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时代下的丰富痛苦
2017-04-25马兵
马兵
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枢》中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曾借用尼采的一个概念“无名怨愤”来指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人们精神深处那无力的分裂,和由此造成的自我的长期的不稳定性,而这种“无名怨愤”后来成为现代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情绪。在本期的四季评里,我们选择的文本即从这种时而沉潜时而显明的“怨愤”情绪还有它的各种演化着手,它可能是忧愤,可能是犬儒,可能是落落寡欢,可能是自怨自艾,总而言之是丰富的痛苦。我们所观照的另一个重心是区域的情境化,我们所处时代的地域观念正在被传媒技术的全球化和即时化所解构或重新解构,故乡变成了飞地,所谓区域空间的相邻性让地域负载的文化基因越来越渺茫,那么如何赋予地域一种必要的文学区隔,还是应该回到微观和细节做深透的观察,借由一种情境的呈现,确证一个城一座乡所具有的文学辨识度。我们在这个岁末读到了未来广州胶囊公寓的希望和绝望,读到了济南火车站广场上一个女人的坚守与离去,读到了在北京通州的藕塘做城市梦又被惊醒的惶然,也读到了香港弥顿道上的怅然若失。这些不同地域的故事和这些故事里的人也共同表征着我们这个时代的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一城一栖
高天瑶
在现代文学中,地区属性常常伴随着文学流派的形成,虽然这种特质在当下语境中被逐渐消隐,但是地区属性所依托的城市依然构建成了小说中坚实的背景。在另一方面,历史事件的发生有时依托于城市,城市也因为历史的流逝成为名城,这种时间和空间的纠缠性让人浮想联翩。本文所关注的小说都有着时间和城市存在的痕迹,但每一段时间、每一座城池都留存着作家对于世事的关照和他们自己对于生活的体悟。这种痕迹在小说中或隐或显,重要的是呼吸在其中的人们,他们的欢乐与哀愁才是作家着力要去表现的。
黄金明《剧本》,《小说界》2016年第6期
今年获得雨果奖的科幻小说《北京折叠》把未来世界想象成泾渭分明的三个不同世界,小说《剧本》同样是设想未来生活的科幻小说,在未来世界因为贫富差距巨大、用地紧缺,人们纷纷住进了市中心的摩天胶囊公寓。
拥有陈家祠的果城很明显就是广州的代称,广州的老街坊富有岭南风味,但在未来世界,一切都被胶囊公寓和有钱人的独立公寓所取代了。因为在陈家祠广场上偶遇了一位跳房子的神秘女子,“我”追随她到了海葵胶囊公寓,并在毕业后成为海葵胶囊公寓的管理员。海葵这个名字是梦幻的,但胶囊房只有两平方米,并且没有厨房,餐厅并同健身房、咖啡厅、超市等场所都成为海葵集团牟利的工具。
小说题目为《剧本》,内容中出现了两个剧本,一个是“我”的房客莲花所写理想主义的《寻找白房子》,另一个则是蒋导演改编的具有讽喻意味的剧本,维拉画了覆盖地球的超级胶囊公寓。巧合的是跳房子的女子就是海葵集团冷酷的董事长,“我”没有了爱情,而莲花也因为不与导演合作失去了交房租的能力。
冷酷的胶囊公寓和金钱法则统治着一切,但作者并没有把小说涂抹得一片黑暗。位于地下的“洞城”虽是贫民的居所,但却是自由的,建造一座白房子仍然成为可能。“我”和莲花两个信念相同的人从此开始新的生活。
