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刘家桥
2017-04-25陈宜新
陈宜新
一
我堂兄刘家桥是我大爷和我大娘唯一的孩子,是我们老刘家第一个高中生,也是我们鲁西南金成县刘家集镇刘家村的第一个高中生。1964年7月从金成县第一中学甲班高中毕业。
我堂兄刘家桥天资聪慧,长得又一表人才,深得老师的喜欢。学习委员、班长、学校团支部副书记,一路走来,步步都很优秀,毕业那年又入了党,按学习成绩,考一所名牌大学一点问题也没有。然而,我堂兄刘家桥却放弃了升学、招干、招工等机会,低调回了我们刘家村务农。
“礭(què)大空(注:也叫拉闲呱、瞎扯拉、说话、闲聊,鲁西南的俗称)”是早年我们鲁西南地区街面上的一景,是早年鲁西南人闲得蛋疼的一道风景线。无论有影没影的事儿,大家在一块都能礭得有滋有味,身临其境似的,很吸引人的耳朵。所以,那时候的鲁西南农村,只要不刮风,不下雨,不下雪,或者有什么忌讳,农闲季节,或者是饭时,随便找个村子看看,哪怕是黑灯瞎火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都能遇到“礭大空”的人群。这些人啊,自家的大门口,或者别人家的大门口,或者是一棵大树下面,不是在听别人礭,就是在自礭;或蹲,或站,嘴里吸着喇叭筒似的旱烟,一明一暗,鬼火一般。泱泱礭个不完。
在大街上“礭大空”的主角,大多是村里的故事篓子,是那些“进过京,串过卫,赶过三年毛州(馆陶)会”的人物,见多识广,思维敏捷,善编能造,能说会道,话语幽默奇巧,说话欲又强。礭的内容大多和“酸呱(注:黄色故事的俗称,也称“骚呱”)”的内容差不多。人的生殖器是主要道具,充满激情、漂亮年轻的女人永远是主角,暧昧、勾引、偷情、做爱永远是主体。有时礭得寡淡无味,有时礭得血淋淋的,猪狗都受不了。经典段子一嘟噜一串的,有的都流传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了。也许我们刘家村缺乏故事篓子,缺乏那些“进过京,串过卫,赶过几年毛州(陶馆)会”的人物,和其他村里的“礭大空”有些不同,大多是凑在一块胡礭,瞎礭,礭的没有一点正经事儿,一点都不着调儿。你一句,我一言,胡礭,瞎礭。礭身边的人,礭身边的事,礭眼下的形势;天南海北,活的死的,飞的跑的,上至天宫的神仙,下至地狱的恶魔,小鬼小判,乌龟王八蛋,没有礭不到的。尤其是饭时,大家在锅台上盛上饭,端起碗来就上街了,凑到一块,嘻嘻哈哈,边吃边礭,除非家里来了客人,有了喜忧大事。
五冬六夏,六道轮回,无论礭的什么,怎么礭的,谁礭的,礭的谁,和谁在一块礭的,统统礭完算完,错对概不负责,也没谁要求负责。
我们刘家村胡礭的名嘴,相当于中央电视台的名嘴。他们胡礭的地点是大街上或者田间地头。尤其是大街上的那棵大槐树下面,饭时的礭场,自古以来,都是我们刘家村最大的礭场。
大槐树上常年挂着一口锈迹斑斑的生铁犁铧头,“当当”一响,村里的一个事件,一个大事件,或者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事件就开始了。
村里人在大槐树下胡礭,不用敲犁铧头,不用打招呼,离大槐树近的男人(极少有女人),端起饭碗,筷子上插着几个地瓜干锅饼,或者一个花哩虎卷子(鲁西南杂粮和小麦混合面蒸的馒头),或者一个蒸馍(馒头的俗称),说来就来了。当然,也有专门奔着大槐树这个礭场来礭着玩的,或者是来戳事儿的。
我堂兄刘家桥从村里的半日制小学读起,读到公社学校的隔日制,又读到县一中的全日制,前前后后读了十四年的书啊,20多岁的大男人了,人家的儿子都满街跑着打酱油了,他却连根媳妇毛也没娶上,别说把儿子耽误了,把孙子都给耽误了。无功名,无官职,这样一身轻松地回来当咱老农民,这么多年的书岂不是白念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一石激起千层浪啊,我堂兄刘家桥就成了村里人,甚至外村里的人,大街上,田间地头上胡礭的对象了。
大队支委刘志成三十露头,是我们村里天生一个有威的人,正直,辈分也高,家族势力也大,叽叽喳喳的人群里极少说话,一旦开口说话便鸦雀无声了,却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喜欢听大家胡礭。用他的话说“不图别的,图个热闹,图个好心情。”
万里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狂风啊。这天,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彩,闷热无比,知了的鸣叫也极其聒噪,一阵高起一阵,撕裂着湛蓝的天空,大早晨的刘家村人穿着个大裤衩子都汗流浃背,无法忍受。
早饭时,刘志成下身穿着一件短裤,上身穿着对襟短袖褂。无论在什么场合,他总是穿得这么衣冠整齐,这么讲究。在厨房里让老婆盛上饭,手里拿上筷子和两个地瓜干锅饼,扔到饭碗里一大块红萝卜咸菜,端起碗来就来到大槐树下面;街面上,那些鸡鸭鹅的,夹带着尘土,欢叫着围了上来。
大街吃饭的人很多,少有的多,二三十口子一堆,二三十口子一堆,好几堆,男女都有,还有些小孩子,端着饭碗,边吃边礭,神神秘秘,像在礭什么天大的疑惑或者什么大事情。
大槐树下的这堆人最多,男人穿得都非常随便、稀少,多是一个大裤衩子,有白的,有花的,那种柳条花,往下一蹲,裤裆里的那嘟噜黑乎乎的家什都能露出来。大家礭的是我堂兄刘家桥高中毕业回来当老农民的事情。也不知是谁开的头,怎么开的头,前面怎么礭的,刘志成来到的时候大家已经礭得很热乎很热乎了。你一言,我一语,大辩论似的,一个比一个腔口高,一个比一个好奇,一个比一个都想弄明白,一个比一个英明。
二狗子说:“是县长瞧不起咱乡下人,不让和他闺女好,一赌气回来了。有种!”
