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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楞调

2017-04-25陈宜新

当代小说 2017年2期
关键词:马厩狗子浮萍

陈宜新

“百花来开放来万紫千红,五谷丰登好收成,万众来个奔向锦绣前程楞楞楞……”

也许淅淅沥沥几天秋雨的缘故,客人特别多,凌晨四点多了,树根才下钟,脱下工装,十分疲倦地回到了宿舍躺下,刚刚入梦,一阵急促的铃声“■■■■”地把他唤醒了。

《包楞调》是故乡鲁西南大平原上的歌。树根从小就会唱,早就融化在血液里了。用上手机之后,这支歌就成了他的专用铃声,手机换了三四个了,却一直舍不得换掉这个铃声。这个铃声每每响起,树根能嗅到从老家厨房里袅袅升起的炊烟的味道,能看到村东口上那棵宿满喜鹊的大槐树,能听到村前万福河里的鸭鹅及水鸟的叫声,当然,也能看到村后的那口老牛屋,还有麦秸垛、柏树林,以及一望无际的田野……

电话是在县人民医院做眼科大夫的小姑花喜鹊打来的。

这段时间,树根不能看到老家来电,尤其是小姑花喜鹊的来电。一看到小姑花喜鹊的来电,树根就浑身紧张,就会冒虚汗,心脏就会怦怦跳,就会想到爷爷马厩是不是怎么了。爷爷马厩已经八十三岁了,身体状况不好,有个三长两短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树根就是受不了。

还好,小姑花喜鹊这次在电话上说的是拆迁的事,和树根说,咱家的屋子,你爷爷不说拆也不说不拆。拆迁办的人,去找你爷爷,人家还没走到咱家门口,你爷爷就把门锁了,人家就来找我和你姑父,我和你姑父去找你爷爷,你爷爷也不说长也不说短,人家就把我和你姑父从单位上撵回来了,说,啥时候做好你爷爷的工作,啥时候上班,做不好,不让回了。

我和你姑父都是该退休的人了,上不上班,没多大意思了,做不通你爷爷的工作,他们也不会把我和你姑父怎么着,可你爷爷身上的肉,见天往下掉,掉得皮包骨头了,咱再不想想办法,你爷爷这条老命就沒了。你爷爷一辈子做人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喘一声,可他倔!倔劲上来,十头老黄牛都拉不回来。这回倔劲又上来了,我和你姑父一点办法也没有,想了想,你爷爷最听你的,你来把他接走,让人家把咱家的屋子拆了,都省心了。

接着,小姑花喜鹊叹了一口气,又说,村庄整合、土地流转这事儿,是大趋势,都在搞,谁也阻挡不住。刘庄拆了,齐庄拆了,大陈庄也拆了,周围的村庄都拆了。咱庄,咱老马家庄,七百多户人家,拆得也没剩几户了,咱再不拆,说不过去了。再说,咱家也没啥,就你老老爷爷那时盖的这个院子,你想想,得多少年了吧,晚清那时盖的呀!一百多年了呀,老得实在是不像样子了,拆就让人家拆了吧;拆了,人家不是还补给咱一套楼房吗?150多平,三室一厅两卫一厨,多划算呀!这咋就不行呢!你爷爷老说住楼房不好,不接地气,你想想,住楼房有啥不好的?做饭、上厕所不用出屋咱不说,咱有了楼房,你也好说上个媳妇呀!只要你能说上个媳妇,别说拆咱这破破烂烂的老屋子,咱就是有座高楼大厦让人家拆了,你爷爷也不会不让拆。你把你爷爷接走,咱就让人家拆吧,我和你姑父照护着,啥都弄好了,我把你爷爷接回来,往楼房里一送,也就没啥事了。

树根2007年大学毕业,学的是经济管理。毕业之后,不停地往外投简历,应聘,面试,想学有所用,想找个体体面面的工作,再找个漂漂亮亮、懂事理的媳妇带回去,给爷爷马厩长长脸。钱花了不少,工作也没找到,他想回家,回到爷爷马厩的身边,乡村的生活,恬静、寡淡,他喜欢。可爷爷马厩说,你就是给我饿死在城里,也不能给我回来!

一天下午,树根饿得头晕眼花,天下起了大雨,又刮起了北风。早已是初冬了,他还一身单衣,冻得浑身打哆嗦,抱着膀子倚在一个小超市的门口,准备等雨停了之后,到不打烊的“卡拉拉酒店”蹭点吃的,再蹭上一宿觉,然后再想怎么在苏州——这座钢筋水泥筑就的城市里活下去。这时间,他遇上从澡堂子里跑出来买烟的老乡舀杆子和水井。

树根是在澡堂里洗澡时认识的舀杆子和水井。舀杆子和水井是澡堂里搓澡的,树根想也没想,抱着膀子,跟着舀杆子和水井的屁股后面,来澡堂搓澡,混碗饭吃。

树根在澡堂里搓澡,搓着搓着,竟然喜欢上了这项工作。由简单的给洗澡的人搓大泥卷子,到搓大泥卷子和穴位按摩相结合的搓澡,树根读了《中医基础理论》《经络腧穴学》《刺法灸法学》《推拿手法学》《推拿治疗学》等书。这样,要树根搓澡的人,得排队。树根搓澡能搓出这样的成色,用舀杆子的话来说,树根搓澡搓出了知识性、艺术性。

搓澡是有季节的,夏天生意寡淡,没钱挣,树根又跟一个叫浮萍的俊俏女孩子学洗脚、修脚、按摩等手艺,读了《妇产科学》《反射疗法》《社会心理学》等等书籍,把洗脚、修脚、按摩做到了理疗、养生等中医学层面上,竟然也整出了知识性、艺术性。

起初,男士来洗脚、修脚、按摩,是不点他的钟的,点浮萍这些俊俏而又年轻的女生,等他整出了知识性、艺术性之后,点他钟的就不仅仅是女士了。他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高级按摩师,从普通房伺候普通客户,来到了贵宾房给贵宾洗脚、修脚、按摩。