皮佳佳《时间在弥敦道没有离开》,《收获》2016年第6期
作为新兴的“城市与文学”命题的重镇,香港与它的文学已然被挖掘得足够多,此篇小说却独辟蹊径,关注了最近二十年里香港的风云变幻。因为需要表现两种年轻人的不同生活和取舍,所以作者很自然地采用了复调的结构——湖南女孩的诗意化叙述和香港男孩的粤语腔调双声并行。
小说的内容很简单,一个第一次去香港当导游的女孩徐叶子在弥敦道上偶遇了一个香港男孩家豪,被他的笑容所吸引,所以在日后一直在寻找他。而老家在东莞乡下的家豪,也因为徐叶子像他得了自闭症的姐姐也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十五年后两人在大陆的一家日本料理店相遇,担任餐厅经理的家豪却已然不认识徐叶子了。徐叶子好似突然了悟,原来她一直寻找的也许不是家豪,而是一段时间。
“弥敦道”可以说是香港的地标建筑,也是小说中男女主角相遇的地点。皮佳佳在创作谈中谈到这条繁华街道的名字读起来给她的感觉是“如巧克力豆在牙齿间跳跃了几下”,是一种“单纯的音节美”、“特殊的韵律”。小说的情节也融入了作者的经历,导游经历和好心警察的指路都曾在作者身上真实发生,记忆成为了拯救她写作的内容。
“陆羽茶室”则是小说中另一个焦点,作者认为这些代表香港历史的东西“才是真正香港精神所在,那是潜隐在国际化浪潮和翻涌物欲下的本土文化的坚守。陆羽茶室也是男女主人公失散多年后的又一个连结,徐叶子好像被那幅画中的白鸟眼睛中的射线所刺痛,而家豪在那幅白鸟图中仿佛看到了徐叶子的眼神。小说值得称道的一点是属于家豪的章节中,语言流畅爽利又有粤语口语化的特色,仿佛是一个香港年轻人在对读者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
作者在小说中嵌入了很多“事件”来丰满历史性的叙述,比如大陆旅行团和香港导游、香港在内陆的工厂和随之而来的陆港婚姻、偷渡、大陆妹楼凤等等,虽然这些叙述构成了人物行動的一部分,但是依然有一点用力过度的感觉,这是小说令人遗憾的一个瑕疵。
刘照如《火车站广场一笑》,《十月》2016年第6期
刘照如以先锋小说著称,但近来的几篇作品似乎重返了对于历史的“追忆式”写作,此篇《火车站广场一笑》则讲的是在济南火车站广场上谋生的小姨谢海棠的一生。叙述者隐藏在亲属身份之后,似乎有种诉说家史的意味,使故事的真实性变得亦真亦幻。
作者对于小姨生活的描摹蕴含在细水长流般的日常生活叙事中,颇有些类似汪曾祺的笔触,“到年老了还动不动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成为了这个人物形象的点睛之笔。从小姨挑着扁担在广场上卖茶叶蛋,到当向阳饭店营业员,再到办了“停薪留职”重回榆树底下卖茶叶蛋,数十年历史的风云变幻似乎并没有改变她。但普通人的生活仍然笼罩在大历史的阴影之下,在山东地界肆虐的土匪夺去了小姨的未婚夫、小姨担任过小角色的电影被批判为“毒草”而被封杀、小姨想养的小乌龟也被广场重修时的水泥封在路面下。
超越于上述日常之外,火车成为一个带有远方梦幻色彩的意象。铁轨如同河流,火车成为摇曳其中的鱼儿,这一切都吸引着小姨。济南的老火車站拆除是城市建设史上的一大遗憾,似乎也让小姨的魂魄无所依附了。小姨最后的离开如同《百年孤独》中坐在被单乘风而去的雷梅黛丝一样神奇,让关心她的老刘和丈夫王五不得不去猜想,她“会不会去坐火车了呢?”
