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圣坛的神女
2017-04-26关宇
关宇
唐人小说以其瑰丽的想象、多变的情节设置为后世所推崇,尤其是小说中塑造的各种典型形象极具艺术魅力。本文主要就唐人小说中的女鬼形象做深入探究,从其形象产生的社会根源入手,分析不同类型的女鬼形象隐含的不同社会意义。根据故事内容和女鬼的形象特色将其划分为四种类型,分别是禁忌型女鬼、复仇型女鬼、理想型女鬼和生活型女鬼,我们可以通过她们的故事来探究那个时代的社会情况、风物人情,以及唐人在小说创作中的艺术追求和情感寄托。
鬼之源起,由来已久。对鬼心怀敬畏大多源于原始先民对万物有灵的崇拜和灵魂不死的渴望。然而,那种来自于对生命彼岸的无限猜想,催生出了文学作品中多姿多彩的鬼的形象。而女鬼更因为兼具了女性的柔美和鬼怪的灵异而成为众多鬼怪故事中的翘楚。千年岁月悠悠,她们在文学殿堂里以诡异、飘忽、绚丽的舞姿舞动出独有的艺术魅力。
中国古典文学中最早的女鬼形象莫过于屈原的《山鬼》。屈原把她塑造成了一个美丽多情的女子,“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她痴情的等待只换来了一个凄寒哀怨的风雨之夜。清人顾成天在《九歌解》中提出了山鬼为“巫山神女”之说,又经游国恩、郭沫若的阐发,“山鬼”当为“女鬼”或“女神”的意见,遂被广泛接受。明人汪瑷认为:“谓之《山鬼》者何也……盖鬼神通称也,此题曰《山鬼》,犹曰山神、山灵云耳。”由此可见,最早的女鬼和女神的身份并没有很清晰的界线,而是在文学艺术不断发展过程中慢慢分离。在唐人小说中,女鬼已经完全从神坛跌落到冥府,失去了原本高贵的神女身份。但是,多情的大唐文士并没有亏待她们,这些失落的神女在唐代文人的如花妙笔下拥有了更为丰富多彩的形象特色。
一、女鬼类型
唐人小说中的女鬼形象根据其自身的性格特点大致可以分为四种类型。
(一)禁忌型女鬼
所谓禁忌,一是指不洁、危险、不可接触的事物,二是指人们对禁忌事物形成的某种行为禁制。在唐人小說里,那些以色相诱惑人间男子,并加害对方的女鬼,就是禁忌型女鬼。在这类故事中,男子的命运似乎常常笼罩在一种飘渺的诅咒中,他们与女鬼的接触,往往从迷恋开始,最终因此丧身,甚至牵累家人受害。禁忌型故事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佛教对色相态度的影响,同时也是民间对不合程序的男女交往排斥心理的折射。禁忌型女鬼一般不会对人间男子产生真正的情感,甚至其本身缺少其他女鬼所具有的人情味。以《广异记·范俶》为例,广德初年,一个名范俶的人在苏州开了一间酒肆。至夜,有美妇人从门前走过,色态殊异,范俶就把她留下来过夜。妇人开始也没有推辞,只是手拿着蜡烛,用头发遮住面孔,面对着暗处而坐。夜里范俶与妇人偷偷交好。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妇人就请求离开,又说自己的梳子找不到了。然而,临别之时,妇人却咬了范俶的臂膀之后方才离去。等到天色明朗,范俶在自己的床前找到了一个纸质的梳子,心理不禁十分厌恶,身体红肿并疼痛不已,六七天后就死去了。