玻璃嘴与二狗子争辩说:“是有病,是他有病,羊角风!升学、招干、招工都不合格,不回家来,还进京当咱国家主席不成!”
三夹斜走到玻璃嘴的跟前,敲敲碗边,说:“都不是,绝对都不是!是他娘的上了几年学,上呆了,学傻了,找不着北了!你知道這叫什么不?这叫‘抱着孩子走丈母娘家——谝鸡巴屌能!”
……
刘志成喜欢“礭大空”,一般是只听不参与,图的是个热闹;也喜欢蹲着吃,“啾啾”地轰着围上来的鸡狗猪鸭什么的,边吃边听他们胡礭。二狗子他们越礭越没边没沿了,越礭越不像话了,刘志成听着听着脸就黑下来了,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了,把碗往地上猛一蹾,蹾出半碗稀饭来,说:“龟孙!还有完没完!”大家才噤声了。
刘志成从地上端起碗来,往地上一泼,打发地上抢食的畜生,也不看大家,一边往家里走着一边说:“一个个屌能的,净你娘的闲扯淡!你们以为你们是刘家桥?你们不是!不是我说你们,就你们这一个个的熊样,给人家提鞋、舔腚沟子都不够格,还在这儿胡吣啦!告诉你们吧!新社会,新国家了,刘家桥是想来家弄点事儿!弄点事儿——你们明白不?你们不明白!条条大路通罗马,非你娘的考上大学,提了干,远走高飞,不回咱刘家村了,不给咱刘家村出力流汗了,才是你娘的正路?放你娘的狗屁!”
刘志成的话音还在他的身后拖曳着,我堂兄刘家桥穿着一身崭新的粗布老衣,自然是我大娘织浆的了,白褂蓝裤,圆口布鞋,笔直的腰杆,板刷似的小平头,挽着袖子,劲抖抖的,推着他家那辆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绣着红五星的帆布黄挎包,后面跟着一群猪呀狗的,唧唧哇哇,像中了状元似的过来了,满脸喜霞,还有些羞涩,毕恭毕敬,和这个说大叔您老吃着哪,和那个说大哥你吃好了,一路打着招呼,过来了。
我堂兄刘家桥挠着头皮,有点不适应,和围上来的、满脸敬慕的二狗子等“礭货”们,几分羞怯地说:“去……去公社,参加个会……”
“等等!我拿个瓶去,给我捎斤洋油!”
二狗子急慌慌地说。
二
那时间,县社教工作组住在我家里,组长是县人武部副部长乔宏生,腰里藏着一把手枪,一把很精致很漂亮令人羡慕的小手枪。
据说,乔宏生组长是个很有社会背景的人,跟省内外很多高干不是战友就是同学。家乡湖南衡南,燕京大学物理学系的学生,没毕业就参加了革命。1963年9月充实地方武装部力量,从部队上下来的正团职干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中印战争都参加了,多次荣立战功,其中一等功两次,在部队和地方都是个标杆式的人物,组织多次要提拔他到更高更重要的领导岗位上工作,都被他拒绝了,前途无量。
乔宏生五十多岁的样子,笔直的身板,胖胖的,高高的,大眼龙瞪,穿着一身不戴领章帽徽的旧军装,顶一个崭新的军帽,平时话稀,讲起话来嗓门高大,一套一套的,很有理论水平;走起路来目不斜视,军人的步伐,有板有眼,却长着一张极难说话的样子,令老百姓内怯、胆战,一般人不敢随便和他搭腔、接近,却非常欣赏我堂兄刘家桥,说我堂兄刘家桥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青年人,能干点事儿,把他列为县工作组编外成员,让他参加县工作组的一些必要活动,还经常和他彻夜促膝谈心,给他推荐书籍,送给他书籍,和他交流读书感想,还和他谈国际共产主义社会,谈苏联,谈赫鲁晓夫及其修正主义,谈我党的“九评”,还邀请他去城里做客,还要正在上高中的闺女乔莲向他学习,学习他回乡投入社会主义建设的革命精神。不久,我堂兄刘家桥担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组织青年人参加义务劳动,编演革命小戏曲,活动得有声有色,很得村里人的喜欢和赞扬,乔宏生就帮他出谋划策,成立了一支25人的青年突击队,制定了纪律、学习计划和任务。我堂兄刘家桥就经常领着这支青年突击队,风风火火,解放军似的,满大街找好事做。还带领青年突击队,排着整齐的队伍,打着红旗,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等革命歌曲,到三里地之外的大王庄知青点上,和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结成对子,切磋农业生产技术,交流学习领袖著作心得体会,联合办夜校,办识字班,办读书班,相互传阅《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甘岭》《野火春风斗古城》《雷锋日记摘抄》等书籍,把知青点上那辆崭新的红色东方红压链拖拉机开到村里来,给生产队里深翻土地。尤其是农忙季节,青年突击队总是一马当先。无论是哪个生产队,哪户人家,只要有困难了,不用打招呼,突击队的人马就到了。
青年突击队的人员成分,不是黨员就是团员,或者是入党入团积极分子,纯粹的贫下中农出身,一个个穿着粗布老衣,很多成员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稀一顿稠一顿的,却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不计较个人报酬和荣辱,大公无私,天天生龙活虎,满村都是他们学雷锋做好人好事的影子。他们昼夜都会做好事。想起什么好事来就做什么。有的做了好人好事连个名字都不留,全身心的奉献精神,成了村里大人孩子学习的榜样,为原本民风淳朴的村庄,增添了崭新的景象,十冬腊月,村子里也很温暖。