对于文中的一个小细节,小姨因为说了“广场上的腔调”被姥爷责骂,笔者想到了非常靠近济南的老家的一则流传甚广的笑话,笑话中旅店的伙计同样因为说了“官话”而被老板训斥。老一辈的对于方言严肃而认真的态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可能这关乎着“忘本”这样重大的命题。也许这也算是某种小说叙事和民间记忆的暗合。
宋小词《直立行走》,《当代》2016年第6期
得益于方方、池莉两位武汉女作家对于武汉生活的描摹,武汉的市井风貌成为当代文学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宋小词的《直立行走》同样讲述了发生在武汉的故事,但是却有着更残酷的内核。在城市里挣扎求生的小市民的地位已经足够“卑微”了,但女主人公杨双福却处于“更下一层”,她属于的那个阶层,需要“两只爪子得在地上刨出血来才有一爪食吃”。她仰视着他们,希望能够融入这座不属于她的城市。
宋小词在创作谈《在城市的寒冬里蛰伏》里认为,原本烟火气的武汉已经成为了一座国际范儿的大城市,但城市中还存在着很多阳光照不到的小巷,充斥着“日子不顺心不顺意的声音”。她想写出他们的疼痛、渴望、愤怒、被伤害和伤害人,这种写作动机很具有社会责任感,并与时下大热的“底层写作”隐隐对接。
小说的女主人公杨双福是一个大学毕业留在武汉打拼的乡下女孩,工作泛善可陈,甚至经常遭受屈辱。她租住在终年散发着霉味和馊味的城中村,经常做着房子和人一起被挖掘机所吞噬的梦。此时,相貌英俊又是武汉本地人的周午马的出现,仿佛是双福困顿生活中照进来的一道光,在同为“乡下人”的同事眼中,这段恋爱也是成为武汉人的绝好机会。对杨双福趾高气扬的周午马除了“本地人”的身份之外,其实并无什么资本可骄傲。在周家,杨双福看到了周父的病重、周母的辛劳、周午马对这个家的漠不关心与周家房子的局促,“阶级感情”油然而生。因为身份落差带来的心理劣势被冲淡了,她仿佛成了保护者与拯救者,这种情感却带给了她牢狱之灾,最终也导致了她的悲剧结局。结婚之后,杨双福在周家学会了生煤炉、贴水钻,但在周家人眼中她的地位却令人尴尬。甚至周母第一次与杨双福见面,便催促两人第二天就去领证都带有一丝阴谋论的味道——家中多一个人,可以多分三十平米的新房。
小说的题目是“直立行走”,虽文中并无点题,但读者可能会体悟到杨双福的挣扎与努力——她只是想在武汉的大街上堂堂正正地直立行走。
李铭《北京的藕》,《天涯》2016年第6期
在中国,北上广碾压一切城市的繁荣可称得上是一种奇观,尤其是政治文化中心北京,它像一只巨大的抽水机一样抽取着周围资源和人力。北京郊区的通州原有大片的藕塘,供应着首都人民餐桌上的藕,小说的发生地点就在藕塘边。挖藕工老何因为在北京积攒了一点点钱,娶了乡村中因丧夫而背上“妨男人”恶名的翠喜。翠喜从来没有到过北京,生性淳朴,她听信了老何对她说的在天安门附近买房子、哄孩子、摊煎饼的甜言蜜语,后来却发现藕塘只是北京的一个角落,北京也并不属于她。不过虽然艰辛,生活的希望还没有完全地沦陷。因为故乡的人是不撒谎的,所以翠喜才轻信老何的话。她从医院里逃出来,欠了医院的债,一听警笛就心颤,一见警车就瘫软,并嘱咐老何尽快了结医疗债务。不管怎么可笑,那份骨子里生出的淳朴诚实,永远是一份希望。
人们被城市所吸引而留下,盼望着拥有新的身份,老何和翠喜也不例外,寄托着他们的希望的是“北京的藕”。老何对翠喜所讲述的挖藕经历令人唏嘘,挖藕工被电死只是无数事故中的沧海一粟,农民工的命比野草还要贫贱。老何要在一年里最寒冷的季节挖藕,因为这时候的藕最值钱。老何讲述老板的婚姻,也是社会的现实,有钱人可以一出手就十几万,可以不用顾及伦理道德,而老何的儿子红毛的老舅却为了一笔赔偿,自己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读完这篇小说,突然想到了一首诗“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草根的离合
王 菲
这个阶层,不似上流贵族社会雍容,也不如最底层人民劳苦,他们处在繁杂的社会体系中最芸芸众生的一级,极少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抑或平凡到不值一提。却正是这些所谓的“草根”构成了坚实有力的社会地基,上演着本属于“小人物”的一幕幕爱恨情仇。