从这则故事中可以看到,禁忌型女鬼的个性并不十分鲜明,她们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禁忌符号,对轻薄无德的男子形成一种禁制,触犯了她们就意味着厄运和惩罚。此类故事情节构成十分简单,有一定的相似性,大多是轻薄无度的男子在偶然的情况下或者幽僻不明的环境中遇到美女佳丽,上前搭讪,得到美女青睐后便与之欢好,最后男子往往会为自己的轻佻放纵付出代价。代价的轻重使得这类故事的结局略有不同,有的人食禁果后身死家亡,有的人则会另有际遇逢高人解救捡回性命。《范俶》篇中的范俶最终患恶疾暴亡,而《集异记·邬涛》中的邬涛却在道士的相助下逃过一劫。汝南人邬涛喜欢道术,又精通三皇五帝时的典籍。出游途中旅居婺州义乌县馆。在此地住了一月有余,一日入夜,有女子携两个婢女来到房中。其中一个婢女上前说自家主人是王氏小娘子,今晚是特意来探访邬涛的。邬涛见那女子姿容绝美,服色华丽,认为应是出自豪门权贵之家,于是不敢应答。女子却笑言秀才不以酒色为意,妾当以何物奉献托付呢?邬涛起身拜谢,自言鄙陋,不敢有所奢望。王氏就让婢女点烛备酒,与邬涛对饮,又说自己父母早亡,无有依傍,并向邬涛自荐枕席,邬涛也就不再拒绝了。从此王氏夜至晨去,几月之后,与邬涛相熟的道士杨景霄来拜访他,因为看出邬涛脸色有异,就言其为鬼魅迷惑,若不与之断绝往来必死无疑。邬涛具言前事。杨景霄给了他两张道符,一个放于衣袋中,一个放在门上,并嘱咐他无论如何都不要与女鬼搭话。涛依言而行,女鬼大骂而去。次日,邬涛再见杨景霄并将昨夜之状一一告知,杨景霄又教邬涛若当夜女鬼再来就用符水洒她。女鬼入夜而至,悲愤至极,邬涛依照道士所教以符水洒女鬼,此后,女鬼再也没有出现过。
禁忌型女鬼的故事,虽然多与男女交往有关,但是爱情大多不是故事的重点。早期的禁忌型女鬼多是作为提醒男子要慎修德行的警示物,到后期则多出现在以显示法术为目的的故事里。因此,唐代小说中的禁忌型女鬼的故事起初常常是佛教或道教宣扬女色为祸的工具,到后来成为了封建卫道士贬抑女性观的根源。如《纪闻·道德里书生》篇所记载的故事,唐代东都洛阳的道德里有一书生,夜行中桥,遇到显贵之人与部下随从路过,车马喧嚣,从人诸多。他们见到书生后,就招呼他跟在队伍后面。其中有一位容颜秀美的贵妇人不停地与书生交谈。书生于是就跟着她向南走,离开了长厦门到了龙门,最后进入了一个精致的府邸之中,厅堂华美,雅室清幽。女主人以美酒佳肴款待书生,并与书生共度春宵。如此夜将过半,书生怵然惊醒,却发现置身于石窟之中,月光映照之下,一具妇人的尸体赫然浸泡在水中,秽浊不堪,尸气逼人。书生踩着危险的石头逃出了石窟,天明的时候来到了香山寺,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寺中的僧人,僧人把他送回了家中,然而书生仍旧没有逃离厄运最终死于家中。
《纪闻》中载录的不少故事都是宣传佛教的,而这篇结尾处出现了一个似乎可有可无的僧人,他没有来得及挽救书生的生命,但是故事中的书生在逃离险境后最先来到寺院,并且在僧人的帮助下回到家中,显然书生在惊惧之下以寺院为安全之地,侧面体现了当时人们心中对于从佛寺获得救赎的愿望,同时书生因为沉迷女色而致杀身之祸暗含了佛教对于色的贬抑。禁忌型女鬼的形象在唐人小说中出现的并不多,因为故事中的教训色彩太过浓重,与唐代小说重情的特色相去甚远,但是它仍成为后世人鬼小说中一个颇具影响的母题。
(二)理想型女鬼