后来,我堂兄刘家桥又担任了大队支部副书记,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大队支部副书记,又打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注:1956年,国家提出了新农村建设。1960年《中国农业发展纲要》再次提出了建设我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旗号,制定了“奋斗三五年,誓把刘家村建设成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新农村”的工作目标。乔宏生就把我堂兄刘家桥和青年突击队的事迹,整理成了一篇很感人的长篇人物通讯,很快上了《大众日报》和省人民广播电台。我堂兄刘家桥就大红大紫了。先是被人民公社树为青年人学习的榜样,不久又被金成县县委县政府、团县委树为学习典型,由县委办公室牵头和团县委联合下发了“向共产党员回乡知识青年刘家桥同志学习”的红头文件,团县委召开了向我堂兄刘家桥学习的全县团员誓师大会,县委全体常委出席了会议。会议上,我堂兄刘家桥披红戴花,做了表态发言,决心奋斗三五年,誓叫刘家村大变样,轰动了整个金成县,成了我们金城县教育孩子和做人的榜样。
然而,我大娘,也就是我堂兄刘家桥的亲娘,却不管这一套。你回家来了,来到娘的眼皮底下了,不管你干什么,怎么干,必须给娘干好,这是咱老刘家的立人立家之本。你干不好,你就给娘滚得远远的,免得被人家戳娘的脊梁骨。知儿莫如亲娘啊。干好干坏的事,我大娘不用操心,我大娘操心的是他的婚事。
自古以来,咱老百姓家的孩子,城里的也罢,农村的也罢,男孩子也罢,女孩子也罢,都结婚早。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实施这么多年了,明文规定“男二十岁,女十八岁,始得结婚”。白搭。娃娃亲是没了,童养媳也不见了,包办强迫、男尊女卑,不走法律,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就定亲,十四五岁结婚生孩子的,大有人在。
我大娘从我堂兄刘家桥上初中就操心他的婚事,上高中后,这心操得就更是没说的了。有一段时间,我大娘像是想儿媳妇、想抱孙子想迷了,想疯了,一有空闲,揣上我堂兄刘家桥的一张小照片,羊草包手巾里包上几个鸡蛋,或者装上两包果子(糕点),或者提上一串油馍二斤馓子,再揣上一盒洋烟,东村里找媒婆,西村里请媒人,给我堂兄刘家桥说媒。迷得,从脸前过个有模有样的大闺女,都要问问人家有婆家了没。那个又好笑又讨人嫌呀,哈哈,咱就不说了,四里八村,谁都知道俺刘家村有个儿媳妇迷。不是我大爷非常严肃地批评了我大娘一顿,还不知道我大娘把这件事情折腾成什么样子。
我大爷是正处级国家干部,虽然不在现役军人系列,却和乔宏生一样大的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参加过,在淮海战役受伤后转业到地方上来的,在徐州上班,月月有活钱领着,家里有缝纫机和自行车,虽然都是二手货,五六成新,值不了多少钱,却像今天谁家有辆顶尖的高级轿车那样荣耀。邻里百舍,都以能借到我大娘家的自行车骑上几圈为荣,都以能在我大娘家的缝纫机上扎上一件新衣服或者鞋垫子为傲。家境了得。
大眼睛,高鼻梁,浓眉毛,大耳朵,是我们老刘家男人相貌的基本特征。有一个算一个。这些基本特征是很招女孩子和女人喜欢的,我堂兄刘家桥一样也不少,家境这么好,又是这么鲜亮,又到了找对象结婚的年龄,说媒牵线的媒婆,在我堂兄刘家桥回家来的第二天,摇着大蒲扇,开始进门了;拖拖不断,踏烂了我大娘家的门槛。
媒婆给我堂兄刘家桥说的姑娘,都是邻近庄上的。有张家的闺女,也有李家的丫头;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家庭条件、相貌都不错,门当户对的多了去了。我大娘高兴呀,媒婆来了,都乐颠颠的,又是沏茶,又是让烟,赶到饭时,还给媒婆弄上两个好菜,硬菜自然少不了,不是鸡就是鱼,再不就是一碗大肉,还有一壶烧酒,把媒婆打发得眉飞色舞,大包大揽。我堂兄刘家桥却借各种理由推辞掉了,一个也不见。
我们鲁西南的媒婆,包括城里的,没有三分利不起早五更,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东西;少有白跑腿白磨嘴皮子的。
我大娘家是我们刘家村公认的大肥户,我大娘又是个儿媳妇迷,又这一个儿子,这桩媒要是说成了,“谢媒礼”肯定不是仨瓜俩枣的事情,弄件好洋布褂子穿穿,跟玩似的,村上和邻村的媒婆都往我大娘家跑,都想把这桩媒说成。无论来的哪个媒婆,说的谁家的姑娘,姑娘有多么高,多么俊,多么能干,多么懂事,家境又多么好,哪怕这些都是真的,我堂兄刘家桥——面都不见就推了。媒婆挣不了钱,得不到东西,白磨嘴皮子和鞋底,就开始糟蹋我堂兄刘家桥了,说我堂兄刘家桥的眼眶子太高,高得都看不到上眼皮了,一传十,十传百,慢慢地,也就没有媒婆登我大娘家的门了。
这还了得?这不得了,不得了!