骆平《譬如朝露》,《当代》2016年第6期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忧伤的日子和明媚的阳光只有一线之隔,一件不期而至的小事打破了两个在校青年的平静生活,将他们划入按部就班的人生轨迹。一切转折都像愚人节的玩笑,现实巨大的漩涡吞没了微妙小情调,他们互相厌弃又难舍难分,在浩瀚苍茫的人世沉浮中找寻迷途的光明。
故事从女主人公程穗的意外怀孕开始,一颗胚胎的成长速度成为两人的生命驶入下一轮回的倒计时器。为以合法身份堕胎而秘密结婚,到终止对脑瘫女儿香香的“谋杀”行为,是对生命平等的尊重,也是程穗夫妇这样的草根民众最高的伦理宣誓。两个婴儿的降生弥合了婆媳关系,将两个乳臭未干的在校大学生变成血乳相融的亲人,脑瘫儿一连串的病危通知书由起初让梁三思“没有丝毫的切肤之感”,到最后自食其力承担起家庭的重任。这种生命价值的转换正如梁三思在看到双胞胎女儿时“敬畏与肃穆,以及,奇怪的陌生”的表情,这不仅是生命意义崇高的自我彰显,更是爱情与亲情奇妙的化学反应。
小说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波澜不惊的叙述中险象环生。一枚胚胎从扁豆荚长到瓜熟蒂落,其间夹杂了从私立妇科医院的乱象丛生到公立医院的看病难、看病贵的病态社会披露,两个知识分子“穷酸迂腐”买不起一只婚戒,要仰仗开火锅店只有小学文化学历的“母亲大人”接济医药费,这暗流涌动的嘲讽背后暗含了一丝文人的心酸。
程穗夫妇的遭遇虽然离奇曲折,却也不过是人山人海的孕婴大潮中的一粒流沙,渺小得不堪一提。社会竞争如此激烈,脑瘫婴儿连生存都如困獸犹斗,甚或连“流沙”中的一粒微尘也算不上,可是社会的温情也教会了程穗夫妇珍爱他们生命的结晶,同样珍惜自己的“草根”生活——他们平凡琐碎的细水长流。
马小淘《小礼物》,《收获》2016年第6期
《小礼物》有种温暖平实的气息,像圣诞夜里放进孩童袜子里的小礼物,给人惊喜,却又难以捉摸。两件深夜不期而至的小礼物给清汤寡水、两点一线的生活增添了一丝暖意,联结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平凡人的生活。故事在即将抵达未知的谜底时戛然而止,以一段禅语做结,重归寂静。那是很多人的初恋——一个会心的眼神和嘴角不禁牵起的笑意,寂寞的怦然心动和莫名涌起的猜疑和酸涩。
“小礼物”在很多个深夜不请自来,突兀却令人浮想联翩。那是尘世艰辛跋涉的灵魂在休憩的间隙难以抑制的回归。它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在一个人将死之时忍不住向儿时爱恋的人吐露心声;它是一个悄然的回眸,低眉转瞬的刹那刚刚好错开的时间差错过了所有命运相交会的轨迹。
也正是这一份平凡到不值一提的小小的爱恋,却是很多人一生不忍忘怀的“小礼物”。它在无眠的深夜叩击心扉,带人们回到儿时的一片真纯。
胡丹娃《音乐系的墙》,《莽原》2016年第6期
过一种有选择的人生,这也许是人生之大幸。
如若终将平凡,那么至少这一生的重要抉择,该跟随自己的心意而行。上官鸣蕙在一次次的努力后的挫败中放弃了最初的梦想,选择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尽管这一生事业成功,受人爱戴,却始终为当初未曾坚持的梦想而抱憾。
苗苗虽然是一个平凡如路人甲的女孩,学业、长相、才华都没有可圈可点之处,最后也只是在高考的二战中考上了艺术系的三本院校。可是这样的人生却让上官鸣蕙艳羡许久。
普希金告诉我们,人生的两条路没有当初、没有如果。相较于当下功利的等量齐观,倒不如将万事回归本心做出抉择。平凡里隐藏着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梦想要经历精心浇灌和漫长的坚持才能萌发幸福的结晶。也或许,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即便偏离了最初的航向,也不会偏离那一份初心,只要梦想还在,一切都还有可能重来。
葛景华《座位问题》,《莽原》2016年第6期