洗脚、修脚、按摩,没有季节性,收入也不错,但树根好像真的就是一根树根呀,面对苏州这坚硬的钢筋水泥没法儿扎下去,脸上整天挂着淡淡的忧愁不说,有时候还会无端端地泪流满面,他自己都羞愧不已。一个大男人,老以为自己上辈子是林黛玉,真不像个大男人。这种忧愁和无端端的伤感,是深藏在他心里无法言表的,然而,部长灰鹤却把他的这种忧愁的面目表情,打造成了一个品牌,介绍给那些前来洗脚、修脚、按摩的非富即贵的客户,消费他的这种忧愁,让这些非富即贵的顾客时常发出尖叫和赞叹。

树根住的是集体宿舍,六个同事住在一块儿,没有特殊情况,是要睡到中午十一点才起床的。小姑花喜鹊的电话来了,树根跑到厕所里接了电话,再回到宿舍里躺下,睡意全无。

树根的老家鲁西南金成县旗杆马集镇要把57个村庄整合成13个社区,腾出的土地和农民的责任田,将全部流转给润发农业合作社,说是农民变工人,托起共同致富梦呢。

这个新农村建设项目,腊月初五,上面的正式批文就下来了。镇政府碍于过大年,村庄整合的启动工作就放在了年后,也就是正月十五之后。为了正月十五之后的村庄整合顺利开展,镇里的宣传车,一辆乳白色的锐骐皮卡,车头上安装着两个大红喇叭,一天两趟入村,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广播宣传村庄整合的意义。村委会也在忙活,每户发了一张明白纸,镇里的宣传车走了,村委大院里的高音喇叭就开始广播了,是一个小女生甜美的声音,像在唱甜歌,很悦耳,广播的内容自然也是村庄整合的意义。

村委会的大喇叭每广播一遍,村委主任大骚虎便像个明白人似的,随后再在大喇叭里大肆宣讲上一番,以示他的存在和权威。他的宣讲没什么新鲜内容,公鸭嗓子,歇斯底里,还有点不着边际,更有点盛气凌人,宣讲得瞎地瓜家养殖的三十六头野猪呕吐不止,年味也就随着这些野猪的呕吐一点也没有了,却又没人敢出头反对这种毫无意义的宣讲,包括瞎地瓜。

走南闯北,文艺了一辈子,乐善好施了一辈子的墩舀子,是大骚虎的克星。

腊月二十三的下午,墩舀子穿着闹花灯时才舍得穿的戏服,抹着个大花脸,戴着清朝一品武官的官帽,帽子上插着两根长长的鸡鸡翎,耳朵上挂着两尺多长的圈腮大胡须,不伦不类,踩着三四尺高的高跷,领着他的高跷队,男女四五十号人啊,打鼓又敲锣,像要在大槐树下扎台子唱大戏似的,轰轰烈烈,在数不清的大人孩子的围观、跟踪下,从村西头“锵锵锵,锵嘭锵”地踩过来。

墩舀子踩着高跷来到大骚虎的家门口,抛了一把头上的鸡鸡翎,抚摸了一把大胡须,像早晨对着万福河筒子练嗓子似的,一仰脸,浑厚的嗓子就唱了起来。

墩舀子唱道:“年啊——(锵嘭锵),啊哈哈——(嘭嘭锵),年啊——(锵嘭锵),过年啊——(嘭嘭锵),素净、祥和的年啊——(锵嘭锵),啊哈哈——(嘭嘭锵),啊哈哈——(锵锵锵,嘭嘭锵),哈哈哈(锵嘭锵,嘭嘭锵,锵嘭锵嘭,嘭嘭锵……)……”

墩舀子领着他的高跷队,在大骚虎家门口唱了五个来回,大骚虎才停止了宣讲。

大骚虎宣讲了些什么呢?自然是村庄整合这个项目的种种好处。未来社区的高楼大厦有多么高,公园有多么好,学校是多么现代化,酒吧、舞厅是多么高档等等,这令村里的青年人,尤其是那伙从一线城市打工回村过年的青年人,欢呼雀跃,兴奋不已,仨一群,俩一伙,好像他们已经是北京上海人了,醉酒闹事的事情也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爷爷马厩八十多岁了,像个熟透的瓜,晃晃悠悠地拄着一根长满疤瘌的花椒木拐棍,背驼得抬脚都能踢着脑袋,人瘦得像一根干棒,一阵轻风都能把他刮跑。

树根看着爷爷马厩的这个样子,和爷爷马厩商量着说回来伺候他,让他安享晚年,爷爷马厩不答应,说,我还行,我还能照护自己,我除了耳背,手脚慢了点,眼不花,其他零部件,你小姑也给我查了,没多大毛病,不用人伺候。再说,我就是需要人伺候了,还有你的六个姑姑呢,有个病灾的,她们会过来照顾我,哪儿轮到你。树根的心里还是酸酸的。

1986年秋天,树根满周岁不久的一天下午,父亲马槽去镇政府办公大楼工地做泥水活,粉刷六楼外墙时,保险绳突然绷断,掉了下来,没拉到医院就断气了。母亲苦苦菜是父亲马槽34岁那年,花2000块钱从贵州的一个山旮旯里买来的,一年之后,母亲苦苦菜回老家贵州探亲再也没有回来,爷爷马厩又担当起了树根父母的责任。当年斗地主时,爷爷马厩被人打伤过腰,做不了太重的体力活养家糊口,爷爷马厩就把四亩半责任田租出去,到集上籴了100斤豆子,买了头小毛驴拉磨,和奶奶一块儿做豆腐,卖豆腐。

爷爷马厩和奶奶做豆腐,早起晚归,天天做好、卖掉两大锅豆腐,才把孙子树根拉扯成人,才让孙子树根上了高中上大学。树根大学毕业后,和爷爷马厩说在苏州找到了一个很体面的工作,进了一家合资企业,负责着两个组,管理着十个人,爷爷马厩又见树根月月有钱打过来,花不完,奶奶也走了,爷爷马厩才不再那么操劳了。再说,奶奶走了之后,爷爷马厩也真的操劳不动了,腰不行,腿脚不好,肺呀心的,也不怎么好,病起来,没个十天半月不见好,再那么干下去,怕是等不到孙子树根娶上媳妇就见阎王爷去了。

树根有这么好的一个工作,负责着两个小组,管理着十个人,工作这么多年了,人都小三十了,仍旧没有领回一个大闺女来成家立业,成了爷爷马厩的最大心事。

这是苏州的大闺女不喜欢咱的树根呀!