和我堂兄刘家桥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不管穷的富的,都有媳妇了,有的孩子都满大街跑着打酱油了,我堂兄刘家桥却什么也没有,不让说媒,又不让我大娘当家,又落出了这样的名声,我大娘慌神了,得空就嘟噜我堂兄刘家桥,无论是做饭,还是洗衣服喂猪喂羊挑水劈柴,做着做着就自言自语了,老是这么几句话,说:“咱再怎么鲜亮有个屁用!鲜亮不能当媳妇,又不能给你生孩子,屁用也没有!哼!”
实际上,我堂兄刘家桥不听我大娘的,不让媒婆说媒,不见任何姑娘,不是不想找媳妇,不想结婚,更不是眼眶子高,一是,上了这么多年的学了,没去考大学,没去当工人,没去当兵,这样回家来了,是想回家来干点事,干点实实在在像模像样的事,用现在的话说叫“创业”,叫“返乡创业”,创出了一定的成绩,再说结婚生子;二是,我们刘家村里的一个姑娘闯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放不下。
——这个姑娘叫枝枝。
她苗条、俊秀,浓眉大眼,水灵灵的大眼,还有一根耷拉到屁股上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摆来摆去,风光无限,不知道撑死了多少男人的眼睛。
三
枝枝姑娘是我大娘前院邻居王兆旺的大闺女,比我堂兄刘家桥小四岁。
我们刘家村村后有一个狭长的S型大水坑,也是我们村的重要标志,和大槐树一样有名的重要标志。常年像一条蜿蜒爬动的大蟒蛇。水质清凌凌的,像村里的魂,鲜活,美丽,动人。坑沿上都是柳树,粗细不一,大小不等的柳树;有的是刚刚栽上,是根独柳棍,两三米高,手腕粗细,嫩枝从底部长到顶端,靠谁家近,肯定是谁家栽的,夏天爬满了蝉蜕;有的枯了,树身上咧着大大的嘴,里面住满大个子马蜂,个个拖着根瘆人的螫针,嗡嗡叫着,蜇到谁身上谁身上就得四五天的红肿,钻心的疼痛。大水坑里常年有鱼,鲤鱼、花鲢、草鱼、鲶鱼、窜条,随便撒一网都不会落空,或大或小总要有几条十几条白凌凌的鱼,噼里啪啦,活蹦乱跳的,甚是好看。
这是一个大水坑,很大的一个大水坑,像个小湖泊,什么时候有的,怎么有的,没人知道;大水坑有多深,大水坑有没干过,没人知道;大水坑淹死过多少人,也没人知道。不过,关于大水坑种种水鬼作怪的传说,却是个个触目惊心。
最令村里人深信不疑和敬畏的是关于“来嗷水鬼”的传说。传说了多少代人,没人说得上来。却坚信每年雨季的深夜,勤奋的刘家村人都入睡了,白眉、白须、秃顶、三尺高的“来嗷水鬼”会赤身裸体地坐在一个硕大的木盆里,点着烛灯,摇着蒲扇,“咯咯”地笑上一阵,然后就是“来嗷来嗷”的直叫唤,叫唤得——硕大的木盆在水面上“噼里啪啦”,荡来荡去,煞是骇人。由于它总是“来嗷来嗷”地叫唤,村里人就叫它“来嗷水鬼”。后来连大水坑的名字也叫“来嗷大坑”了。
村里人还坚信“来嗷水鬼”每出现一次,肯定是它的使唤丫头或者童子投胎轉世了,没人侍奉它了,它来要侍奉人了。这样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会严阵以待,防备着自家的人,尤其小孩子,别让“来嗷水鬼”领了去;没谁稀罕当“来嗷水鬼”的侍奉人。所以,每到节日,尤其是中秋节和春节,村里的人都要来大坑边上摆上贡品,进行祭祀,敬奉“来嗷水鬼”,让“来嗷水鬼”保佑平安,惩处坏人和邪恶。
由于“来嗷水鬼”的强大、神秘和可怕,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了,大人肯定会说:“你哭吧,你闹吧,来嗷听着呢!”再难缠小孩子也会立马噤声。
如果有人在坑里打鱼或者洗澡或者洗衣服,上岁数的老年人都会停下来对这些人,提醒着说:“小心来嗷啊!”
村里大人最毒的誓言,孩子最毒的誓言,不是天打五雷轰,也不是死无葬身之地,更不是出门被什么撞死,而是——我要怎么怎么着了,就叫来嗷把我拉走!比如:我要是和你老婆相好了,动你老婆一手指头了,就叫来嗷把我拉走!