同样身为人民教师的莫羽,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为了解决编制,却不得不接受校领导安排的艰巨任务——承担班主任工作。现实的窘境让这些平凡的小人物带上信任名义的枷锁,辗转徘徊于上层权力与底层生存艰难喘息的夹缝里,饱尝人世辛酸苦楚。
平凡与高高在上也只有一副面孔的距离,重点学校里的莘莘学子在背后手握重权的父母的暗箱操作下,让莫羽这个夹缝里的角色既要洞悉社会潜规则,还要小心地保护学生的纯洁童心。作者也正是找到了这样一个矛盾的切入点,才给了莫羽这一形象鲜活的现代意义。
排座位这样简单的小事,混入了权力指摘与金钱许诺,再加上底层市民无中生有的强求,升温加剧为事关班主任工作能力的核心问题。作者从莫羽这个处于成年人和孩童之间的角色出发,脱离校园不久却又已然能够深明大义,给予这些所谓的社会“法则”以公正的“审判”。
座位的编排从以身高为标准难以照顾个别需求,到不得不以入校成绩为准绳划分学生三六九等,却依然难以平衡各方关系。学生家长借媒体之名曝光“惟成绩论”的不合理校园秩序的背后,却是为个人私利争夺话语权。这背后百转千回的曲折婉转,是借一个研究生毕业不久的老师的经历控诉官本位和拜金主义的社会风气。学生用大团圆的座位排列化解老师的尴尬处境,却给人扼腕叹息之余沉痛的社会反思。
座位的排列标准从身高到成绩,暗讽着法则的变迁和幕后权力干预的丑恶衔接。所谓制度的合理化实则为利益的重新瓜分。既不可仗势欺人又做不到财大气粗,还缺少“刁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气场的草根阶层,如莫羽这样的普通教师,看似社会地位崇高,却同样是社会法则围城下的牺牲品——工作三年编制依然得不到解决,如她一般蝇营狗苟之辈更如过江之鲫。渴望坚守一点内心的正义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费心劳力惨淡经营却还得不到掌握话语权的学生家长以及教师同行认可。社会利益的每一次重新划分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草根能否进入主流话语体系要等待自身条件符合权力阶层的划定范围。也正是类似编制这些无形的枷锁圈套住重重叠叠的草根生活,使得大众心态发生着奇妙的转型。
莫羽在决定以不予苟合的态度放弃重点学校教师身份的同时,也在孩子们“大团圆”的座位排布的心意中体会到一点点国家未来的希望,但是这希望什么时候才能够实现,能不能够实现,却都还是一个未知的谜。
哲贵《柯巴芽上山放羊去了》,《人民文学》2016年第12期
走得累了倦了,不如返璞归真,回到那一片明洁的天空。柯巴芽便是一个孕育于大自然的姑娘,她的择偶标准发自于原始欲望,放弃优越的外在条件,选择徜徉于大自然,用脚步丈量中国的山水大地,天南地北地找寻心灵皈依。
曾经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也是老人们所说的怪圈。一个放羊的孩子,老人问他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他说放羊、卖羊、娶媳妇。长大后他当了局长,天有不测风云,树大易遭电闪雷劈。局长被抓,老人问那人的儿子长大想做什么。他的儿子回答,放羊、卖羊、娶媳妇。老人闻言泪流满面。
人生的舍与得本就蕴含无限智慧,柯巴芽流连于市井而野性十足。她对异性身体极度渴望,对各种恶劣自然环境的适应能力异乎寻常。她走遍青、陇、藏,将漫无目的的行走奏成生命流淌的旋律,她身上所体现的原始欲望其实也正是自然生机的另一种形态。
柯巴芽不会永远孤独,曾经以情欲为根基的恋情生长出榕树一般的枝杈。柯巴芽的祖宅以榕树为轴心,她曾经孕育的小小的胚胎也埋在榕树下。那是家族繁茂的象征,是原始氏族社会以血亲为纽带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图腾象征。
李强《锁心》,《人民文学》2016年第12期
一枚小小的锁芯引发了邻里之间的纠纷,甚至深刻揭露了人性的隔膜和为明哲保身而恩将仇报的丑恶本性。是锁芯引发了“锁心”,还是人情味缺失的社会现状带来情感的壁垒?热心助人却引发一系列误会,症结何在?
