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年
2017-04-25林清玄
林清玄
一个写作的人就是要在人潮里做逆流。当这个世界都被污水弄脏的时候,我即使只有一滴清水,也要拿来清洗这个世界。
影响我最深的一段历程,应该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为什么这段时光影响我最深?因为当时只要一念之差,就万劫不复。
我在高中时便决定要做一个写作的人,也就是所谓的作家。我之所以要做作家,有两个很重要的基本因素。一个就是在我小时候,因为我们家是农户,大家的生活很苦,所以每次有县太爷或立法委员之类的人物要到我们乡下来,就有一些老先生老太太在马路上拦住这些大人物,然后跪下来对他们喊:“冤枉啊,大人!”意思就是说,为什么我们收成这么好,却卖不掉,全部要倒在河里?为什么施行的是这样不合理的制度?或者说遇到台风要请大官拯救他们那时我们年纪小,看到这种情景都感到非常心酸。这种心酸使我觉得,如果有那么一天,希望我能替这些人说话,也就是替一些没有机会出声的人发声。这是第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在我小时候就已经萌芽,等到它比较成熟是在念高中时。
为什么等到高中时才比较成熟,因为我以前一直以为农人是挺悲惨的了,等到念高中时,因为我念的是台南一个离海边很近的一个学校——派海中学。我的同学有一些是渔民的子弟,他们比我们更悲惨。
我常常会遇到一种情况是,在上学时看到隔壁的同学在哭。我就说:“喂!为什么哭呀?”因为我念高中已经很少哭了。他说哥哥昨天在海里死了!那时我听了很震撼,因为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很悲惨了,没想到我四周的环境已经那么差了,还有比这更差的,这些人就是渔民,另外还有盐民。
那时候盐田都是政府经营的,这些盐民领很少的工资,而且工作非常辛苦。以前晒盐不比现在,盐都是用人挑的,现在已经完全自动化了。所以当时生活很悲惨。那时我就想,原来还有更悲惨的人,我应该要替他们讲话,为什么这个社会上都没有他们的声音!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希望能够替他们发声之外,还希望使人跟人之间可以沟通。因为生活在不同环境的人是很难沟通的,不仅是大人,小孩也一样,像我在读书的时候,那时还有省籍的意识,他们会分外省人和本省人,外省人还分这是眷村的、那不是眷村的。然后这些人之间不太容易交朋友,因为背景、思想、行为的不同。我就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原来就是人与人之间沟通上的障碍。
所以这段时间,我就立定志向要写作。我想要做一个作家,第一个条件就是要读很多书,第二个就是要思考。所以那时上到高二,我几乎变成学校里的一个怪物,因为我每天都会跑到海边去散步、去思考,思考人类的前途。大家都觉得这个小孩怎么如此奇怪。
那时候我读了很多课外书,我曾经立志要把学校图书馆的书从第一本看到最后一本,所以每天都跑图书馆,什么种类的书我都看,每天做笔记,虽然内容不一定全能理解,可是那时的我就认定一个作家必须懂得多,所以拼命看书。
当时我对作家没有概念,认为作家就是写文章的,可是哪里有那么多文章可以写?而且你要每天写,那就一定要有很多资料,而这些资料要从哪里来?一定是从读很多书得来的。所以在高中时,我就读了不少课外书。
刚开始时,我非常吃惊,这种吃惊就是觉得——这些书为什么这么好看?学校的书为什么没这么好看?除了学校的图书馆,我又到外面借回很多三十年代的书籍。有许多书我从第一个字抄到最后一个字。
因为那时没有影印机,借来的书只好抄,抄的时候,底下垫好几张复写纸,抄完以后装订,再卖给同学,这样我就把钱赚回来了,而我自己也保留了一份。
那段时期,抄了很多三十年代的作品,这些作品非常深刻地感动着我,我想是因为我童年生活背景的关系。
因为这样,我非常喜欢读书;也因为这样,我的功课很差,差到什么程度呢?我念高中二年级时,第一个学期结束,放了寒假在家里,我爸爸收到我的成绩单,在饭桌上打开来看后,对我说:“还不错嘛!有一科蓝色的。”
而且这蓝色是美术科——六十分,其他全都不及格。我爸爸妈妈一直到现在还搞不懂的是,我是我们家的小孩里面最爱念书的,每天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可是成绩却是我们家小孩中最差的,我哥哥姐姐的成绩都不错。
但是他们也不忍责备我,因为我看起来实在太用功了。
因为课业成绩不好,学校老师就看不起我,不但看不起,而且态度也不好。常常因为很小的事情,老师会骂我,我不服气就反抗,他们便不高兴。结果到了高二,我已经被记了两大过、两小过,留校察看。他們不准我再住在学校宿舍,怕我会影响别的同学。所以我高中二年级和三年级都在校外租房子,住过杀猪的家,住过杂货店--爸爸妈妈很伤心,为什么这么爱读书的孩子会受苦到这步田地?他们无法理解,常常问我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书读得这么烂。我说我要当作家。他们说作家是做什么的?我说作家就是写了文章以后寄出去,人家就把钱寄来了,不是很好吗?我爸爸就认为那是绝不可能的,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那时候我的人生已经快完蛋了,因为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我就想说不要念书了,回到乡下去种田。然后一边种田,一边发展我的写作事业。可是爸爸妈妈都坚决反对我这样做,因此考虑让我转学。