这一类型的女鬼不仅姿容艳丽而且性情和顺,与人为善。在她们身上已经很难找到鬼的印迹,几乎与人间女子无异。虽然对自己年少夭亡多有遗憾,但是并不为此贻害人间。这些女鬼都渴望获得真挚的爱情,也毫不吝惜地付出自己的全部真情,因此大多与人间男子结缘,并且倾心相待,生死不绝。唐传奇《李章武》中的女鬼王氏与来自长安的李章武相恋,王氏是有夫之妇,李章武也无法在此地久留,二人不得不互相赠诗分别。多年之后,李章武再访旧地,却与王氏天人永隔。王氏想要与心上人相会,又害怕他会畏惧自己,于是先派人来探寻李章武的心意,得知对方也是一样思念自己之后,才欣然来与之相会。可是毕竟人鬼殊途,永诀之际,她不仅将天界异宝靺鞨玉赠给情人,还甘冒被冥界责罚的风险护送即将永诀的心上人,只要能多在一起一刻,承受再大的惩罚似乎都是值得的。在这类女鬼心中,世间万物莫贵于情,而情至深处即可生死与之,无惧无憾。《金友章》中的女鬼也是这样,因为山间汲水而结下一份情缘,女鬼不但夜夜陪伴夫君苦读,尽为妻之分,甚至因为与金友章相伴不去朝拜鬼首而遭到杖刑,然而她并不以此为苦,反而害怕金友章因见到自己的枯骨之象心生嫌恶恐惧。在身份终被揭穿之后,她并没有埋怨爱人的鲁莽,而是坦白自身乃是南山枯骨,并劝服爱人离开此地,因为山中多有精魅,害怕他会受到其他精怪的伤害。在沉醉于爱情的同时,她更在意爱人的安全,除了女鬼的身份之外,她们与人间的多情女子简直一般无二。这样的女子正是很多男子心目中的理想伴侣。在这些痴情真挚的女鬼身上或多或少寄托了创作者对于唯美爱情与理想伴侣的追求,而这类理想型的女鬼形象也是唐人小说中最为典型最具有艺术魅力的形象。
此外,理想型女鬼中还有很多是出身十分高贵的。如《独孤穆》中,幸运的独孤穆就遇到了一位隋朝的皇女,这位被封为县主的金枝玉叶不仅容貌妍丽,而且才华横溢,与独孤穆诗酒相和。虽然遭遇离乱,丧命于皇权相争的战争中,却不失皇室的傲骨,之所以选择独孤穆托付终身,正是因为他的先祖独孤盛在隋亡之际忠义不改,奋力抗敌。临别之际,皇女还赐以妙计,使得爱人可以逃脱恶鬼王的伤害。千里迁葬之后担忧爱人会因为见到自己的遗骸心生嫌厌。每一个细节都倾尽心思,可以傲然拒绝恶鬼王的求娶,却会在爱人面前失去天家贵女的自信,只因为在爱面前,每个灵魂都会缺少自信,因为害怕失去。《华州参军》和《卢冲》中的女鬼都出身崔氏,而崔姓正是唐时的五大姓之一。当时社会上流行一种择偶的标准——娶五姓女为妻。刘谏《隋唐嘉话》记:“薛中书元超谓所亲曰‘吾不才富贵过分,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可见,娶五姓女是当时很多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所以,在唐人小说中的女鬼多出身于卢、崔、李、王、郑这五大姓。这也许是寄托了创作者的某种希冀。因为这类女鬼不仅可以给人间男子带来情感上的慰藉,还能改善他们的仕途或者生活。如《王志》中,那个与女鬼相恋的男子不仅在事情败露之后没有受到惩罚,还得到了岳父的承认。这位岳父还赠给他衣服与马匹,携之一起回乡,把他当作自己的女婿。在那个时代里,也许很多的读书人心中都在期望着这样一个出身高贵、容颜绝美、才华横溢、痴情善良的女子,让自己一夕之间不仅可以坐拥如花美眷,还能从此仕途得意、富贵无极。由此可见,理想型的女鬼是文人笔下几近完美的女性形象。她们承载了那个时代男子对于佳偶良缘的幻想。
(三)复仇型女鬼