两代人,在不同的岗位上做着互不相干的工作,年龄差反映的思想状态的错位让代际隔膜浮出水面。赵大为的热心和两个丢钥匙小青年的冷漠自私形成鲜明对照,也在这种明暗对比中越发显现出时代的悲戚。
木心的《从前慢》里写道:“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朴实无华的文辞,将一段脉脉温情的往事娓娓道来。而今邻里之间竟只有两扇厚重的铁门互相致意,一把构造繁琐的钥匙保护了财物,锁住了人心,更是锁闭了人性沟通的渠道。人性剥离善意、道德,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为了保护自身利益,甚至违背道德、良知栽赃陷害伸出援手的路人。文学是反映社会痼疾的一面镜子,现下生活也会成为未来历史。如若以史为镜可以正衣冠,那么以历史为镜,是否也是一种自我检讨的方式。
生活的枷锁抑或别处
朱东丽
張愚《隔门有耳》,《北京文学》2016年第12期
《隔门有耳》讲了一个上司整下属的职场故事。上司在洗手间听到下属说自己的坏话,于是利用工作之便给这个下属一次次“穿小鞋”,不动声色地进行一次次的打击报复,而这个“大嘴巴”的下属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整得呆若木鸡,上司甚至想利用“反腐”的机会更加严厉地整治这个下属,这反而成了下属证明自己“清者自清”的机会。上司和这个下属的积怨就这样越积越深,为报复一句醉酒后的坏话,上司失去了下属对他的尊重、失去了同事对他的信任,最重要的是失去了自己的威信,这样的职场博弈终将在较量中毁了别人、伤了自己。从小说故事情节来看,这是一部加入“宫斗”元素的官场小说,在表现波谲云诡和黑暗腐败的众多官场小说中没有突出或者说特别之处,但是小说的亮点在于最后的点睛一笔,当下属更换工作调离单位时,上司为这几年给下属制造的麻烦感到羞愧自责,想请下属吃饭、握手言和,但是下属没有给他说抱歉的机会。这种处理给读者留下了一定的想象空间,没有握手言和,精彩的较量或许继续上演。这是作者布下的深层“留白”,也点出了职场内斗伤害人性人情的残酷现实,当下谍战剧、宫斗剧、职场剧、婆媳大战剧充斥各大荧屏,人和人之间演绎的大多是勾心斗角和算计较量,相互需要、互相温暖、携手向前的人情正能量被挤压到边缘,具体到职场和家庭,本是充满友善合作和温情暖阳的地方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试问在这样的工作和家庭环境中,人的身心如何愉悦,心态如何阳光呢?
陈仓《地下三尺》,《人民文学》2016年第11期
《地下三尺》用夸张戏谑的笔触写了城市打工者陈元在繁华都市建造寺庙的荒诞故事,没有学历和金钱资本的陈元,在城市底层先后干过建筑工人、房产中介、开私人诊所等营生,这些均无法改变他没有出息的生存状态,万般无奈之际竟然绝地逢生似的捡了20块钱,然后又用捡来的钱买了彩票,十分幸运地中了几十万的大奖,又遇到了足以改变他命运的达官贵人“老吴”,意外获得了一块荒地的开发权。陈元用足智多谋的经营算计,将城市规划和“吃瓜群众”对“关公”的崇拜信仰玩弄于股掌之间,成功地将一块本用来建造“医药垃圾处理站”的空地建成了香火旺盛的寺庙,寺庙旺盛的香火钱当然也帮他实现了翻身发财的梦想。很显然,这是一部大胆想象的“巧合”之作,在作者精心制造一系列偶然巧合之外,讲述的则是社会存在发展的一些必然现象,一个在城市没有一技之长、又没有资本积累的“外省青年”,在城市实现发财梦,只能靠在法制和规章之外打“擦边球”外加不期而遇的“狗屎运”,这是他们在城市生活的“生存法则”,如果不这样,他们的生活轨迹则只能是一直给别人打工的建筑工人、洗脚工等此类营生。在繁华市区凭空建造一座寺庙,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是因为有广阔的“市场空间”,是周围市民对跪拜神灵的推崇痴迷让陈元有了建造“精神垃圾站”也就是寺庙的想法,作家用这种貌似荒诞的外壳写了人们精神诉求如何表达的话题。