大水坑是村里建筑房屋取水的好去处,也是村里人洗衣服的好去处,虽然有那么多离奇古怪的鬼怪传说,又这么骇人,也没有挡了村里人打鱼,游泳,洗衣服,取水。
这年初秋的一天,阳光依旧火辣辣的,一丝风也没有,知了趴在树枝上嘶哑地叫着,大街上,狗们卧在阴凉处“哈达”着舌头,鸡鸭打开翅膀,张着嘴,卧在树荫下。到处都懒洋洋的。
刚下过一场大雨,村后大水坑的水面猛增了许多,长有六七百米,宽的地方有二三百米,像个小湖泊,清凌凌的,十几只大白鹅在南岸边的水面上,有的兴奋地展着翅膀,打着水面,噗噗啦啦,“嘎嘎”乱叫,有的绅士般地游来游去,煞是好看。原本长在坑沿上那些枯了的和没枯的大柳树,大半截子埋在了水里,爬满了青苔,浑身绿莹莹的;浮萍荡出了水面,趴在坑沿上,晃来晃去,滑溜溜的,和成群结队刚刚脱尾的癞蛤蟆、青蛙混在一起,一片片,一堆堆的,密集得有点让人干哕和恐惧。
中午下晌后,起风了,阵阵吹来,有些许凉意,一切都欢实了起来。枝枝、莲花、叶子等七八个女孩子,“嘻嘻哈哈”扎堆在大坑沿上洗衣服。
因了“来嗷水鬼”的故事,洗衣的姑娘们都是结对而来,结对而去,极少见到一个人在坑沿上洗衣服或者洗东西。那样会把人吓着的。
这个大水坑就在我大娘的家后,南坑沿距我大娘家的房屋后墙也就一百多米,还是枯水季节。
这七八个女孩子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嬉闹着,一眨眼,枝枝姑娘滑进了坑里,转眼就挣扎到了水坑的中央。女孩子们大多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枝枝姑娘在坑里浮上浮下,像被“来嗷”拖着,死死地拖着,一会儿就剩下头发梢梢了。
莲花姑娘知道我堂兄刘家桥会水,大跑着把我堂兄刘家桥喊来,我堂兄刘家桥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跑着,跑到坑边上,“噗通”一声就跳了进去。
我堂兄刘家桥虽有一些在水里救人的知识,却没有实践经验,潜下水去,刚刚接触到枝枝姑娘,就让枝枝姑娘双臂搂头扣着了。不是我堂兄刘家桥水性好,不是一般的好,拿过全区中学生400米自由泳比赛的名次,又年輕气盛,一股猛劲顶出水面,然后带着枝枝姑娘游向浅处,抱起枝枝姑娘向岸上走来,命也搭进去了。
枝枝姑娘在水里挣扎得连件遮羞的小衣裳都没了,光溜溜地被我堂兄刘家桥抱了上来,像抱上来一个妖怪,很纤细瘦小的一个妖怪,白生生的,头发遮着脸面,啦啦地流着水。岸,太滑。我堂兄刘家桥艰难地抱着枝枝姑娘上岸,扑扑腾腾,滑上滑下,像困在蛮荒沙漠上的旅人。
我堂兄刘家桥不知滑上滑下“扑腾”了多少次,才抱着枝枝姑娘站到了干地上。我堂兄刘家桥那雄壮,充满弧线美的身体,以及枝枝姑娘坚挺而又小巧的乳房,阴阜上浓密而黑亮的阴毛,一览无余。人家溺水都面色青紫、肿胀,眼睛凸暴,四肢青紫,腹部巨大,鼻子、嘴里吸满了黢黑的紫泥,失去了原有的本色,丑陋无比,十分骇人;枝枝姑娘却像睡着了似的,双臂扣着我堂兄刘家桥的脖子,水淋淋的,让我堂兄刘家桥抱着,死死地抱着,一点不丑。姑娘们看到这样的景象都傻眼了,时间像静止了似的,没了躁乱的声音,没了炙热,也没了惊慌,都静静地看着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像在电影里或者什么画报上看到的一幅致精致美的欧式宫廷画,更像是一场梦。但,这毕竟不是一幅欧式宫廷画,更不是梦。
我堂兄刘家桥的体力虽然有些不支了,还行,头脑也很清醒,往下一看,才看到自己的大裤衩子也没了,在水坑里“扑腾”没了,也像枝枝姑娘一样浑身光溜溜的,一丝不挂。枝枝姑娘仍旧双臂死死地扣着我堂兄刘家桥的脖子,甩也甩不掉,是死是活也不知道,骄阳似火,知了嘶叫,我堂兄刘家桥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处理是好了。还好,莲花姑娘是个胆大一点的姑娘,上来想把枝枝姑娘接过来,可枝枝姑娘的双臂像是焊在了我堂兄刘家桥的脖子上,我堂兄刘家桥做不到,她也做不到,怎么用力都做不到。莲花姑娘急得四肢哆嗦,两眼泪水,也白搭。我堂兄刘家桥忙喊其他的姑娘过来帮忙,嗓子都快喊破了,大家却像是看到了“来嗷”爬上了岸,吓没了魂魄,一个个像一根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柱子竖在那儿,没谁听他的喊叫,一个也没有。我堂兄刘家桥忙让莲花姑娘从洗衣盆里捞起一床被单,裹上了枝枝姑娘,裹上枝枝姑娘的羞处,又让莲花姑娘捡起他扔在地上的上衣,死死地系在了他的腰间,切断了姑娘们的视线,姑娘们才如梦初醒,继而纷纷尖叫了起来,下意识地抱着脑袋尖叫了起来。我堂兄刘家桥“啪啪啪”狂跺了几脚,泥土纷飞;又歇斯底里地咆哮了几声,撕裂了长空,刺耳的尖叫声才停了下来。
我堂兄刘家桥抱着枝枝姑娘坐到了地上,用面颊试了试她的鼻子,她真的没有什么大碍,有呼吸,很均匀,脸上红扑扑的,鼻子尖上挂满了细小的汗珠子。
奇了怪了,溺水的症状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的确像睡着了似的,呼吸如兰,芳香四溢。已经没什么了,真的没什么了,我堂兄刘家桥的眼睛抚摸着怀里的枝枝姑娘,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很大的一口气。
村里的人也都闻声涌上来了,大人孩子沿坑沿站了一大溜,有人还牵来了一头戴着牛鼻圈的老黄牛。几个上岁数的女人,帮着莲花姑娘把枝枝姑娘的双臂掰开,掰下来,然后把枝枝姑娘搭到牛背上控水,“哇哇”地控出了几股水来,枝枝姑娘的四肢也就活动了起来,我堂兄刘家桥便扛起枝枝姑娘把她送到了家里。赤脚医生急匆匆地赶来了,测了测枝枝姑娘的血压,听了听她的呼吸,没什么了,真的没什么了,大家便分头散了。
枝枝姑娘的父母领着妹妹走姥姥家去了,家里没有人,莲花姑娘自动留下来,陪着还剩半口气的枝枝姑娘。
四
当枝枝姑娘的意识完全恢复过来,已经躺在自己的闺房里了。
枝枝姑娘坐起来,忙又躺下,扯着被单遮着身子,一脸煞白,问坐在床头上的莲花姑娘,惊慌地说:“我怎么这样?我的衣裳呢,我的衣裳呢……”
莲花姑娘说:“在坑里呢,在来嗷坑里呢。”
枝枝姑娘说:“怎么在坑里?”
