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犯的献身

亡沙漏

【19：37】

杜淳和韩菱吃完晚饭，一起去江滨散步。作为最有可能获得“天川奖”的候选人，他们不但是竞争对手，还是一对恋人。韩菱出名要比杜淳早，对自己的实力也更有信心，这次来S市，可以说对画坛最具盛名的“天川奖”志在必得。她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她的恋人杜淳，杜淳大器晚成，从前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画师，曾一度拮据到连颜料都买不起，因此对这次奖项十分看重，即使是散步都显得焦虑不安。韩菱故意逗笑：“这里风景真不错啊，都不想回宾馆了。”

“明天就要进入现场作画环节了，还有空在外面闲逛么？那么短的时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想好怎么画才能夺冠了么？”杜淳烦躁地说。

韩菱小声嘀咕，“真是的，什么话题都能繞到奖项上，拿你没办法……有点信心好不好？你现在已经不比当初了。”

没想到杜淳听到这句话就如遭雷击。韩菱心中苦笑，他现在还无法从无才无名的阴影中走出来，她再怎么开导都没用，那么就让他一个人纠结到奖项角逐完吧。“好了好了，你要准备明天的比赛，那我们就回去——不过走了那么久，有点渴诶。”

杜淳皱着眉头嗯了一声，摸了摸裤袋，“那边拐角有个自动贩卖机，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下。”除了在谈及绘画时候会显得有点古怪之外，杜淳是个非常体贴的男朋友。韩菱忍不住亲了他一口，笑着在江边长椅上坐下来等他。

两分钟后，杜淳从自动贩卖机回来，从背后拍拍韩菱的肩膀，“没有可乐了，只有……”

话音未落，韩菱的人头从脖子上掉了下去，滚进了江里……

【20：13】

杜淳回到宾馆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过去买个饮料的功夫，韩菱就被人砍了头！

他仔细回想一遍，当时天色已晚，又起了风，没有多少人在江边散步，之前他和韩菱走了十多分钟都没遇到过路人，他离开之前也没有发觉周围有什么可疑人士。那么是谁在他离开韩菱去自动贩卖机的短短一段时间里，用这么干脆利落又残忍的手法，杀掉了韩菱！

杜淳关上门，倚着门跌坐了半晌，抹了把脸。他刚才害怕凶手就在附近，光顾着逃命，此时稍稍冷静，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报警。

他颤抖着去兜里掏手机，解开锁屏才发觉，他刚才推了一把韩菱，韩菱脖颈里的血喷出来，溅在了他的手和衣服上。如果现在报警，警察会不会怀疑杀人犯是他？在江滨只有他们俩独处，没有旁人，他们又是竞争“天川奖”的对手，谁都会觉得他有嫌疑吧！而且警察肯定会更进一步询问，为什么作为恋人，刚刚发现尸体的时候不报警，却仓皇逃回宾馆？说他吓得要死，会有可信度么！

杜淳纠结再三，放下了手机，反正韩菱的尸体最晚明天也会被环卫工人发现的，他不能在这个当口牵涉入案。他小心地洗掉了身上的血迹，烧掉了那件沾血的衬衫。做完这一切后，杜淳重新拿起手机，刚才他的QQ好友“Protector”给他发来了一条信息。

杜淳性格孤僻，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朋友，却和这个意为“保护者”的网友挺聊得来。保护者话不多，但总能恰如其分地说出杜淳的心思，两个人维持着君子之交已经有好几年了，可以说，这个从未谋面的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杜淳的人。

Protector 19：33：05

比赛怎么样？

大艺术家21：03：24

第一轮投票已经投过了，排第三，明天还有现场作画让评委打分的环节，很紧张。

手机显示Protector现在不在线，而且按常理他也不会很快回话，杜淳直接丢掉了手机，躺倒在了床上。这个时候，门铃响了。杜淳像是惊弓之鸟一样跳了起来，冷汗直冒。

“杜先生，请您签收快递！”

杜淳松了口气，开门看了一眼薄薄的快递件，立马便签收了。只是这一次，寄件人一栏和平常不一样，不是空白，而是填着地址，杜淳扫了一眼，发觉是本市地址。送走快递员之后，他直接取出了里头的纸张，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信，而是一副油画样稿。杜淳本身就是干这个的，一看就知道这草草画在A4纸上的试手之作来自于怎样的天才。如果可以在现场作画环节画出这样的作品……杜淳抓住了样稿，眼里轮番流露出对名望的贪婪和对惩罚的恐惧。最后，贪婪压倒了恐惧，他决定就用在这张样稿去争夺奖项。