苏州的大闺女不喜欢咱树根,咱就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咱旗杆马集镇,俊俏、有文化的大闺女多得是,不比苏州的大闺女差多少,尤其是邻村的那些大闺女,个个水灵灵的、青葱似的惹人喜爱。这些大闺女呢,又是咱看着长大的,不论是狗蛋家的水柳,还是土豆家的芝麻,咱都知根知底。她们个个瓷实、厚道,没有圈里弯里的杂事,好哇。

爷爷马厩瞄准了这些大闺女之后,就开始托大斑鸠做媒,找二叫驴说情,和三风车套近乎,一切都做得八九不离十了,爷爷马厩就打电话让树根回来,然后让大斑鸠领着树根,相了东村的菠菜,再去见西村的芸豆,虽然缘分都不到,一个也没成,爷爷马厩却一如既往,没有半点松懈。

这次树根回来过年,却例外了。

树根腊月十四就到家了,爷爷马厩却一个字也不提相亲的事情,大斑鸠像打了鸡血似的来了几趟,爷爷马厩也没像往常那样热情对待大斑鸠。

爷爷马厩,除了做饭、吃饭,上厕所,整天蜷缩在堂屋当门那个破烂的沙发里,像受到了极度恐吓的一只生瘟鸡,无精打采,高音喇叭里的一点点小动静,都会使爷爷马厩战栗不止或者抖动几下,之后便是一阵焦躁不安的自言自语。

爷爷马厩自言自语的什么,树根一点也听不清楚,树根问爷爷马厩,爷爷马厩的眼神躲躲闪闪,之后反问树根,说,爷爷说话了?爷爷没说,没说,爷爷能说啥?爷爷没啥说。长出一口气,直直身子,摸摸拐棍,想让自己静下来似的,却又无法静下来,只好摸出一根纸烟来点着,吸两口,掐灭,然后再点着,再吸两口,再掐灭,来回折腾。

树根觉睡得很死。

腊月十五這天傍晚,爷爷马厩给树根做的晚饭是豆沫稀饭,做多了,也好喝,树根多喝了一碗,半夜里让尿憋醒了,迷迷糊糊起来解手,爷爷马厩的床上却空着,树根伸手摸了摸爷爷马厩的被窝,被窝里暖水袋还热乎乎的,树根以为爷爷马厩去厕所了,细想想不对呀!屋子里的灯没亮,院子里也没灯明。季节已是隆冬了,虽然这个隆冬,一片雪花也没下,最低气温一直徘徊在摄氏0℃左右,给人的感觉暖融融的,像初春,却也够冷的。爷爷去了哪里?钻进被窝的树根突然清醒了,心也提到喉咙,三两下穿上衣服,摸起床头上的手机,打开上面的手电筒,一边压着嗓门喊,一边往外走,出大门看到大街的十字路口上,一个佝偻着腰、在路灯下烧纸的人就是爷爷马厩,提上来的心才落了下去。

树根大踏步来到爷爷马厩跟前说,爷爷,你大半夜里烧啥纸?

爷爷马厩说,你老爷爷,你老老爷爷,你老老老爷爷等列祖列宗找我来了,说是村子要拆了,要我在各个路口,还有八角琉璃井台上、老槐树下、家庙里都烧把纸,给他们留个记号,咱这个村子就是拆没了,拆得啥都没有了,他们也能找到这个地儿……

爷爷马厩说着竟然像个小孩似的说哭就哭了起来,说,咱……咱老马家,从明洪武25年12月迁……迁到这儿,35代人了,崇尚“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坚守百善孝为先的道义,出过朝廷命官,也出过革命烈士,名门望族。咱……咱是老马家的长支,是哥头,村子要拆了,咱得有所担当,咱起码得让老祖宗们仙游回来摸着回家的道儿……

树根摸了把爷爷马厩的额头,爷爷马厩额头一点也不烧,就跟着爷爷马厩去了村前的万福河烧纸。爷爷马厩一边烧着纸,一边叨叨着说,咱这万福河西起定陶仿山洼,东流经成武、巨野、金乡、鱼台、济宁,从吴坑村进入南阳湖,长三四百里路呢,是咱湖西第一大河。我小的时候,这河道人气旺着呢,船来船往,水清鱼肥,养的人没数,现在是一条臭水沟了,一条臭水沟了,鱼虾气都没了。爷爷马厩烧过纸,拉他一块儿跪下来,跪在岸边,说,咱给万福河祖宗行个九拜礼吧。拜拜,叩叩,叩叩,拜拜,一丝不苟,异常的虔诚和庄严。

给万福河九拜礼之后,爷爷马厩几乎瘫在了岸上,坐在岸边,久久不能起来,不是树根连背加搀扶着爷爷马厩,爷爷马厩怕是爬着回家的力气也没有了。

次日凌晨两点多钟,爷爷马厩又神神道道起来烧纸了。

爷爷马厩这次烧纸,是在院子里,面对堂屋当门跪在那儿,又作揖又磕头的。

你老爷爷专门来找我了。爷爷马厩跪在那儿一边烧纸,一边和跪在他一旁的树根说,你老爷爷和我说,清光绪23年,你老老爷爷给他筹备了银子让他进京赶考,因“巨野教案”发生,他的恩师说大刀会等民团组织,是“因教民欺辱平民,平民万难忍受,始有谋立乡团以自卫者”被皇上查办,他发誓再不入仕,才有了这座四合院,迄今已116年了。

听人说,树根说,咱村的人,有了钱,都在城里或镇上盖屋子,咱咋盖在村里了?