可是后来我并没有转。为什么呢?因为幸好在我高中二年级下学期,碰到一位很好的国文老师兼导师,他的名字叫王雨苍,北大毕业,已经有一把年紀了,是从公立高中退休后到私立高中教书的,因为教书是他的兴趣。
在我被人看不起的那段时间,唯独他对我非常好,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鼓励我写作的人。他那时问我到底在干什么?我说我想当作家。他听后吓了一大跳,因为他教书多年,也没听到有学生想当作家的。他就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要为沉默的大众发声,要促进人跟人之间的沟通。他听了很感动,觉得我年纪那么小,志向居然那么大。于是他就一直鼓励我,要我开始做准备。
所以在那个时候,我每天写一两千字的文章,这也是当时唯一支持我继续读书和活下去的理由。写了一段时间之后,因为投稿常见报,在学校里渐渐出了名。那时我的文章常被登在很畅销的那些报纸上,大家都觉得很惊讶,开始对我另眼相看。
那时候,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稿费大概三四百元,可以供我在学校吃住一两个月不成问题。
我常代表学校出去参加作文比赛,每次都得奖。好几次还得到台南市论文比赛一等奖。老师也开始善待我,他们都知道我要当作家,大学考不上也没有关系,所以打那时候开始,也没有人逼我读书了。
我说我还是要赴考,至少要给爸爸妈妈一个交代。可是那时候我已经非常确定我的志向,那就是将来要做一个作家。即使没有考上大学,我仍然会继续写作,不管身处何种情况。
第一年我就落榜了。我爸爸卖了家里的一块田地,筹了一笔钱。他把我叫去,说:“你没有考上,我知道你很难过,现在这里有三万多块,我听说台北有一种补习班是保证班,你缴了钱就保证一定考上。你把这笔钱缴去保证班吧!保证班一年八千块,缴了学费,你还有余钱可以在台北生活。”
于是我就带了一笔三万多元的钱来台北,在补习班门前徘徊了好几天,因为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大的一笔钱,这三万多块缴进去,实在太可惜了!缴给别人花还不如自己花。我自己要怎么花呢?那时我就想,三万块,如果一个人拿来过一年,绰绰有余!因为一个月花两千多,在当时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那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及时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要补习,我要把这笔钱拿来做一次旅行,因为我在高中时就很想去了解别人的生活,可是自己缺乏经验,所以我就想去一些地方旅行,了解一些风土人情,那对我的写作会很有帮助。
我便开始计划一年的旅行,到澎湖住一个月,去梨山一个月,去南台湾、东澳、南澳、苏澳、山地部落、矿坑、牧场…环岛旅游了一年,这三万多块还没花完,因为我住很便宜的地方,或者在当地打工。
那一年,我一边旅行、一边做笔记,觉得生命变得很丰富。那时我有一个月住在海边,每天到海边散步,回到住的地方喝茶,觉得人生真是幸福,因为在我高中毕业之前,简直不敢想象可以这样过日子。这时候完全处在一种非常平静的心情之下,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那一年,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我发现自己的眼界突然被打开了,原来世界这么大,和我以前所想的完全不同。对一个高中生来说,他独自去旅行一年,那种感受刻骨铭心!
不过很悲惨的是,那年考大学我又落榜了,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因为这种交换对我来说,实在很可贵。
第三年,我為了不辜负爸爸妈妈对我的期望,努力考上了世界新专电影科。考上以后,我爸爸放了一串鞭炮,庆祝我终于金榜题名了。
那一段时期的经历对我的影响很大,使我非常坚定地确立了自己写作的志向。在旁人看来,写作也许只是他们的兴趣,觉得写文章可以做一些自我表达,可是对我来说却不同,我一开始写作的动机就是希望为这个世界写作,为这个世界的人写作。
我认为一个写作的人就是要在人潮里做逆流。当这个世界都被污水弄臟的时候,我即使只有一滴清水,也要拿来清洗这个世界。
我的少年时代那么美、那么真实,那一段岁月里,我想,我基本的人格与风格都已经养成了。
(韩愈荐自《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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