这个决定让他暂时忘记了韩菱，也让他暂时陷入了梦乡。但是他很快便惊醒了，他的手机QQ响了。

Protector 03：11：05

不用担心，毕竟竞争对手现在已经少了一个，不是么？祝成功。

杜淳盯着屏幕看了三分钟，才确定保护者在说些什么。

第一轮投票，他排名第三，排在第一的是韩菱，第二是另一位画师顾唯昀。

现在韩菱死了。

竞争对手的确是少了一个……

可是，保护者为什么会知情！

杜淳把本地电视台翻了个遍，没有看到任何关于无头女尸的新闻，应该还没人发现江边的韩菱。

难道，凶手竟然是……保护者？！

【9：41】

本以为只有自己是知情人的凶杀案，却在半夜三更突然被揭穿，杜淳立即回复：你怎么会知道？你是凶手么！

但是保护者始终不再上线。

保护者是他的知己，总在他需要的时候静静倾听他的诉说，了解他始终不能在画坛崭露头角的痛苦，知道他有一个少年得志的女友，也明白他其实对韩菱不止有爱，还有嫉妒……而在他终于可以和韩菱比肩的时候，他又前所未有地想要赢！

保护者是自己的身边人么？

他是为了自己……杀掉韩菱的么？！

杜淳摇了摇头，他自认没有这么大的魅力，而且仅凭一句话确定凶手，太过草率，杀人定罪是警方的事。不过，保护者一定知道韩菱死亡的隐情。如果到时候警察找上了他，他就会把聊天记录交给警方自证清白。

第二天一早，杜淳顶着熊猫眼来到会场。顾唯昀紧跟着他出现，笑着跟他打招呼：“杜老师昨天这么晚出门，去哪里嗨了？看来对今天的比赛志在必得啊。”

杜淳矢口否认：“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顾唯昀耸了耸肩膀，顾自离开。杜淳抬手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四十分，离韩菱遇害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三个小时了。但是当地依旧没有传来任何警讯，只有“天川奖”主办方因为找不到韩菱而询问过他，杜淳只道不知。外人并不知道他和韩菱的恋情，所以并没有追问。

现场作画环节因为韩菱的迟到而推迟了一小时，最后主办方无奈取消了她的比赛资格。这样，竞争对手的确是少了一个，只会在他和顾唯昀之间产生角逐。他们对视一眼，进入了各自的畫室。

杜淳抓起笔，闭上了眼，脑海里浮现出昨天晚上那张试作的线条与颜色。杜淳越是回忆，越是发觉那真是一件杰作。待他再睁开眼睛，眼中的软弱与动摇被自信坚决取代，他落笔，飞快地在白布上勾勒起来。

现场作画，画布是30*50的尺寸，对杜淳、顾唯昀这样的大师级画家，半天就可以完成了，两人步出画室的时候都成竹在胸。

可是等两幅作品呈给评委席轮阅的时候，杜淳刹那间就惊呆了！

他和顾唯昀的画，几乎一模一样！

【16：30】

评委们面面相觑。自第一届“天川奖”举办以来，他们还从没遇到过这种状况！现场作画这个环节，从来争议颇多，一直延续至今，与其说是为了检验候选人的真材实料，还不如说是为了让评委、鉴赏者为候选人造势。但现在，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设立这个环节的本来意图——是不是杜淳，或是顾唯昀，在争夺这个奖项的过程中，有作弊的嫌疑？！因为实在太肖像了，必定有人在比赛前看到了不属于他的创意与构图，然后复制到了现场作画环节！

所以，原画是谁？

是杜淳，还是顾唯昀？

评委席和观众席中发出是一片嘘声。

相比于顾唯昀的冷静，杜淳已经觉得脸在烧了。

最后，评委宣布推迟“天川奖”颁发，并成立调查组专门调查此事。两位候选人都因此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杜淳回到宾馆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为什么顾唯昀的临时作画会和他的一模一样？！顾唯昀的画风明明不是这样的！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昨天，寄件人不止给自己寄送了样稿，也给顾唯昀寄送了样稿！而顾唯昀也没有忍住对奖项的贪欲，照搬照抄了一遍。