唐人小说中塑造的女鬼形象虽然已经淡化了森森鬼气,不再给人狰狞惊悚之感,大多与平常女子一般温和多情、朴实善良。但有一种女鬼的形象更具感染力,即那些刚毅坚韧、心怀怨愤、执着追求公义的复仇型女鬼。《严武盗妾》和《窦凝妾》两篇故事中的女鬼就是这类女鬼的典型。她们也曾经是温顺柔美的痴情女子,却遇人不淑,错付一生,被自己的爱人残忍杀死。毁天灭地的仇恨让她们化身厉鬼,不惜一切只为复仇。她们上天入地申诉冤情,得到允准来到人间报仇。《严武盗妾》中的女鬼三十年后再见仇人严武,竟然是“约发于后,向武拜”,面对曾经爱过的人她依旧在意自己的妆容和礼数,只是那一直牢牢系在咽喉上的琵琶弦让她冷静决绝地拒绝了对方卑微的忏悔,可是最后还是给严武留下了料理身后之事的时间,然后才来索走负心人的性命。虽然是复仇,却并没有怨毒狠绝的报复,反而显得平静淡然,又有几许惨然的温情。最后的复仇已经不再是为了解恨,而是为了获得彻底的解脱。《窦凝妾》中的女鬼却截然不同,她的复仇方式是“擒得凝,而啮咬掐捩,宛转楚毒,竟日而去”,并且“如是每日辄至,则啗嚼支体,其鬼或奇形异貌,变态非常,举家危惧,而计无从出,并搏二女,不堪其苦”。她不仅要追索崔凝一人的性命,还累及了崔凝的两个女儿。因为崔凝不仅在十五年前杀死了她,还残忍地杀死了两个刚刚出生的小女儿,所以当崔家企图请高僧做法祛除女鬼时,她的义正词严可以让高僧退避。因为此时的女鬼心中惨伤的也许并不是自己的死,而是两个刚刚出生就被自己的父亲亲手害死的孩子,一个被灭子之恨啃噬了十五年的母亲用最疯狂的方式向自己的仇人讨回迟到的正义。所以崔凝是受尽苦楚方才死去的。复仇故事最终以伸张正义、报仇雪恨结局。弱女子变为烈鬼复仇这类题材是从唐代小说开始有的,这类题材对后世小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复仇型的女鬼形象具有极其重要的艺术价值,她们相对于其他女鬼形象心理表现更为复杂,跌宕起伏的命运也更具探究价值。一方面体现了国人天理昭昭善恶终有报的传统观念;另一方面,这类故事中的女性形象更为独立,她们刚强执着,勇于维护自己的权利和情感。后世亦可从中感受到唐人男女平等的观念,在他们看来,无论男女都必须为自己的背叛和罪恶付出惨痛的代价。
《杨准》和《李云》中的女鬼虽然也是以复仇为主,但目的却不再是为自己申冤昭雪,而是惩罚爱人的用情不专和背叛。杨准因为女鬼容色殊丽而与之相恋,在知道彼为鬼后,听从兄长之言缁衣出家,与女鬼断绝往来。后来又更服选为县尉,另娶她人,女鬼追逐而至,杨准得病而死。《李云》中的女鬼楚宾曾是县尉李云的爱妾,李云发誓不再婚娶,可是数年之后,楚宾病逝,李云却再娶杨氏女,女鬼楚宾在李云沐浴之时,在浴盆中投入药物,致使李云困倦虚弱,死于水中。在故事中,女子的爱情地位被提到了近乎神圣的高度,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对爱情的唯一性追求也得到了极高的评价。她们让负心人为自己无法兑现的诺言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小说中也并未因此将其塑造成恶鬼,而是保持了她们美丽的形象,并赞扬她们坚守爱情的专一。唐婚姻爱情小说中的许多篇目如《霍小玉传》《柳氏传》等都强调了这一点。唐小说复仇女鬼身上体现的是唐人的生活道德、愛情理想。但是唐以后的小说与戏曲却常常为了获得圆满结局而选择二女或几女共侍一夫,看来唐代妇女们的多情专情是难以得到后人认同的,她们像火一样燃烧的爱情之美也难以在后世小说中再现。
(四)生活型女鬼