对在城市打拼的陈元、焦大业们,香火旺盛的寺庙解决的是他们生存温饱的需要;对于祈祷健康祈求平安的大爷大妈们,这座寺庙就是他们心中的“神灵”;对于祈祷升官发财的官员老吴来说,这座寺庙或许意味着是他的“发财树”。安放道义化身关公的庙宇成了人们“各怀鬼胎”的利用工具,看似荒诞的背后隐喻着无尽的讽刺,陈元和老吴成功游走的各类生活场域,实则是混乱怪诞的社会人生,陈元开私人诊所干的是鉴定胎儿性别、治疗性病、给女大学生打胎的勾当,官员老吴和陈元的成为莫逆之交的原因则是陈元给老吴的女人堕胎、帮他解决了缠身的麻烦,空地开发权的招标处理,道义化身关公神像的真假,这些颇具讽刺性的社会乱象,仿佛诉说着人们的生活离道义法则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则是不择手段地追名逐利,是物欲横流、惟利是图、巧取豪夺的丛林法则。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有对金钱物质利益渴求的欲望,陈元的发财、老吴的升官、焦大业对金钱的迫切需要、寺庙香客们的许愿等等,都摆脱不开利益欲望的缠绕,为了满足欲望可以不择手段,为了获得财富可以掘地三尺,“头上三尺有神明”的敬畏之心荡然无存。小说用夸张幽默的笔法写出了这样一种生存乱象,让读者在对他们小丑般经营算计的伎俩莞尔一笑时,思考着荒诞之外的生命意义。
张楚《风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
这是一个现代特色浓郁的爱情故事,围绕入职不久的小警察关鹏的恋爱展开,穿插了一些典型的社会新鲜元素,将现代都市青年的职场、恋爱、生活原生态地展示了出来,写就了一幅烟火气息浓郁的现代青年爱情实景图。正如作家本人在创作谈中所写:“单纯地写一个年轻人的恋爱故事”,而立之年的民警关鹏入职不久后需要面对的事情就是结婚成家,但是在经历了诸多乏味的相亲和一段不靠谱的糟心恋爱之后,为了年迈的双亲同时又为给身心俱疲的自己找一个稳定的港湾,他想认真地带一位姑娘回家见爸妈然后结婚生子,在遇到高校舞蹈教师段锦之后,关鹏下定了和段锦结婚的决心,但是段锦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提出了分手,后来关锦遇到了街道办事员米露,米露外表纯真可爱,关鹏却在无意间查到了米露两年内在酒店开房36次的记录,尽管关鹏对此耿耿于怀,但是他还是决定不计较米露这段过往,因为“这狗屁日子,能有个暖被窝的人就不错了。”
在小说中,年轻人的生活是自由开放的,传统的贞操观念普遍淡化,择偶观念则更加注重身价和物质,女方更加关注的是男人的腰包,实际上是男方能给女方带来的物质和感官享受,是一种典型的实用主义婚恋观念。如“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的拜金女一样,外表冰雪聪明实则极其物质的段锦、婚前要买捷豹车的大鸟的前女友等,一个客观的事实是这种唯“物”主义爱情观已经不是个案。而小说中的男性也没有逃出“物欲至上”的魔咒,关鹏的好基友顾长风刚结束第一段婚姻之后,就娶了一个浑身镶嵌着金边的老姑娘,因为这位老姑娘的父亲是身家千万的建筑商,婚后发现老丈人积蓄不过四五万块钱,他无法从这场婚姻里攫取任何物质利益,于是快速结束了这段婚姻并迅速逃离现场来到关鹏所在的南方小城,为了赚钱干起了陪有钱阔太太的皮肉生意,当他东窗事发被警察抓住时,他脑子里的肿瘤已经长到像核桃一样大了,好高骛远而又软弱无能的“外省青年”,只能把爱情和身体当做换取金钱和物质的经营资本,然而苦心算计的结果则是生命的悲痛和苦难。
小说触及了当下的社會热点,张楚的这种“现实关怀”有效地缩短文学和热点的距离,但是困惑其中的依然是物欲和爱情选择的难题。张楚站在男性择偶的角度将这种“物欲至上”的实用主义婚恋观悉数展示出来。借助小说叙述者之口清晰地展现了当下爱恋和择偶观念变化轨迹的同时,也隐晦表达了对功利爱情的无奈和对纯洁感情的向往。
欲望是一种病
谷晓丹
田耳《附体》,《北京文学》2016年第12期
有时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成了别的人,《附体》说的就是这么个故事。21岁的家庆第一次独立远行去了韦城,来到异乡的他,投靠在了自己的表哥家,却未曾想到沉浸于丧子之痛的表嫂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处处向他抛洒母爱。