可是……可是明明……

对了！如果说昨天寄来的样稿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地址！

杜淳扑到垃圾桶边，翻出了揉成一团的快递单，上面填着一行简单的地址：Z省S市田南路江滨公园。他不是本地人，是从别的城市飞来这里参加“天川奖”角逐的，因此粗看之下并不觉得这地址有什么不对。

可是再仔细一看……江滨公园？！

杜淳跌坐在地，用手机定位了一下这个地址，地图显示的区块，正是昨天韩菱出事的地方！

电视机里播放着本市的晚间新闻，依旧风平浪静，而杜淳抓紧了头发，觉得自己要崩溃了。样稿寄送人的地址，怎么会跟韩菱的死扯上关系？！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抓起外套出门。他要再去一次江滨公园，直觉告诉他，他会在那里找到答案！

等他跑到江滨公园，他发觉，昨天韩菱被砍头的那张座椅上，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但是，顾唯昀正慵懒地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

【19：28】

“杜老师跑得气喘吁吁，是见鬼了么？”顾唯昀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只是来这里散散步，不行么？还是说这个地方，对杜老师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

杜淳咬牙切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到了这个时候，他绝不会天真地以为顾唯昀就是坐在这吹凉风的。

“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希望杜老师当众承认抄袭了我的画作，并且退出天川奖的争夺。”

“怎么可能！”

顾唯昀玩味地抚了抚下巴，“可是，那不正是事实么，杜老师？你从前只不过是个默默无名的小画师，说句不好听的，祖师爷没赏饭吃的。突然之间画风大变，灵气挡都挡不住，和此前判若两人，不单身价狂飙，连韩菱老师这样的美人也坐拥入怀……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杜淳被点破了死穴，脸色惨白。

“因为那些画全都不是你画的！是你从别处抄来的！”

杜淳倒退两步，撞到了沿河的铁栏杆。

不错，顾唯昀没有说错。自从三年前，他连续不断地收到不明人士寄送的样稿开始，他的命运就被改变了。那些草草绘在A4纸上的样稿无与伦比，显然是天才的杰作，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某个大师的恶作剧。但是，顾唯昀用尽一切办法，都没有在已知任何平台上找到画师是谁。换而言之，这些画作从未公布于众。

随着样稿越来越多，杜淳从单纯被吸引，渐渐起了贪念。他追求艺术的道路太辛苦了，命运女神从来不曾眷顾于他，而有些人生下来就才华横溢，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他开始复制那些样稿发表，很快一炮而红，他一直暗恋着的韩菱也终于发现了他这个可悲的追求者，在他的画展上接受了他的表白。名利美人统统收入怀中的杜淳开始相信，这些样稿就是命运在以另外一种方式补偿他。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那些样稿不止寄给了他，也寄给了顾唯昀。

杜淳苦笑：“所以……你和我是一样的咯？”

“不，我和你一点儿也不一样。那幅画，就是我画的。”面对杜淳错愕的神情，顾唯昀得意道，“我就是你所有作品的原作者。”

【19：37】

“不可能！”杜淳焦虑地大吼，“你觉得我会因为你三言两语就相信你么！你也许知道我的一些事情，但你绝不可能是原作者，你们的画风根本不一样！你也只不过是借着他的才华，往上爬罢了！不然还有什么别的解释么！”

顾唯昀没有办法地摇摇头：“看来你是不肯退出奖项角逐了。”

“没错！”

“但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你如果不退出，我就会像警方报案。”

杜淳心里咯噔一下。

“举办方现在还没联系上韩菱，再过24小时，警方就可以立案调查了。杜淳啊杜淳，你觉得你一个杀人犯，能逃多久？”

“你在说什么！”杜淳惊叫，“韩菱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去街口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饮料，回来韩菱就已经死了！”

顾唯昀哼笑一声。

杜淳揪住了他的领子：“反倒是你！你怎么会知道韩菱的事！你才是背后动手的人吧！”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昨天半夜，你偷偷摸摸出了门。我好奇跟在你身后来到了这里，然后发觉你用睡袋装好韩菱的无头尸体，绑上石头沉入江中。”

“你胡说八道！昨天半夜我明明一直在房间里！”

顾唯昀望着杜淳几乎哽咽的表情，皱了记眉头，最后还是摇摇头，“如果你觉得我说谎，而你说了真话，那么你至少应该拿证据证明你自己。昨天你买的饮料在哪里？”