莲花姑娘说:“你问我,我问谁呀?一眼没看到你,你就下去没影了,能捞上来你,就不错了,还衣裳!”
枝枝姑娘皱眉,脸上木木的,想了想,想起什么来了似的,脸就红透了,说:“谁捞的我?”
莲花姑娘说:“家桥。刘家桥。”
枝枝姑娘的大脑瞬间出现了空白,吞吞吐吐地说:“他……他就这样捞上我来的?”
莲花姑娘说:“不这样,还能怎么样?你在大水坑里折腾得连件小衣裳都没了,没让来嗷把你领去,就万幸了。”
枝枝姑娘很委屈,非常委屈地说:“这么说,他……他,他什么都看到了……”
莲花姑娘就说:“没人是瞎子!”
枝枝姑娘抽送了一下鼻子就泪流满面了,说:“好丢人呀!日后怎么让我活呀这个来嗷,怎么让我……”
莲花姑娘就说:“怎么就没法活了?村里,那么多大闺女小媳妇,做梦都想让他抱一抱呢,你不是也做过这样的梦嘛!前天还和我谝你那个梦呢,怎么着怎么着的,说的和真的似的,我都替你害臊,你还说。这梦想成真了,让他抱上,还抱回了你这条小命,怎么就哭上了叫上了?美死你吧!”
“滚!”
枝枝姑娘抹了把泪水,不哭了,扯了一把被单把头蒙上了。
莲花姑娘说:“救你一命不是个小事啊,想想怎么报答人家吧。”
莲花姑娘说着掀开枝枝姑娘的被单,趴到枝枝姑娘的耳朵上,半开玩笑地挑衅着枝枝姑娘,说:“人家把你从来嗷的手里抢回来了,你身上的什么都让人家看到了,嫁给他?”
枝枝姑娘把脸扭到了一边,小声嘀咕着说:“才不稀罕呢,要嫁你嫁。”脸却红得发烫,身上呼呼地冒着烟,又把被单蒙上了头。
我堂兄刘家桥就这样像个硕大的木桩楔进了枝枝姑娘的心里。她发誓,这辈子谁也不嫁了,再好的男人也不嫁了,就嫁给我堂兄刘家桥,饿死受死也嫁,除非我堂兄刘家桥嫌弃她不要她。
过去,枝枝姑娘是很少去我大娘家里的,除非有什么需要的时候才往我大娘家跑,比如借农具,套鞋样子等。手足无意中和我堂兄刘家桥有了短暂的接触还会脸红、心跳。和别的女孩子走进家里没什么区别。枝枝姑娘被我堂兄刘家桥从大水坑里捞上来之后,这个区别就有了。枝枝姑娘有事无事就往我大娘家里跑。好像是她枝枝姑娘的家。在我堂兄刘家桥面前的表现,给村里人感觉我堂兄刘家桥比她亲爹亲娘还要亲。给我堂兄刘家桥纳鞋底,绣鞋垫,织毛衣,洗衣服,什么都干。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场合,守着什么样的人,对我堂兄刘家桥的称呼都是一个字:“哥。”一口一个“哥”。喊得比亲哥还要甜还要亲,一点不造作。再一个变化是,枝枝姑娘特别喜欢躲过别人的视线,千方百计地寻找和我堂兄刘家桥发生肌肤触及的机会,哪怕是几秒钟的触及她都如饥似渴似的。这一点,只有我堂兄刘家桥心里清楚。然而,这种触及,哪怕是触及到了男人和女人的敏感部位,枝枝姑娘心跳还是有的,脸却不怎么红了,似乎理该如此。
我们刘家村的男人和其他村里的男人一样,是在礭场的“酸呱”中泡大的,又耳濡目染地上跑的猪呀狗的,天上飞的雀儿蚊蝇,先是穷追不舍,继而大爱特爱,唧唧喔喔,行苟且之事,极小就懂得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了。我堂兄刘家桥心里明白枝枝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做,却不怎么渴盼,但对枝枝姑娘的初次触及,也许是初次吧,还是有一种震撼,一种莫名其妙的震撼。这种震撼,随之而来的是面红耳赤。烁人。像那天把枝枝姑娘从大水坑里捞出来,不经意间的轻轻一瞥,瞥到了枝枝姑娘那小巧、坚挺,挂着水珠的乳房,瞥到了那湿漉漉的阴阜上浓密而又黑亮的阴毛那样。仅仅几秒钟,或者不到一秒钟,心里的那种震撼,过电一样,随之一个战栗,一个不可抗拒的激烈战栗,险些让他和枝枝姑娘重新滑进大水坑里。
这种震撼,虽然只是一擦而过,我堂兄刘家桥的大脑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和身体的变化。
