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马坊
2017-04-25耿翔
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低下头来,抚着胸口追问:马坊在哪里呢?
我只能这样自己追问自己。在我离开这里之后,在父母相继去世之后,没有人能回答我这个问题了。就是现在回到村上,能有几个人知道,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所有的陌生感,都会突然包围着我,都会让我在这块自己的土地上,站得很不自然。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一个人的故乡,就是他的父母。
父母在的时候,故乡就在。由于他们带着生命的气息,时刻与万事万物的亲近,故乡就很具体和温暖,就是他们脚下的那块厚土,就是厚土上生长着的庄稼,就是庄稼围起来的村庄,就是村庄里的一片瓦房。说得再细一些,一声鸡鸣,一声鸟啼,一声狗吠,都是故乡的声音;一片云彩,一片落叶,一片炊烟,都是故乡的风物。
由于父母心存的爱,它们也就熟悉地,围绕在我的身边。
现在呢,故乡走得比父母还遥远,遥远到需要来追问。
也是这种遥远,迫使我换了一种角度,或打开另一种思想,来追问马坊在哪里?这个时候,我一直问自己:父母在哪里?确实,在这个物质的世界上,我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我知道他们就在那一块黄土下,安宁或不安宁,都成了一村人心中的鬼魂。这块黄土,接受过多少耕耘和播种,比起我痛断骨头的泪水,犁铧留给它的,都是一些肤浅的外伤。我以为每年的某个日子,我能悲悯地来到这里,一定是我在心里,听到了一些呻吟。
而每来一次,我都有一种带走了他们的感觉。
我由此安慰自己,父母就在我的心里,一起跟着我呼吸,也一起跟着我延续他们的生命。写到这里,我想起陈忠实的一本书,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作《家之脉》。我们常说的家脉,到底是一些什么呢?我们看见过吗?
我以为,能在自己身上看见父母的人,就是能看见家脉的人。
村里人也说,我在褪去年轻时的相貌后,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了。事实上,父母身体上的一些生理现象,也越来越多地在我的身体上出现了。比如我的胃,就像母亲的胃一样,对一些凉性食物特别敏感。比如我的声音,就像父亲的声音一样,在更多的沙哑中,透出一些刚硬。有一次,我取出父亲的照片,与他默默地对视着。我没有多少悲伤,因为时间已经把一切,换成一种比悲伤更深层的东西了。我正看得出神,弹钢琴的小女儿走过来,依偎着我,呼吸紧张地看了一会,很懂得尊重地说:“爸爸,你老了以后,一定像爷爷。”我听了很欣慰,因为他们确实就在我的心里。
我对女儿这样说:“爸爸现在就很像爷爷。”
合上父亲的照片,我想出这样一句话:身体里的马坊。
是啊,父母都走进我的身体里了,他们一生走过的马坊,能不跟着走进来吗?它们集体映照在我的身体里,就是一片家之脉,就是始终支撑我的一种精神。我也至此承认,一个很物质的故乡,已经背离我了,只有一个精神的故乡,还被我背在身上,一刻也不敢放下。况且,我在物质上丢失了那份本该属于我的土地、房屋和粮食之后,再不能从精神上丢失它们了。如果在我贫瘠的身上,还富有地拥有一份非物质的文化遗产,那就是精神里的故乡。
这些年,我也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沉重。仔细一想,并不是长安这座城市带给我的。现在明白了,是我身体里的马坊,在沉睡了好长时间之后,突然从每一个部位上醒来了。而我在心中,还能喊出名字的草木,已不是单一地生长在田间地头、随风摇曳的那些草木,更不是在我的草笼里,曾经散发出一路清香的那些草木,它们都像是父母一生俯仰天地,精心为我编织的一个花环。
这不是高山下的,那一束英雄的花环。
这是在我的身体里,为我招魂的花环。
它天长地久地,为我要招回的,就是被我丢失了的马坊的魂。或者,它这么亲近地贴着我的肌肤,就是让那片滋养我的家之脉,在我的血液里,永远流淌下去。而我此刻的感受是,失去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一生惦记着:在越来越陌生的大地上,我还有一个身体里的马坊。
有一天夜里,我在睡不着觉的时候,从枕下抽出纸和笔,半躺著身子,快速地在纸上这样写着:“身体里的马坊/你应该知道,用五谷的/姿势和气色,从内部燃烧/我藏在目光深处的火焰,就像浑身裸体着/把一群人,放在隐秘的天空下/有风的灵犀吹拂着/我印满苍生的身上,有没有/一块土布的遮蔽/并不重要。”
什么重要呢?我想,如果我身上真有印满的苍生,那是最重要的。我想任何时候,不管我漂泊在远离马坊的哪个地方,只要能从我被马坊的风雨反复吹打过的皮肤上,闻到马坊的一点气息,找到马坊的一丝影子,我就觉得我在这里,没有白活过。而我以前吃过的那些苦头,受过的那些屈辱,都算不了什么,都可以让风一次吹拂去。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个文身的人,就想停下来多看上几眼,甚至想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我也是一个文身的人,你能看得见吗?”