这一类型的女鬼不仅依恋生前的家庭,而且爱怜留在尘世的子女。她们的形象在四种类型的女鬼中最为真实化、生活化。创作者选择将这类女鬼置身于日常生活中,在琐事中体现其恋家怜子的性格特点,平淡之中却有不寻常的魅力。《僧仪光》和《庐江冯妪》中的女鬼都是这样善良温婉的女子,在她们的身上没有任何冥府鬼魂的阴森之气,她们如同平常人一样待客接物,反而让人感觉温暖恬静。
《僧仪光》中塑造了一个虽然身死却仍旧牵挂家事的女鬼,主妇亡故,家人在巫师的指点下外出躲煞,而在正屋诵经修福的僧人仪光被留在了房中。夜半之时,正屋里有妇人走出来,径直走到厨房,备办饭食,天色将明,一个赤足戴着面纱的妇人端着食盘走进来向仪光行礼,并解释因家人都已外出,恐无人侍奉斋粥,特来送饭。仪光已经知道这是已亡之人,就接受她的进献。这时正好家人归来,妇人惶恐退避。虽然阴阳永隔,她仍旧放不下家事,唯恐待客不周,又担心自己惊吓到家人,這么多的牵挂、琐碎之中包含了太多的挚爱亲情,这样的女鬼只让人感觉温暖亲和。而《庐江冯妪》中的女鬼梁氏则在温情中带着几许哀凉。风雨之夜,满心凄楚的她收留了孤苦无依的冯媪,为她准备饭食,整理床铺,周到礼貌地照顾陷入困境的冯媪。冯媪询问她刚刚倚门悲泣的原因,梁氏才说出自己的艰难处境,丈夫将要再娶妻子,而公婆催逼她交出筐筥刀尺和祭祀用的旧物,要把这些送给新娘子。梁氏心中不舍,备受公婆指责。言谈之际依旧垂泪不止,却没有过多抱怨。冯媪因为获得美食和温暖舒适的环境酣然入梦,女鬼梁氏却默默洒泪到天明。这种场景虽然发生在鬼世界,却使人顿生同情之心,幽明殊途,给这个女子造成极深的痛苦。然而,自始至终梁氏都没有表现出怨恨不平,她的隐忍和善良令人动容,可是她的丈夫在知悉此事后,却令人接走冯媪,安然完婚,丝毫没有将梁氏放在心上。冯媪只能把事情告诉城邑里的人,城邑里的人都为此感叹。梁氏的无奈和无助也许正是那个时代平常女子都有的悲哀。几千年光阴流转中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都在女鬼梁氏的泪光中再现了。
《婆源军人妻》《幽州衙将》两篇小说中的女鬼也是生活型的,但是她们多了一重身份——母亲。她们在人世间也多了一份更为深重的牵挂,就是她们留下的孩子。世间慈母怜子之心最苦,而与子女幽明永隔的鬼母更多了许多无奈。《幽州衙将》中的女鬼孔氏生前与丈夫生育五个孩子,故去之后,丈夫续弦李氏,李氏暴躁,经常虐待孔氏留下的五个子女。五个孩子就到生母墓前哭诉。于是,孔氏的鬼魂从墓中走出来抚慰痛苦的孩子,并在白布上留诗给他们的父亲,“不忿成故人,掩涕每盈巾。死生今有隔,相见永无因。匣里残妆粉,留将与后人。黄泉无用处,恨作冢中尘。有意怀男女,无情亦任君。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看到亡妻哀怨的诗句,丈夫痛哭不止,后妻李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爱子之心可以使得墓中之鬼重返人间,而诗中殷殷嘱托更是寄予了为人母者的深切牵念和无法照顾子女的无奈与遗憾。《志怪张禹》中的女鬼孙氏为了救出受后母虐待的子女表现得比孔氏更为刚毅果敢,孙氏欲借助张禹的力量解救自己的孩子,所以对张禹坦诚以待,丝毫不隐瞒自己已经亡故的事实,并直言身为鬼母无力救助饱受折磨的子女的痛苦与无奈。在得到张禹的首肯之后,巧妙设计除掉了恶毒的后母承贵。事成之后,还不忘备置厚礼答谢给予自己帮助的张禹。孙氏的智慧消除了鬼母身在幽冥的无奈,也寄予了唐人小说中对于母爱的推崇。