被鬼魂附体的故事我们听了不少,但家庆的这种附体却是全然不同的。这不同先是在于他虽然被表嫂的儿子“附体”,却始终保持着清醒,这就意味着他既要出于安慰表嫂而陪她演好儿子的戏,也要不时从中抽离告诉自己表嫂毕竟是表哥的女人,不能越轨,这其中就有个伦理问题。这不同还在于表嫂对家庆的母爱也是若隐若现的,虽然她大多数时间都把家庆当成自己的儿子来陪伴,但同时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是因为这些不同,使整个小说显得荒谬又有趣,特别是表哥和家庆的心理,一边是伦理一边是关爱,纠结中不乏人性的矛盾之处。
小说的结尾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家庆终于不堪背负沉重的负担决定要离开这阴沉而变态的表哥家后,不到一年表哥也和表嫂离婚了。原本以为走不下去的家庭貌似还算有个光明的结局,表嫂再嫁对象是个爱她的阔老板,表哥也重新收获了他新的幸福还又有了自己的儿子,而家庆也结婚了。最后,当家庆携妻子回到曾经被“附体”的韦城,一切都已不同了。
在《附体》的小说里,我们读到更多的是一种荒诞和不明就里,但那隐约透出的主题,似乎在让我们重新叩问那些早已有了答案如今却有些模糊的问题——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或许除了忍耐,还有别的选择。放弃,不一定就是抛弃,它只是为彼此的人生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这样的“附体”成了某种命运的转机,它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变成另一个人,开始一种可能更好的生活。
禹风《七天》,《花城》2016年第6期
同一个人有时却会分裂,就像《七天》里的这一男一女。对这男人来说,一个是庞医生,一个是庞小东。“庞医生”是他的社会身份总有点端着的虚伪感,“庞小东”则是他的真我映照带着些原始的欲望。而这女人夏丽华,一个是居家妇女要担着家庭责任,一个则是性感尤物为达到目的不惜出卖肉体。
因为病患关系,这男女两人相识,又因着他们的另一面,两人忠于自己的欲望,却背叛了理应恪守的原则。这男的可以跳脱医生身份,拿金钱与女人的肉体相交换;而这女的也可以放下家里的丈夫和女儿,为了替自己弟弟闯的祸还债,搭上自己去救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
医生原本就是救助病患的,当夏丽华知道自己与庞小东的这场交易还差“七天”时,她在行李箱里装满了一打的旗袍,想着自己也是一个医生,去治疗庞小东这个被欲望焚烧的男人。讽刺的是,这两人的越轨,似乎都有着一个貌似高尚的理由——救死扶伤。而这表面讽刺事实的背后,其实是城市自己生了病——贪心膨胀,物欲横流,让城市里的人们心灵日渐扭曲,已经忘了做人的本分,却有了自己一套独有的游戏规则。车子,房子,票子……是这些,慢慢把人逼成一个个分裂的人,就像小说结尾那瓶碎在路上的法国香水,表面看似精致,内心却不堪而易碎。
胡西淳《无子西瓜》,《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12期
《无子西瓜》,和西瓜有关,也和女人有关。在小说里,余光珍把与艺术家袁大光之间发生关系的意外,归罪于无子西瓜。如果她没有送西瓜到房间给袁大光,或许就不会失身于他。但再往前追究,如果她不挑头负责节目,也不会和袁大光有所牵连……
这又是一次因欲望而起的交易,与袁大光的这次合作,是余光珍在机关单位向上攀爬的一个砝码。余光珍为袁大光服务甚至献上自己,袁大光则配合她完成节目,还有包揽下她丈夫因车祸造成的事故伤害损失。物物交换,相安无事,多么公平。
可事实真是这样吗?对余光珍来说,她波澜不惊的生活全被这个西瓜打破了。裂开的西瓜,是她关于生活最基本的判断本应恪守的原则,现在这价值观也在欲望面前坍塌溃败。在升迁重用面前,在丈夫价值8万元的车面前,原则算什么?欲望是一种病,病中的人会挣扎、会叫骂,但为了那点利益的事,就是有人愿意生这病。就像小说结尾处所写的那样,一个圆圆的西瓜正向余光珍怀中徐徐滚开来,她不知道是推开,还是接住。余光珍在犹豫,更多的余光珍也在犹豫。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