我绝对没有,也不会有他身上那些刺眼的图案。
我想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上,都被岁月的刻刀,刻满了马坊的过去。如果把它一寸一寸地撕展开来,就会看到一个乡村几十年黑白分明的历史,不写在土地上,不写在天空里,也不写在纸张上,是写在他的每一个村民的身体上。因此,我一直从一些乡亲的表情里,阅读我的马坊。
从我的身体里,我想到马坊的山,想到马坊的水,想到马坊的土地,想到马坊的庄稼,它们以各自的形体、气质和秉性,对应着我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有时以为这些很神秘,有时也以为这些很自然。比如我写过的高岭山,一个被蓑草和洋槐花覆盖着的黄土山,在我们这块有着秦岭山脉的大地上,确实算不了什么。但我觉得,就是这座极不起眼的黄土山,以它不高的身躯,给了我一个最初的高度。我在它的视野里,第一次看到了一座唐朝的陵冢,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梦想用文字回到大唐去。我在离开它,从乾陵的东侧离开它的数十年后,终于从一个冬天开始,悲欣交集地写出了系列组诗《纸上长安》。高岭山,你在我心头埋下的这个欲望,我在完成的那一刻,抬起了伏案太久的头。我那时觉得,马坊的这座山,就对应着我在平常的日子里,抬得并不太高昂的头。
比如马坊的五谷,都装在我的胃里。这不仅因为在饥寒的年代,是这些五谷,简单地填充过我空荡荡的胃。而是在我微寒的胃里,那么温暖地装着的食物,是一些原本粗糙的粮食,经过一位女人的手,变成十分精细和贵重。应该说,我性格里的细腻一面,是一位女人用手里的五谷,先从我的胃里营养出来的。
这位手握五谷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抚摸我的胃里,都像有五谷的花朵。
而一个完整的马坊,就珍藏在我的身体里。因此,我在那一夜的纸上,最后记下这样一列汉字:“等我从夜色里,伸出/醒来的手,要抚摸马坊时/听见一些招魂的歌声,正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响着。”
(选自《马坊书》太白文艺出版社)
【点读】
陕西作家耿翔的诗化散文《马坊书》就像陕西的土地一样充满厚重感,也充满乡村记忆的温暖与疼痛,充满真切的生命体悟和浓郁的忧伤情怀。节选的《身体里的马坊》,作者在自我追问中感悟“一个人的故乡,就是他的父母”“能在自己身上看见父母的人,就是能看见家脉的人”“失去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一生惦记着:在越来越陌生的大地上,我还有一个身体里的马坊”即精神故乡。作者以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游子的身份表达对养他育他的父母和故乡的深深感恩,以虔诚的敬畏之心表达他对精神故乡的生命皈依。如此细腻、深切的描述和剖析让马坊(父母和故乡)质朴而崇高,让生命之脉坚韧而生生不息。
你的身体里是否也珍藏着一个“马坊”,那里有你的童年、你能喊出名字的草木、你的亲情故事?阅读身体里的“马坊”吧,并学会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