杜淳一愣。

在韩菱遇害之前，他是去自动贩卖机买饮料的。后来他发现韩菱死了，他就懦弱地逃走了，再后来他回宾馆再也没有顾着饮料，料想应该忘在这里了。

杜淳恍然大悟地指着他：“是你！是你杀了人，你处理的尸体！你把饮料一并处理了！”

“好，那你告诉我，你买了什么饮料？”

“我……我……”杜淳捧着头，他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他买了什么饮料！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顾唯昀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拖到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前。“看啊！这就是你口口声声买饮料的地方！”

眼前的自动贩卖机破旧不已，早已断电了，里头也只放着装饰性的空瓶子，根本没有实物。

“怎么会这样……”

顾唯昀又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点开一段视频，镜头中的杜淳正把韩菱的无头尸体往睡袋里装，背景正是江滨公园。

“你再说说，到底是谁在说谎。”

杜淳的心理防线被摧毁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其实他知道。

他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有时候会冒出来做一些事情，他隐约有些感觉，有时候做梦会梦到。昨天夜里他惊醒，不仅仅是因为保护者的QQ提示，还因为他梦见自己拿着斧子，砍掉了韩菱的头。

“哈哈，杜老师啊杜老师，你还真是个loser呢。靠别人的画作招来一些虚名，骗到个才女，结果还嫉妒自己女朋友的天赋，把人家给杀了。你这样的人渣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本来还想给你个机会，让你明天夹紧尾巴退出比赛，你既然不肯，那么直接在大赛中公布你是个杀人犯怎么样？这可是难得的上头条的机会啊，杜老师。”

杜淳的心理在这几句话中完全崩溃了。他纵身一跃，投进了眼前的江中。

只是，在溺水之前，他似乎看到岸边冷笑的顾唯昀身边，站着死去的韩菱……

【19：45】

韩菱一脸焦急地望着水面，似乎想下去救人，而顾唯昀伸手拦住了她：“如果是他，会自己爬上来的。”

果然，不出三分钟，一只手掰住了岸沿，两人急忙把他拉上来。

这个人正是杜淳。

只是他脸上再也不复那种畏缩胆怯的神情，而是神清气爽，气定神闲。

顾唯昀微笑：“看来你成功了。”

杜淳笑而不答。韩菱哭着扑到他怀里，“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也请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顾唯昀提醒他。

“我和韩菱会如约退出天川奖的角逐，将天川奖拱手让给你，至于原画是谁，让他们猜去吧。这次多亏了顾老师帮忙，谢谢。”

三人握了握手，离开了江滨。

回到宾馆房间，杜淳打开了QQ，退出了“大艺术家”的账号，点开了登陆页面的下拉菜单，其中赫然有一栏的昵称是：“Protector”。

他删掉了“大艺术家”，然后登上了“Protector”。

他是杜淳在绝望中分裂出的第二人格，杜淳所没有的一切都在他身上出现：才华，自信，头脑，过硬的心理素质。

自他诞生的头一天起，他就不动声色地用“Protector”这个账号和第一人格聊天，以便了解他。当得知自己的境遇如此凄惨之后，他便通过寄送样稿的手段，来帮助第一人格飞黄腾达。那些杜淳以為并非自己所为的名画，其实的确出自“他”本人之手，只是另外一个“他”而已。

也是在他短暂控制身体的时候，韩菱爱上了他，顾唯钧成了自己心心相惜的知己。

但是由他支配这个身份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这短短的几十分钟，足够他在30*50规格的草稿上完成不世出的名作，却不足以使他与韩菱长相厮守。

他们一直默默地等待着，等待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天川奖。

他精心策划了整场骗局，在第一人格前去买饮料的时候，取代了他。这非常容易，只需要韩菱的一个吻，就能唤起第一人格心中潜藏的所有焦虑和不安，让他在短时间内退入意识深处躲藏。之后，他和顾唯昀、韩菱一起把道具人体搬到长椅上。第一人格以为自己买饮料最多两分钟，其实早已过去了二十分钟。而他果不其然地被道具吓破了胆，韩菱适时的失踪，也让他深以为自己卷进了杀人案中。

那之后的一切都水到渠成。在第一人格睡觉的时候，他和顾唯昀来到了江边，拍下了处理“尸体”的视频。第二天，又因为顾唯昀和第一人格同时使用了他提供的原画，导致抄袭风波。

他为的就是要让第一人格崩溃，进而消失，以便他独占这具身体。

现在，他做到了。那个懦弱无能的人格，永远消失在了江水深处。

他笑了笑，把昵称改成了：Li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