爷爷马厩说,当年我也这样问过你老爷爷。你老爷爷和我说,是给村里立个样子,这院子才成了咱村的标志,和人家在城里的院子相比,咱的,啥也不是,啥也不是。

爷爷马厩给堂屋烧了纸,又给堂屋门口的两棵大牡丹烧纸,说,也给您俩老人家支点钱吧,爷爷奶奶回来了,看到您俩富得流油会很开心的,会很开心的。

接下来,爷爷马厩就像疯了似的,几乎夜夜都要起来烧纸,总把树根弄得惊惊诧诧,树根怕爷爷马厩有个三长两短,接下来的日子里便睡到了爷爷马厩的脚头上了。

腊月二十四,雾霾南下,天空出奇的晴朗,村委会的高音喇叭集体卡壳了,太阳快落下去了,还没有一点动静,爷爷马厩才知道这是墩舀子和他的高跷队的功劳,精神头立马活泛起来,和树根说,扶爷爷起来,咱出去走动走动。树根一边把花椒木拐棍递过去,一边上去搀扶,树根没想到的是:耷拉着脑袋、弯着腰,做人,做事,不曾大嗓门叫喊过一句话的爷爷马厩,还没等他怎么搀扶就站了起来,换了个人似的。

爷爷马厩拄着花椒木拐棍,刚刚踏出堂屋的大门,墩舀子满脸带笑,手里拿着一本册页,一支蘸满墨汁的毛笔,一大群人跟在后面,呼呼啦啦进了院子。墩舀子比爷爷马厩低两辈,进门说,大爷爷,您老人家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爷爷马厩一惊,说,签字?签什么字?

墩舀子说,大槐树、家庙,还有您老人家的这座院子,还有街上的那口八角琉璃井,还有……县文物馆的人说了,这是文物,也是文化,也是历史,得保护。

墩舀子接着在院子里转了起来,说,不说年岁多少了,正房、东西厢房、南屋、过道、迎门墙,都有。五零墙,大五花砌体,石头基础,开间是明三暗五,顶是硬山顶,还有五脊六兽,和北京的四合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很有学术价值,很值得保护。拆村子,已成定局,咱谁也阻挡不了,老祖宗留下的这些智慧,这些物什,咱不能一拆算完,咱得让上面说个法子怎么保护保护。一呼隆都拆了,拆光油了,再说法子保护,啥都晚了!

爷爷马厩听了墩舀子说的,很符合他的心意,对墩舀子说,在理,在理!总得让后人记得祖宗吧。接过墩舀子递过来的那本册页,前后翻了翻,签名的人数不少,少说也得有一百多口子人,都是年过五十的人,有的都九十多岁了,连声说好好好,接过墩舀子递上来的毛笔,把册页放在墩舀子的背上,用娟秀、亮丽的小楷,规规矩矩地画上了一个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落上了年月日。之后,伸出拐棍拍打了一下墩舀子的肩膀,说,小,这事,你大爷爷我就这样算一个吧,不能忘祖啊不能……

爷爷马厩在那本册页上落笔的瞬间,树根就感到爷爷马厩做了一件绝对不该做的事情。果不然,墩舀子的人走了不到两分钟,三狗子和七八个在北京上海打工的青年人,大蚂蚱和瘸腿油子在前面倒退着、高举着手机给三狗子录着像,醉醺醺地进了院子。三狗子也流淌着老马家的血,只是比爷爷马厩晚六辈,得喊爷爷马厩老老老老爷爷。

狗地主!三狗子进门就指着爷爷马厩的鼻子,嘴不当家地说,当年我爷爷没没收你家这座狗日的院子,是看在鄉里乡亲的面上,看在是本家的面上。现在政府要拆村子,要做大项目,要建社区,要建新农村,向城镇化跃进,你问问大蚂蚱、石磙他们,咱村里,谁不欢呼?谁不跳跃?就你这破院子,这破房子,你在死墩舀子那个破本本上画上个破圈圈,镇政府就不拆你的了?老子是镇政府拆迁办副主任,内定的!全权负责拆咱这个破村子!过了年,老子第一个拆的,就是你家这个破院子,你信不信?

从来没见爷爷马厩动过怒、打过人的树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个事儿,爷爷马厩举起手中的花椒木拐棍,照着三狗子的秃脑袋就戳了下去,说,我信!

爷爷马厩惹的这个事情,使树根的返程日期推迟了小半个月。

爷爷马厩在墩舀子、马车、木锨、镰把、辘轳等十多人的簇拥下,到锄钩家说说这件事情。锄钩是一把老锄钩了,九十六岁了,童心不散,坐在当门的沙发上,长长的旱烟袋冒着烟,逗着一只长毛波斯猫,边抽烟边逗猫,惹得脚下的重孙子钢蛋,笑得嘎嘎的。

爺爷马厩坐下来和锄钩说话,说:1950年夏天那回,三狗子的爷爷老毛狗子,找到我家来,要我父亲马腾把上面给村里的一个地主指标应下来,好让他在组织面前说得起话。我父亲马腾说,村里比我家地多的不下二十家,我不干!老毛狗子就说,那些户,人家不是有人在组织,就是革命烈士、革命军人家庭,我们不能给人家,给人家就等于反革命。说,你家啥也没有,啥也不是。你家有这些地,有全村最好的院子,大车,马车,大牲口,应有尽有,还经常雇工,是剥削现象,这个地主也就只有你来当。我父亲马腾反对说,我家的地,三十亩不到,是几代人省吃俭用一点点积攒下来的,村里人谁都知道。有雇工,也是真的。可我家农忙时才雇工,雇的可都是我家的亲戚。这些来我家做工、干活的亲戚,都是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走。再说,庄稼熟了,不雇工就干不过来,就瞎在地里了,和我们现在种蒜、收蒜薹、收蒜,雇人一样,谁给我干,我给谁开工钱,一天一结账,没剥削过谁,也没欺压过谁,就这样地主了?

