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白川乡下起大雪
2017-04-25骆永融
骆永融
“温暖”是个诡异的东西,需要对比,才会存在。
数年前去过一次白川乡,彼时是夏末,一群人从里山寂寥的村落出来,行至这游客熙攘胜地,见餐厅和厕所前都排着长队,传统合掌造家屋都变成了现代商店,摆满了卖相并不好看的腌菜,以及像是从义乌小商品市场批发而来的旅行纪念品,难免大失所望。末了,在拥挤的展望台上拍照,又有挂着专业相机的当地工作人员大声吆喝拍摄纪念写真,在中文韩文英文法文之间切换,普通话和粤语都说得麻溜——众人在掏钱拍下一张集体照后,便都有了过来人的心情,打定主意,但凡贴着“世界文化遗产”标签的景点,一定要警惕。
位于岐阜县的白川乡是在1995年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只比京都晚了一年,比奈良还要早三年。流传于网络和旅行手册的写真中,它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群山包裹的集落中辟出一条蜿蜒小道,沿路林立着茅草屋顶的传统合掌造建筑,房前屋后栽种着水稻,春季翠綠,秋季金黄。岐阜县是日本数一数二的豪雪地带,这些倾斜于45-60度之间的合掌造屋顶样式,原本只是出于实用需求——既不蓄水,也不积雪,严苛的自然条件不会将其压垮——如今却成了一种审美。当我批判白川乡时常有人反驳,“都没见过大雪覆盖着合掌造,失望得太早了!”
新年伊始,友人造访,邀我进行一场小旅行,从奥飞騨的深山出来,鹅毛大雪拍打在巴士车窗上,两人心中升起虚幻之感,便有了兴致,“不如去白川乡住一晚?”
那个早上,奥飞騨的大雪到了高山市便打住,前往白川乡的途中只飘着微雨。抵达已是午后,寒冷的正月赏脸给了个大晴天,沿途的商店里依然游客者众,找到民宿老板推荐的小店想吃午餐,却被告知早已售罄。两人在村落里乱走,心里都有些丧气,不妙啊,对此地的坏印象大概永世不得翻身了。
不觉行至村落深处,有一间萧瑟的八幡神社,背靠群山而立,境内空无一人。社殿看起来颇有一些年头,殿内的绘马却都画着流行的动漫图案,其中某一位甚至贴上了自己的Cosplay照片——后来才知道,这间神社的“痛绘马”在圣地巡礼圈大有名气,白川乡是大热的游戏《寒蝉鸣泣之时》的取景地,动画中屡屡登场的“古手神社”就是这间八幡神社。
如果真有旅行运这种东西,那么它应当就是我蹲在八幡神社角落里读绘马的片刻,彼时同行的友人突然猛拍我肩膀:“快看!”顺着手势我抬起头,看到天空飘起雪花。一段时间内不再有人来,我们静默地并肩站于堂前,看着雪花以极慢的速度飘落,时而有风,又纷扬向上,雪越下越大,树林和鸟居飞快变了颜色。
那时方才明白,白川乡果真有两张脸,一个在平日里,一个在大雪中。合掌造不积雪,茅草屋顶却能迅速吸附雪花,又不易融化,变身冰雪中的童话世界只需数十秒。在大雪中,推开一家冒着热气的拉面店,上一批客人刚刚散去,电视上播放着足球比赛,埋头吃一碗酱油拉面,再抬头时窗外稻田已茫茫一片。“今天下雪了呢”,老板娘打开一瓶地酒,搭配一碟牛肉味噌,笑吟吟地端上来。那扇明亮的窗户下暖炉烧得正旺,木头房间更能让人感觉温暖,“温暖”是个诡异的东西,需要对比,才会存在。
那晚住在村落里名为“一茶”的合掌造里,含早晚两餐,人均9300日元。只有四个房间,条件简陋,但也温暖整洁,几个从香港来的客人隔着走道闲聊着。刚巧是“一茶”新年营业的第一天,晚餐早就准备好:天妇罗、味噌汤、冷豆腐、烤鱼、当季的冬笋和味噌飞騨牛……是当地最为丰盛的家庭料理。居间里古老的地炉荒废已久,取而代之的是摆在上面的一个铁炉子,穿着棉袄围坐下来喝一瓶啤酒,便是冬天的惬意时光。
房间没有电视,唯一的娱乐是喝热茶、吃仙贝和干柿子。不久后老板来敲门,问:“附近有家温泉,要去吗?”见我们点头,又递过来手电筒和200日元折扣券。才8点刚过,我们已是温泉最后一批客人,谷底水声潺潺,男女露天温泉只隔着一块木板,能清晰听见隔壁聊得正在兴头,在一个只会说中文的中国人和一个只会说英文的美国人之间,由一个会一丁点儿英文的中国人充当翻译。“我讨厌美国,喜欢加拿大和日本,它们风景都很美,但……日本的规矩也太多了!”美国人说。
归途,两旁的店铺全都关了门,再无行人影踪。经过一片稻田,看见远方白色的山头挂着一轮明月,山下一栋合掌造前长了棵高大的柿子树,几个零星的冻柿子挂在上面。云朵在流动中,星空显露一角,是北斗七星和残缺的大熊星座——在白川乡的一个雪夜里,天色澄明,那支手电筒到最后也没能派上用场。
回到“一茶”,拎在手上的毛巾已结上了一层薄冰。第二天凌晨,又下起了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