通过这四种类型的女鬼,大致可以看出唐人写鬼小说的演进痕迹,谈鬼志异的色彩渐渐被淡化,那些曾经恐怖诡异的女鬼变成了温柔多情的美女、情深意重的妻子、善良顾家的主妇和深爱子女的母亲,她们更像是世间的凡俗女子,人物形象十分典型和真实。
二、描写女鬼故事的原因
本文大多以《太平广记》中所收录的唐人小说为依据,除去“报应”类之外,其中所收录的以女鬼为主要描述对象的故事有五十多篇。这在同样是以鬼为主人公的故事中占有绝对的数量优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女鬼故事呢?究其原因,大概不外乎下列几类。
(一)女性的弱势地位决定的
中国古代几千年的男权社会中,女性一直是处于从属地位,无论贫贱还是富贵,她们中除了少数是同时拥有天赋与机遇的幸运儿之外,大都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一生都在被安排。她们的美丽是为了取悦男性,她们的善良是为了包容男性,甚至她们的坚毅刚烈也是为了维护男性的尊严,而一旦男性在社会竞争中遭遇挫败,却常常归咎于没有话语权的女性,所以才会有“红颜祸水”之说。因此,我们在小说中可以看到很多魅惑型的女鬼形象,成了社会道德教学的工具。而另一类复仇型的女鬼则充分体现了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悲剧命运往往不可避免,属于她们的公平正义常常是迟来的,甚至是只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的幻想。
(二)传统思想的影响
首先,“红颜祸水”论。“女人祸水”“女人败国”“女人晦气”等多种说法常常被古人作为事态发展走向衰落的根源。似乎这些推论不需要论证也能得到大家的认可。由此可见,唐人小说中那些用色相迷惑男子的女鬼就是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衍生出来的。
《易经》爻辞中,乾为天、坤为地,天为阳、为男,地为阴、为女。女性因其生育特点,在早期的文化习俗中就被定位为“阴”。而鬼生活在阴间,是至阴之物。在古人的思维中,二者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在唐人小说中女鬼的形象无论在数量上还是类型上都比男性鬼怪多。
另外,佛教在唐朝有了很大的发展,而释教的训条中对于女色的禁戒是十分严格的。红颜美女在很多高僧的眼中被视为红粉骷髅,这和女鬼的形象也是十分接近的,特别是禁忌型女鬼故事中这种思想表现得最为明显。
(三)民间习俗的体现
冥婚又名鬼婚、阴婚、冥配等。冥婚早在殷商时期就有记载,但是并不多见。中国古人出于政治、情感等诸多因素一直保留冥婚这种婚姻模式。到了唐代,冥婚的出现频率突然增加,由此导致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关于冥婚的演绎抒写也大大增加了。《太平广记》中收录的《王乙》《季攸》《魏靖》《长洲陆氏女》《曹惠》都是唐人所记的冥婚故事,而且这些故事中的女鬼往往多是未嫁而亡的。