枝枝姑娘的手臂,不,是枝枝姑娘的整个身体,像饧好的饺子面,那么白,那么软,没有一点生硬的地方;水嫩嫩的,青翠欲滴,透着弧线的美,美死电影上或画报里的那些赤裸裸的西欧宫廷油画。尤其是她的那双小手,圆滚滚的手脖、手面、手指那么白皙,皮肤又那么富有弹性,红闪闪的鼻尖和手指上沾满了水珠,晶莹剔透,散发着一种令人痴迷、窒息的香气,令我堂兄刘家桥的眼神瞬间有了些迷离,魂不守舍。一次,也许就那一次吧?记不清了,我堂兄刘家桥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身体确实有了无法控制而又剧烈的变化,随之男人的标志性器官,就那么不由自主、毫无出息地坚挺、威猛起来,天地精华,也真的那么一无顾虑地失控了,瞬间骇人般地射了,射了,一射千里似的那样令人痛快、淋漓,险些使他栽倒。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了那场大雨啊,因了那个狭长的S型大水坑啊,因了枝枝姑娘的落水啊,因了枝枝姑娘那柔软无骨的身体啊,因了……
深夜,我堂兄刘家桥偶尔回想起这些,却不敢多想下去了。多想下去,一种无法言表的东西,会从他的脚心里慢慢地升腾起来,胀满他的身体,胀热他的面孔,滚烫,滚烫,继而顺着头皮上的毛孔鬻出,鬻满房间里的每个器皿,每个空间,下身也有了剧烈的反应,而且是那么猛烈,猛烈得使他无法控制和忍受,不坐起来抽上几支旱烟,或者到村外,到河堤上,到场院里疯狂地跑上一阵子,跑得汗流浃背,跑成一摊稀泥,是难以平静下来的。
我堂兄刘家桥知道,这是可怕的,甚至是肮脏、下流的,不是一般的可怕和肮脏、下流啊,然而,慢慢地,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也接受和适应了枝枝姑娘的种种触及,以及后来发展到渴望枝枝姑娘的种种触及。两块不相干的面团就这样杂糅到了一块。一切又是这样的合情合理,没有了不妥,也没有了可怕、可耻、肮脏甚至是下流的感觉。
五
枝枝姑娘和我堂兄刘家桥这样久了,聪明的刘家村人终于看出了端倪。继而就有了闲言碎语。先是在孩子间传起,不久又进入了大人的“礭大空”的話题。似乎,人们长着两只眼睛是专门来盯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的。今儿传说看到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钻玉米地了,明儿又传说他俩傍晚钻进北破窑里半夜里都没出来。
传言就是传言。不可信,也不能信。
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真有什么动静,不会去玉米地,更不会去钻破窑。
我大爷的院子在村里的最最东北角,五间堂屋,两间东屋,一间门底,是个独院,我大爷在徐州工作一个月俩月的还回不来一次,偌大的一个大院子里就住着我大娘和我堂兄刘家桥娘俩,我大娘出门借家具或者是到邻居家套个鞋样子的工夫,或者我大娘去徐州看我大爷的空里,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还有什么样的亲密接触完不成呢?用不着偷偷摸摸这么麻烦。
“妮,咱别去粘着人家了,别看命是人家救的,咱欠了人家的,可咱没戏。”
枝枝母亲见枝枝姑娘对我堂兄刘家桥这么痴情,喊出来“活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来给枝枝姑娘提亲的,不管人家提的好孬,都让枝枝姑娘推辞了。闲言碎语一波接着一波,成了村里人礭大空的经典段子,自然逃不过枝枝母亲的耳朵了,枝枝母亲要托人和我大娘说说,想把枝枝姑娘和我堂兄刘家桥的亲事定下来,挑个良辰吉日把婚事办了,省下别人闲着没事“胡礭”,枝枝姑娘安慰娘说干屎又抹不到身上去,死活不让。
一天晚饭后,和枝枝姑娘同岁的桂花,手里领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来找枝枝姑娘玩,桂花刚走了,枝枝母亲就上火了,掂着鞋底,比划着,说:“妮啊,咱别不知高低,不识好歹了。你看看,这个刘家橋,咱也不是说他,心性那么高,恨不能明天就去做县官做州官,咱一个穷老百姓家的孩子,见识没巴掌大,斗大的字又识不了几口袋,不说咱和人家成不了一家人家,咱就是和人家成了一家人家,将来,人家当上了大官,进了大城里,吃住都有公家管着,咱能伺候下来人家?咱伺候不下来!还有,你再看看,人家的那些亲戚朋友,都是些什么亲戚什么朋友?有文化的有文化,当官的当官,进门的,不是轿子就是自行车,咱也伺候不下来!”