哈哈,这事,我在场,你老马厩是亏了,亏了。锄钩“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畅怀笑着说,说句良心话,当年,咱村谁家的地多?老毛狗子家。可人家败家败的,是时候啊。

嗯。常年哮喘的辘轳有些兴奋,“呼噜呼噜”插话说,我爷爷就说过,沿河的好地都是他家的,四五百亩呢,不是老毛狗子他爹、他大爷、他叔,一家人比着抽大烟、赌博、逛窑子,把几百亩良田糟腾了,那个那个……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锄钩狠狠瞪了辘轳一眼,说,一边去!

爷爷马厩擦了把眼泪,继续和锄钩说,说来,我家的成份,别说地主了,富农都够不上!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富裕中农。老毛狗子是新贵,又有挎着盒子枪的工作组组长夜猫子撑腰,我家五代单传,人脉不旺,得罪不起,我父亲马腾就说,非要让我应承下来也行,让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来给我做个见证,日后有啥事,也好说话。这样,我家才成了村里惟一的一户地主。即使不是这样的,我家就是实实在在的地主,剥削过人,欺压过四邻,霸占过人家的大闺女,可我头上的那顶几乎压垮我们全家的地主帽子,政府也给摘了三十多年了,你三狗子咋还地主地主地喊呢?说不明白,咱打官司,打到济南,打到北京,我都不怕!

锄钩继续笑呵呵地说,老马厩呀,别太难过了,一个小鸡巴熊孩喝醉了,犯点浑,不能当个事,不能当个事。再说,村里可没几家把你当地主看。你爷爷马驹是善人,你父亲马腾是善人,你也是善人,咋能是万恶的地主呢?村里记着你家的好呢,不信你问问墩舀子。

当年,墩舀子的爷爷和我叔叔去亳州贩牲口,路上躲闪不及,让日本鬼子打死了,墩舀子的奶奶难过地上了吊,墩舀子的父亲才四岁,这么丁点的一个小毛孩子自己都照护不了,要办两桩丧事,还要活下来,不是你家出面帮衬,你父亲马腾又把墩舀子的父亲接家来,像养儿子一样养着,养成人,这家人就没了。还有,水桶家、面瓮家、茶壶家……你家都帮衬过,都帮衬过,都记着你家的好哩。

老马厩呀,咱都老了,思想不赶趟了,一点也不赶趟了。墩舀子起哄,让他起哄去,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你跟着掺乎个啥呀!锄钩接着说,不过,也不能便宜了三狗子这小子,我一定让他给你老马厩道歉,给你老马厩道歉好不?尊老爱幼,咱啥时候都不能丢!

爷爷马厩说,有你这句话,道歉不道歉,都不用说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也没看到爷爷马厩怎么用力,再说,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再怎么用力也没多大的劲儿,那一拐棍,竟然把三狗子打得头破血流,还打晕了,邪乎了。

次日上午,小姑花喜鹊怕爷爷马厩把事情越搞越大,再搞出点其他的事情来,就不好看了,让树根的表哥柱子把爷爷马厩接走了。

爷爷马厩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大骚虎领着一个公安人员来了。老爪、钢镢、粪头子、风箱、二铲、蝎虎子、四蚰蜒、大土鳖子、小长虫、三麻嘎等十多个青年人,正在树根家堂屋里,喳喳哄哄,打够级,大骚虎把树根喊到院子里说,树根,你爷爷把人家三狗子打成轻微伤了,够拘留了,你说咱咋弄吧?这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把树根震蒙了。树根不信,公安人员就把治安拘留证递给了树根。白纸黑字,大红印章,树根的脸色立时蜡黄了,咬着嘴唇哆嗦着说,我、我替我爷爷。公安人员就说,你爷爷要是杀人了,你也替?再说,谁犯罪谁承当,这是法律!大骚虎踩了树根一脚,又把出来举着手机围观的老爪、钢镢、粪头子、风箱、二铲、蝎虎子、四蚰蜒、大土鳖子、小长虫、三麻嘎轰进屋里,把树根又往外扯了几步,撇开公安人员,说,树根,咱这样吧,我先把他领到村部,稳住他,我派人去找三狗子,做做三狗子的工作,看看三狗子能不能不告咱。只要三狗子不告咱,咱就没事。

下午,老爪、钢镢、粪头子、风箱、二铲、蝎虎子、四蚰蜒、大土鳖子、小长虫、三麻嘎他们还在树根家堂屋里打够级,三点多一点,大骚虎像得了块金元宝似的跑来了,进屋就和树根表功说,树根,总算说服三狗子了!他不告咱了,可他有一个条件。树根问啥条件,大骚虎说,很简单。过了年,三狗子负责咱村的拆迁,你爷爷只要同意先拆迁你家的院子,这就行了。树根说,我同意。大骚虎就犯愁了似的,说,你同意不行,户主是你爷爷,你爷爷同意才行。大骚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打印好的拆迁合同,递给树根说,你爷爷同意了,你就让他在这上面签个字。大骚虎把话说完,把拆迁合同往树根的怀里一塞,走了。

树根在电话上和小姑花喜鹊说,爷爷不是早就同意拆了,咋反悔了?