在我国传统的祭祀理念中,未嫁而亡的女子死后是得不到任何祭祀的。她们会沦落成四处飘荡的游魂野鬼,无处依傍,没有香火供奉。因此,家境尚可的父母往往会为早夭的女子结一门阴亲,让女儿的灵魂得以享受所结阴亲的夫家的阳世子孙的祭祀。譬如《王志》和《张果女》,在前一个故事中,未嫁而亡的女鬼因为特别的机遇和人世间的男子结为夫妇,当女鬼不得不与尘世永隔之后,她的父亲仍将女儿心爱的男人视为女婿,而那男子也将女鬼当作自己的亡妻。《张果女》中的女鬼更为幸运一些,她虽然在十五岁的时候夭亡了,却在为鬼之时遇到了真心爱重自己的男子,并获得了复生的机会,可以重返阳间与家人相会,与爱人相守。此类故事中很可能寄予着父母家人对早亡的子女结成冥婚后可以在阴间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
(四)以男性为主的创作群体的心理需求
首先,唐代文士对五姓婚、门阀婚的艳羡与反抗情绪。唐人小说人鬼相恋故事中的女鬼有很多都是出身高门大族,甚至是天家贵族,她们身份贵重,血统尊贵,而又多情多才,却难耐春闺寂寞,逾越礼制,或者以书简传情,或者私自相会,或者自荐枕席。《华州参军》中的女鬼崔氏就是出身唐代名门望族之一,她痴恋柳生,生死相隨,甚至不惜多次背叛自己的丈夫。虽然其执着的爱情让人感叹,但是于德行则难免有损。而《何四郎》中的女鬼出身将相之家,却看上了一个鬻妆粉的小商贩何四郎,还派遣仆役将其强行拉到自己的鬼府之中成亲。还有《郑绍》中的女鬼是故皇公幼女,本身身份高贵,也同样看上了商贩出身且刚刚丧妻的郑绍,还再三以金玉诱之,迫切地要与郑绍成婚。在这些女鬼身上,隐含了创作者对于门第婚姻的反抗情绪,也有寒门士子对于自身人生价值的思考。这种对于门阀士族婚姻的否定,体现了新兴市民阶层对于爱情平等的渴求,流露出谋求自我价值的情感。
其次,传统文人渴望与佳人邂逅的艳遇情结。唐人小说中人鬼相恋的故事里,美丽多情的女鬼总是与才子们相遇后,被才子们的才情风度所折服,千方百计地自荐枕席,博取才子们的青睐。《太平广记》第三百五十卷的《颜浚》一文,落榜士子颜浚偶遇隋朝宫女幼芳的鬼魂,并在幼芳的引见下与陈朝的已故妃嫔们的亡魂宴饮,并与女鬼张贵妃结为鸳侣。而《太平广记》第三十四卷的《周秦行记》中作者更是第一人称纪实的角度来写自己的一段奇遇,因为误入汉代薄太后庙而邂逅诸多名留青史的美人,期间戚夫人为之鼓琴作歌,昭君以枕席相陪,而其余诸位佳丽也都以诗词相酬。仿若这许多倾国红颜都只为他一人而来,跨越各朝齐聚于此的美人们似乎都对作者情有独钟,终究因为人鬼殊途而不得不洒泪相别。我们可从中窥见文人士子对于自由爱情的渴慕,以及其自我标榜、自神其形的男性中心的心理特征。
最后,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中,男性作者对女性的期望与控制并存的矛盾心理。唐人小说中的女鬼形象以性情来划分,大致可分为善恶两类,前一种容颜秀美、出身高贵、性情和顺,而痴情专一,是男性作者期望中的理想伴侣。因为她们既有娱目之色,又有赏心之才,更有能为男性带来富贵荣华的不凡出身。文人雅士可以在故事中与之“神交”,借此来获取精神情感上的自我满足。而后一种则是表面上娇艳魅惑,实际上却是恐怖至极的害人鬼魅。她们妖冶魅惑,在故事中常常是被贬抑鞭挞的对象,最终沦为道德教育的工具,或者是检视人性操守的警示。
三、结语
总之,无论如何要感谢那些文采斐然、想象丰富的唐代文人士子们,是他们为令人恐惧不安的女鬼们披上了华彩绚丽的外衣,虽然她们无法同屈原笔下的山鬼一样获得女神般的膜拜,但可以在无数跌宕起伏的故事里留下或悲情、或坚毅、或柔美、或豁达的身影,在大唐的文艺天空中放射出了炫目的光彩。
(辽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