枝枝姑娘坐在棉车怀里,嗡嗡地纺着花,不吱声,枝枝母亲又说:“再说,你这么大的闺女了,成天往人家家里跑,白天跑,黑下也跑,恨不能死在人家家里,人家就是没怎么了咱,咱也没让人家怎么了,可四邻的人言可畏。一旦咱的名声落出去了,人家又不要咱了,或者把咱怎么了,咱的脸往哪儿搁?咱还有脸嫁人不?谁还敢要咱不?你给我说说。”
然而枝枝姑娘头一低,照旧去我大娘家。因为我堂兄刘家桥怕和枝枝姑娘的交往被人误解为作风问题,已向组织作了汇报,作了详细的汇报,并和枝枝姑娘私下确定了恋爱关系,只是枝枝姑娘不想和母亲多说什么。
枝枝姑娘的姥爷是个老中医,开着药铺,自然有很多养生、调味的中药了,最疼枝枝姑娘,枝枝姑娘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从来不管。我堂兄刘家桥整天这么忙碌,经常累得,恨不能到家倒头就睡,枝枝姑娘看到眼里心疼啊,知道人参是名贵中药,是大补的,拿了姥爷的一棵大人参,偷偷塞到我堂兄刘家桥的暖壶里,让我堂兄刘家桥当水喝,补身子。我堂兄刘家桥喝着他暖壶里的水和过去不一样的味道,心想,这也许是我大娘给他灌的馏锅水,也没怎么在意,不知不觉就把人参当水喝了。年轻人火力大,即使再累,再乏,一觉醒来就精神焕发了,哪用得着补啊!我堂兄刘家桥喝参水喝得鼻子里冒血,到县人民医院里查了查也没什么病,一点病也没有,枝枝姑娘就明白了几分,赶忙去问姥爷,果真是做了件傻事,说:“哥,暖壶里的水你别喝了,我放了棵人参。”
枝枝姑娘家也是我们刘家村里老门旧家的人家,爹是个泥水匠,是个很有名气的泥水匠,四里八村,不论谁家盖屋子都会晃动着他的影子;娘是个细法人,爱干净,家里无论大人孩子,虽然穿的也是咱老农家的粗布老衣,哪怕是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却也针脚细腻,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和别人家不一样。老少七口人,又没有一个多事的人。邻里和蔼,乡里敬重,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数一数二的,一点也不赖,家风又好。我大娘就想,枝枝姑娘贴上咱老刘家的人了,非咱不嫁,也不图咱的什么东西,再说咱也没什么好东西让人家图的,这是咱老刘家的福啊,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啊,做父母的,整天装聋作哑,龙三不问龙四,说不过去啊。
1965年夏天,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的接触更为密切了。说话、做事眉来眼去,都热辣辣的,一点也不顾忌我大娘的耳目了,还到城里照了合影。结婚证上的那种合影。黑白的,两寸的,六寸的,都有。六寸的是放大的,上了颜色,边上还压了花。我大娘翻找东西时翻出来的。
我大娘虽然没碰到过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有什么过头的行为,搂搂抱抱这样羞人的场面,还是遇见过的。而且不止一次。小伙子大姑娘了,什么都懂了,看到的是搂搂抱抱,没看到的就很难说了。用脚趾头思考一下都能想到。
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非出事不可。我大娘就想把他俩的事情挑明,之后把他们的婚事办了,也了却做父母的这桩大心事,免得日后真闹出点什么事来,让村里人戳咱的脊梁骨,什么都晚了。
六
一天上午,天下大雨,瓢泼似的,没法出工。
我大娘在棉车怀里“吱扭吱扭”纺着花,枝枝姑娘在我大娘脸前给我堂兄刘家桥一针一线地纳鞋底,我堂兄刘家桥皱着眉头,撅着屁股,拿着支铅笔,一会儿趴着,一会儿站着,在当门案板上的一张大厚纸上画来画去,勾勒我们刘家村的新村建设规划全景草图。画了勾,勾了画。很投入。
我大娘养的那条小黄狗贝贝,很懂事,一会儿跑过来仰脸看看我堂兄刘家桥,一会儿又跑过去仰脸看看枝枝姑娘,一会儿又咬着我大娘的衣角,往外拖,使劲拖,要我大娘起来干一件什么重大事情似的,可我大娘好像不懂得它的心事,它的小尾巴就摇来摆去,汪汪叫着,欢喜得不得了,亲昵得不得了,也焦急得不得了。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谁也不在意它的举止,它便伸出嘴巴咬着了案板上的纸角,摇着尾巴往下拖,我堂兄刘家桥训斥了它一声,它还拖,我堂兄刘家桥用手里的铅笔敲了一下它的脑袋,它才丢了嘴,很气愤的样子,对着我堂兄刘家桥狂吠不止,之后十分委屈地卧在了我大娘一旁,仰着头,仍旧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尾巴仍旧摆来摇去,真的像是期盼一件事儿,一件很大的事儿。好像这件事儿今天不说说或者不发生,以后就没什么指望了。
我们刘家村是个大村庄子,是我们刘家集公社最大的村庄子,1369口人,289户,却是一个非常散落的村庄子,一处处院落像羊拉屎似的,“哩哩啦啦”的一大溜,东一处西一座,毫无规矩;没有一条像样的街道,也没有一座像样的房屋。最好的房屋是那种浑砖蓝瓦、三七墙瓦房,三十几间。大部分是那种低矮、窄小的泥挑墙、土打墙的平顶土屋;我们叫它土棚子,从下到上都是土做的,刮场大风都能吹走厚厚的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