小姑花喜鹊就说,你爷爷嘴上同意,心里疙瘩啊。今天你就回来把你爷爷接走。你今天要不来,明天就让你姑父把你爷爷送过去,这边啥事都没有了,让你姑父再把你爷爷接回来。

小姑花喜鹊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要把爷爷马厩送过来,把爷爷马厩送过来不就什么都露馅了嘛!树根做着的这家养生馆,叫“波波养生馆”,的确是中外合资企业,可他树根在这儿做的是什么工作?是专给女人洗脚、修脚、按摩的行当,其场景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暧昧什么的,爷爷马厩来了,看到了,或者知道了这些,就更没活命了,又不能不让爷爷马厩来。树根就不能不当回事了。爷爷马厩来了住哪儿呢?总不能让爷爷马厩住在这儿吧?再说,这儿也不让外人住呀!还有,爷爷马厩要是提出来到单位看看,又去哪儿找那个在爷爷马厩心目中的,很神圣、很伟大、很了不起的中外合资企业给爷爷马厩看呢?

树根发愁了,愁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不出一点好办法来。

不过,小姑花喜鹊说让树根今天回去,树根还是打算今天回老家看看再说。

“百花来开放来万紫千红,五谷丰登好收成,万众来个奔向锦绣前程楞楞楞……”

手機又响了,树根看了看显示的号码,本地号。不是老顾客的,也不是舀杆子和水井的,更不是浮萍的(三年多了,浮萍一直拒接他的电话),一点也不熟悉,他拒接了。然而手机不知疲倦地一次次响起,看来这不是一般人打来的电话了,难道是……树根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爬起来,拿着手机又跑进了厕所。

电话果真是浮萍打来的。

这久违的电话终于打来了,树根顿感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东西,酸楚楚地在胸口上不停地撞来撞去,撞得他胸口发闷;他有了想哭,想嚎啕大哭一场的感觉。

树根隐忍着自己的情感,浮萍和他寒暄了没几句,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浮萍这突如其来的大哭,把树根哭蒙了,当他明白浮萍真的在嚎啕大哭,鼻子一酸,泪流满面了,呜咽着说,你这是咋啦浮萍?你别哭,你这样哭我受不了……你说话呀浮萍……

浮萍哭了足足三分钟,才抽搭着鼻子,说,树根,我和你说,我和你说,我咋开口和你说呀我,我……我……我让那个孙子骗……骗……了,回苏州的路费都没了,啥都没有了,我这还不如杜十娘呢……我不就是想在城市里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子……可咋就、咋就……树根,我……我在这黄浦江边上坐了一夜了,我想跳下去我……

树根一听浮萍要跳黄浦江,“呜”的一声哭出来了,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浮萍啊……你千万别啊浮萍……千万别啊浮萍……我这就赶过去接你呀浮萍……个多小时就到了啊浮萍……咱死都不怕了,咱还怕活着……

树根在苏州是极少打的的。他出行的原则是:能走着走绝不坐公交车,能坐公交车绝不打的。不是为了保持一个好的体质,也不是花不起这个钱,是他想想当年的凄楚情景,还有今后要做、必须做的许许多多的事情,能少花一分钱是一分钱。然而,今天来不及考虑这些了,到银行ATM前,取了三千元现金,截了一辆的士坐上,给浮萍发了个短信说:“萍,我已打的上车,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到上海。另,我的微信号是我的手机号,你加我,把你的位置定位一并发给我,我好让司机师傅导航找到你。”树根直奔上海而去。

那年中秋之后的一天,浮萍的父亲——一个个头很矮的、脾气很暴躁的干巴老头,从河南永城的乡下找来,让她回老家相亲。浮萍不依,拉树根垫背,让树根在她父亲面前扮演她的“男友”,那种热恋中的“男友”,浮萍按钟点付给他钱。树根就说,钱就免了吧,只要你老爸高兴,又不出格,让我做啥都行。浮萍说,很好!浮萍怕树根把戏演砸了,开始做导演了,先是介绍了她父亲的嗜好、习惯和这个事件的背景,接下来安排他们怎么做这件事情,做这件事情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又如何应对,之后非常认真地和他说,一句话:看我的眼色,看我的手势行事,我要你拥抱你就拥抱,我要你亲吻你就亲吻,一切像真的一样,不能让老爸看出一点破绽来,一点都不能!还有,我在如家宾馆订了两个房间,咱俩就住在老爸的隔壁。这是树根做梦都不可能想到的事,令他心惊肉跳,也面红耳赤,还是答应了。

树根的相貌没说的,气质也没说的。何况浮萍又租来了一辆八成新的黑色奥迪,要他扮演的又是一个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她父亲看到他的样子,尤其是看到他俩毫不避讳,甚至不分场合,表现着他俩的甜蜜和恩爱,再也不提让她回家相亲的事情了。树根开着浮萍租来的那辆黑色奥迪,拉着她父女俩,到怡园等著名的景点里玩。每到一个景点,她父亲总要浮萍和他,挎着他的胳膊,站在奥迪车前或者景点的大门口,照一张合影。他们三个照了二十多张这样的合影,她父亲握着树根的手,很满意,很动情,说,俺孩!在咱农村老家,和俺萍年龄差不多的女孩,早就结婚生孩了,小孩大的都会跑着打酱油了,俺萍却连个对象都没有,让俺和她娘在村里矮半头呢。这回,俺放心了,你和俺萍,就是五年、十年之后,办事,俺回去,也有啥说哩。俺孩,好着哩,百里挑一,百里挑一!之后,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浮萍的父亲走了之后,浮萍给树根钱树根不要,浮萍就想献身一晚上把事儿扯平,她不想欠树根的情,树根不要,说什么也不要,浮萍喝醉了。浮萍喝得东倒西歪,送她回宿舍,她说什么也不回,就要他陪着在马路上走。她走不稳,他只好架着她的胳膊走。她醉了,却非常兴奋,边走边说,而且是不停地说,反反复复地说,说,她喜欢这座城市,喜欢这座城市的样子,喜欢这座城市的味道,她今后要像这座城市里这些土生土长的女人一样,不做洗脚妹,说啥也不做洗脚妹了,在这座城市里的一个角落里,隐姓埋名,找一个不知道她过去的、或者不计较她过去的、可以依靠的男人做老公,开一个卖凉皮或者做蛋糕这样的夫妻店,挣上钱,买上一处房子,这个房子哪怕仅有三五十平米,她也会很知足,然后和老公,在这座城市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正是他和她这次完美的配合,她父亲高高兴兴地走了,又什么也不要她的,她和他就近了许多许多。两人经常给自己放个假,在一块儿吃顿饭,喝场酒,唱唱歌,逛逛公园,压压马路。她病了住院了,他去伺候;他病了住院了,她来伺候。他们像是一对情投意合、恩爱有加的恋人,可他们不是,真的不是。自从她父亲走了之后,他俩再也没有拥抱过,更没有亲吻过。

