起了一层梦一样的光。似乎陷入了回忆,一段无法用语言清晰描述的美好回忆。

我也没有出声,生怕打断这一刻的静谧美好。

半晌,老太太脸上的光彩黯淡了。

“老汪一輩子跟我说过三次对不起,领完证的那个晚上是第一次。文革一开始他争着去当积极分子,后来被打倒。红卫兵们闯进家来贴大字报,拉他去游街之前,他回头和吓得躲在墙角的我说了第二次对不起。”

第三次我知道,是十年前的一个冬晨。

那时候我还小,和大人们一同围在姥爷的病床前。连着呼吸管胃管和密密麻麻不知名的医疗设备的姥爷,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医生昨晚叹息着说,也就是今天早上了。

老太太,也就是我的姥姥坐在床头,一直紧紧握着姥爷的手。妈妈想要带我们先出去,小小的我耍脾气不走,偏要留下来和姥姥、姥爷在一起。

所以,我听到了姥爷的那句话。

那句:

“晓梅,我不能再陪你了。对不起。”

(天津市滨海新区塘沽一中)

猜你喜欢

表姐
跟表姐学剪纸
表姐“着火”了
真诚道歉
表姐来了
椭圆表姐的来信
与众不同的表姐
表姐的婚礼
玩雪
小声点,表姐就要高考了
表姐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