树根和浮萍的分别,绝对是一个偶然事件。那天是2011年的9月3日。

那时间,树根在波波养生馆做按摩师,浮萍在怡情足浴休闲中心做足浴技师。波波养生馆有一个去济南参加“按摩与中医”研讨会的指标。这是一个高端的、具有学术意义的全国性研讨会,聚集了全国足浴、按摩、理疗等业内的顶尖人才,会期七天,规模空前。波波养生馆的技师都在争这个指标,都想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部长灰鹤却把这个树根不敢奢望的指标,凌晨三点多下钟的时候给了他。部长灰鹤已给他买好了车票,五点半的,要他马上去火车站,不然就来不及了。树根被这突如其来美差砸蒙了,收拾行囊,急匆匆往车站赶,却忘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承诺——给浮萍过生日,忘记了浮萍说的——浮萍还要在她这个生日上,向他公布她人生中的最最重要的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是什么样的内容,浮萍虽然没有给他任何暗示,但他却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这个决定的内容。他应该感到很幸福很快乐,然而却没有,一点幸福和快乐的感觉也没有,充斥在他脑海的,却是挥之不去的、无法言表的忧伤和痛苦。自从她向他吐露了她的梦想,她的这个梦想,像一座大山似的,横在了他的面前,让他无法翻越。他的根不在这座城市里,准确一点说,他的根,不但不在这座城市,其他的任何一座城市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城市里的一个过客,说不定哪天,哪个时辰,他就要和这座城市说声再见,永远地再见,不会让浮萍的梦想变为现实,一点也不会。他心里有数。

火车已经开动了,树根才想起了这件事情,顿时脸上、背上、手心里都汗啦啦的,哆嗦着双手给浮萍打电话,向浮萍解释、道歉,但浮萍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七点四十,树根终于打通了浮萍的电话。树根结结巴巴还没解释完怎么回事,就听到了浮萍摔手机的声音,电话也就断了,再打,语音提示竟然是欠费停机。前后不足一分钟的时间,怎么会哪!树根忙用網银给浮萍充上了一百元话费,继续拨打浮萍的手机,连续拨打了二十多分钟五十六次,语音提示仍旧是欠费停机。树根终于明白了,浮萍无法原谅他的违诺,把他拉入了黑名单,即使把手机打没电,打烂,也不会打通浮萍的手机。他拿着手机,疯了似的,在车厢里来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着:服务员!服务员!我要下车!我要下车!我要下车!服务员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蹲在过道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了。服务员说,帅哥,别激动,别激动,有事慢慢说,我们会帮你解决的。他说,我娘走失了,我要下车!我要下车!树根半路上下车再赶回苏州,来到怡情足浴休闲中心,浮萍已经卷铺盖走人了,耸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座坚硬的钢筋水泥。别人在济南开了七天的研讨会,他在这些钢筋水泥里穿行了七天,走访了浮萍的朋友圈,却没有找到浮萍的一点蛛丝马迹。浮萍真的就像停泊在黄河,或者长江水面的一叶浮萍,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飓风吹得杳无踪迹了。

这叶浮萍是被吹上了天,还是被卷进了泥土,还是被吹到了另一个港湾,树根一概不知。自此,树根却再也联系不上浮萍了。浮萍留给树根的,除了这个欠费停机的手机号码,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哪怕是浮萍撕过的一片小小的纸屑,树根也没有。浮萍就这样搁在了树根的心里,坚硬得像眼前闪过的一座座钢筋水泥,总那么让他无法直视……

“百花来开放来万紫千红,五谷丰登好收成,万众来个奔向锦绣前程楞楞楞……”

树根的手机又响了,看到是浮萍打来的,连忙接听,对方却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这个女子说,朋友,你回去吧,浮萍没事了。

怎么会哪?树根说,让浮萍接电话。

浮萍抽泣着说,树根,我真的没事了,没事了,我听你的,我死都不怕了,我还怕活着嘛。之后说,你给我卡上打五百块钱吧,卡号还是那个老号,回苏州,再还你。

浮萍要挂电话,树根说,你别,我和你朋友再说几句。

树根对浮萍的朋友交待了几句之后,往浮萍卡上打了一千元,松了一口气,前面正好有一个高速路口,他们下去再上来,爷爷马厩的事情就占据了他的心口。

五一回家,他们旗杆马家集镇村庄整合项目已经进入拆迁阶段了,拆迁办在老马家村是要拿树根家的院子祭刀的,谁也没想到的是,三狗子醉酒到树根家惹事的那一段,被人录了下来,扔到了网上,被翻腾出了一连串的意想不到的事情,闹出了个令镇政府十分难堪的舆情。结果可想而知了:三狗子被开除公职,分管副镇长记大过一次,镇长牛梭子专门到老马家行政村向爷爷马厩道歉;那个到树根家要行政拘留爷爷马厩的公安,是一个协警,原来是三狗子的铁哥们,和三狗子唱了一场双簧戏,抹黑了公安,抹黑了政府,没说的,开除。老马家村的拆迁工作暂时搁置,也就再也没人敢拿拆迁树根家的院子说事了。

事情圆满解决了,老马家村的拆迁工作暂时搁置,可不是说不拆;面对拆迁,爷爷马厩还是不哼不哈,树根的头都想大了,想裂了,也没搞明白爷爷马厩的心结在哪儿。

爷爷马厩和墩舀子很对脾气,有话说,两人说起话来能说上一天,树根就让墩舀子过来和爷爷马厩说说话,说道说道这拆迁的事儿。村里这么多人拥护,咱对抗个啥呀,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然而墩舀子和爷爷马厩坐在堂屋的当门,一脸落寞,耷拉着脑袋比着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得咳嗽不止,还是抽;一上午,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

八月十五,树根回家陪爷爷马厩过中秋节,村子已经开始拆了,先拆的家庙,接着刨的村口的大槐树。白天上班晚上回来答应爷爷马厩的柱子,和树根说,表弟,这些天,姥爷天天夜里爬起来,到村里烧纸,给那些拆了的房子、院子,给那些刨掉的树什么的,烧纸,一烧就是一两个小时,我不让他去,他就训我,说,你懂个啥!让我睡我的觉,说是你老姥爷叫我去烧哩,我能不去?那是我爹,我得听他的!我怕他有啥闪失,只好偷偷跟在他后面。

表弟,姥爷不但给这些烧纸,还给地上的草疙瘩烧纸。苍子棵、狗尾巴草、天天棵、胡茄子、野麻、茅草……大冬天的,这些都干得没魂了,见火就着,引起火灾可咋弄呀!

表弟,你知道我姥爷咋着烧纸吗?在地上画个圈圈,哆哆嗦嗦把纸点着,嘟嘟囔囔把纸烧完,然后拄着拐棍,晃晃悠悠跪下,跪在地上来个三拜礼,很隆重的,还有五拜礼、六拜礼、九拜礼,拜得我姥爷爬都爬不起来。我和我妈说,我妈不信,我妈说我疯了。

八月十五回家,爷爷马厩神情木讷,原本话少,话更少了,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浑身的骨骼发出一种碎裂的声音,树根听着浑身打颤,真怕爷爷马厩哪日这么一晃悠,把爷爷马厩给晃悠走了,就再也见不上爷爷马厩了,下决心不回苏州了,在家好好伺候爷爷马厩,陪爷爷马厩走完最后一程,然而爷爷马厩却发疯似的挥舞着拐杖把他撵回了苏州,说,你啥时候娶上媳妇了,我啥时候跟你去享福,你娶不上媳妇我去了住哪儿……

树根爹死娘嫁人,爷爷马厩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供他上学,不容易,爷爷马厩的事,他不能再依着爷爷马厩了,更不能再不管不问了,按小姑花喜鹊说的,把爷爷马厩接来,今天就去接。把爷爷马厩接来,安置在哪儿呢?树根想来想去想到了老乡舀杆子。返回苏州的树根,没有去波波养生馆,直接来到了舀杆子这儿。

舀杆子不搓澡了,和儿子井绳,在苏州蔬菜水果批发市场租赁了一个门面和一个仓库,做蔬菜批发生意。正在忙碌着的舀杆子听了树根的叙说,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很爽快地说,树根,你尽管去接你爷爷吧,送我这儿来,你就不用管了,住多久都行。我这儿有吃有住不说,老人家要是乐意给我看摊,我还给他老人家开工资呢!把树根的心里说得热乎乎的,树根向部长灰鹤请了个假,在舀杆子这儿简单吃了点东西,给爷爷马厩买了两只叫化鸡,一只万三蹄,想想爷爷马厩的胃不好,又买了四盒八珍糕,搭上12点43的火车往老家赶。

火车到鲁西南车站不到凌晨两点,树根回家心切,和他人在火车站拼了辆车到金成县城,再从金成县城打的到旗杆马集镇,天雾蒙蒙的,刚有点想放亮的样子,一场大雾,却铺天盖地地从北面拥了过来,黑压压的,一会儿对面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树根和出租车约摸着拐进回家的乡间小道,不像,走到半路上又退了回来。后来,走哪条路都不像回家的路,都不像,一点也不像。万福河是标志,又顺着万福河岸跑,来来回回折腾了五六趟,进进退退七八个路口,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一个多小时折腾进去了,把出租车司机都折腾得满头大汗,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回家的路好像就这样断了,没了,他们只好在路边停了下来。

“百花来开放来万紫千红,五谷丰登好收成,万众来个奔向锦绣前程楞楞楞……”

电话响了,来自上海的——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很急促,说,我是浮萍的闺密,昨天中午我和你通过话。

树根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好,你有事吗?

对不起!我没看好浮萍,浮萍失踪了!

树根的心,猛一抽,问,啥时候?

不知道。浮萍的闺密说,我早晨起来才发现的,她啥时候从我这儿走的,我都不知道。我打她的手机,她的手机一直通着无人接听,我怕她……她这回凶多吉少……

浮萍闺密的电话挂了,树根的脑子里还停留在浮萍失踪这件事里没转过来,Lemna minor,Lemna minor,一个叫“Lemna minor”的微信好友发来了一个“我想对你说”的音乐微信。

这个叫Lemna minor微信好友,什么时候通过他验证加入好友圈的,他不记得了,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刚刚打开这个音乐微信,迎面扑来的是庄心妍的歌曲《一万个舍不得》,他突然明白这是谁了,小姑花喜鹊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小姑花喜鹊带着哭腔说,树根,你回来了没有?

小姑,我回来了。树根有些懊丧地说,转了一个多小时了,咋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小姑花喜鹊哭了,说,你爷爷快不行了……

啊!树根一阵眩晕,小便随之失禁了。

小姑花喜鹊在电话里哭着说,夜……里,不知……不知……你……你爷爷,咋着,咋着把人家二狗逼家的麦秸垛点着了,一头栽进去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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