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从告别的告别
2017-04-24里则林
里则林
小时候我常常面对离别。
大人会跟我说,明天我们要去××地方了。而××地方,一般都是我从未听说过的某个城市。我听完会默默地点头,然后坐在沙发上,看大人们收拾东西,心里则提前开始消化恐慌,对未知和陌生的恐慌。
记得还在上海的时候,小区里住着许多子女不在身边的孤寡老人,老师要我们在某个暑假去找一个老人,然后陪伴他们,算是作业。
我就找了隔壁那幢楼的一个老头。记得我第一次敲他的门,他开了半截门,奇怪地看着我,我呆滞地傻愣半天,然后用手摇了摇胸前的红领巾说:“你好,我是小学生。老师要我来陪你。”
老头听完,微微一笑,把门敞开,示意我进去,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坐在坐上去脚碰不到地的高凳上,晃动着双脚指了指左边说:“我从隔壁来。”
“嗯,我见过你,每天带着一帮小朋友到处折小区里的竹子。”
我点点头说:“没错!”
他又问我:“为什么?”
“为了赶一只猫和打仗。”
他笑笑没理我,打开了大厅和天井之间的门,我抬头看去,天井里是花花草草和无数个鸟笼,每个鸟笼里都住着一只鸟。
我站起身准备接受他的邀请一起走进天井里看看。但是他没有。他就那么旁若无人地摆弄起了花草,让我觉得他不太懂人情世故,没有家教。
这搞得我有点不知所措,只能又坐回原处,开始四下张望。
老头家里有简单的家具,一堆茶壶,一张大桌子上有一盏式样老土的彩色琉璃灯,灯旁有很多农业技能书。我想尝试跟他对话,于是对他“喂”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说我没礼貌,然后又低头在天井里摆弄花草。最后我只能呵欠连天地看着墙上的表,等着两个小时结束。因为那时老师规定我们,每次陪老人家至少两个小时,然后拿一个小本子给老人家签字和写评语。
临走的时候,我拿出本子給老头,老头戴上老花镜看了看本子上的大致内容,问我写什么好。这个问题让我猝不及防,觉得回到了从前——考试考得好,老师放了一排礼物,让我们各自挑选自己喜欢的,我喜欢最贵的,但常常不好意思直接拿,都是拿退而求其次的奖品。
于是我说:“写点还不错的就行。”接着马上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
然后听见了他“唰唰”写字的声音,写完合上本子递给了我。我拿起本子,转身要走。他又叫住了我,从天井里抱来一盆土:“你在土上面摁一摁。”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说:“摁一摁就行!”我就摁了摁,然后马上嫌弃地边搓手边走了出去。
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妈妈问我今天陪老爷爷开心吗?我说不开心,妈妈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这老头不开心我陪他。妈妈一个筷子头打了过来,骂我没礼貌。我心里愤愤不平,边吃菜边开始在脑海里统计周围的老人家还有哪些,下定决心一定要换一个人陪陪。
在那天临睡前,我突然想起那个本子,然后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老头写了什么内容,于是翻开看了看,发现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他今天非常乖,非常热情,很有礼貌,家教很好,很讨人喜欢。”
那时我语文好,知道“非常”和“很”后面只要接上很好的词,就是很好的表扬。看完,我竟然有点不好意思。
后来我每天去陪这个老头,几乎不怎么说话,他不是弄花草就是弄鸟,偶尔我会坐在大厅和天井连接的地方,呆呆地看着他。
老头则依旧每天结束时,在本子上换着花样夸我。得到他无比绚丽的措辞几乎成了我去陪他的唯一动力。从活泼,到善良,再到爱护花草和学习能力强,应有尽有。
某个下午老头坐在桌子旁看书,我在他对面一动不动,老头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他那堆书。我就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那堆书,随后又继续呆滞地看着他,他又用手拨了拨他那堆书。
我才看见里面有一本《杨家将演义》连环画。我伸手摸了摸那本书,犹豫间,他对我点点头。于是我就把那本书抽了出来,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老头问我最喜欢谁,我说我喜欢杨宗保。
老头问我为什么。
我说因为电视上他老婆穆桂英好看。
他又问我喜欢花木兰吗?我问他花木兰是谁。他就给我讲了一下午花木兰。
从那天起,他就不摆弄花草了,每次,都和我面对面看书,每天他书堆里都会莫名其妙地有一本连环画。
有一天看到又是连环画,我突然觉得无聊透了,做作地打起了一个又长又大声的哈欠,然后趴在了桌子上一言不发地发呆。
老头咳嗽了几声,然后问我吃糖吗?我趴在桌子上摇着头。
他说你等一会儿,转身进了房间。我看见他打开衣柜,到处翻,最后面红耳赤地拿出一把剑。我立马跳了起来,双眼放光地看向他,因为我从小就喜欢宝剑这种东西。
老头第一次脸上露出了调皮的神色,拔出剑来,故作姿态地舞了两下。那天下午我们在天井里,老头教我玩了一套晨练时的老年剑法。
那天之后,我只要去老头家,他会第一时间给我背上那把大宝剑,然后该干嘛干嘛。看书,陪他弄花草,他会问我很多关于我的事,有一天当他得知我在学校是大队长的时候,他把我抱了起来,一个劲地对我说:“原来你这么厉害呀!”
我则得意地笑着。
我跟老头没事就看书、弄花草、逗鸟、玩大宝剑,不知不觉过去了15天,还有5天我就可以完成陪伴老人家的作业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头,老头愣了一会儿,说:“那明天我带你去城隍庙买一把属于自己的大宝剑吧。”
我惊讶地看向他,问他是真的吗?
他用力地点点头。我一激动,抱住了他,第一次说了句:“谢谢爷爷!”
他面色绯红,有点不好意思,也抱了抱我,但显得异常开心。那天晚上,他陪我一起回家,然后跟我妈妈说他想第二天带我去城隍庙玩,希望我妈妈同意。他还从包里掏了很久,掏出自己的身份证,还有一张写了自己电话号码的纸片。他们在门口聊了挺久,而我在屋子里紧张地看着这一切。最后看见老头对我开心地笑了笑,用手凭空作剑,对着我舞了舞,就开心地走了。
妈妈转头过来严肃地看着我,我马上立正在原地,妈妈对我说:“不能乱跑,知道吗?”我一颗心沉了下去。接着妈妈又说,“在明天跟爷爷出去的时候。”
我立马喜笑颜开,脖子像安了发条,使劲点头。
第二天在城隍庙,老头全程拉着我的手,他带我走进一座大楼,里面有数不过来的摊位,每个摊位的墙上都挂满了大宝剑,我们两个这家看看,那家看看,人很多,很拥挤,我看见他有点不自然,把我护在他身前,挤到一个摊位前。
看着琳琅满目的刀枪棍棒,我一时没了目标,满心欢喜地扫来扫去,我们两个人站在一起,老头有些紧张地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我摇摇头说:“没有,我都喜欢!”
老头才爽朗地笑了起来,告诉我别着急,慢慢挑,他等我。
后来我挑了一把黑色的,老头找老板要了一根红色的背带,蹲在门口帮我安在了剑鞘上,挂上了我的后背。那天我觉得自己终于成为我最想成为的人——展昭。
后来老头带我去买麦芽糖,我们坐在一个亭子里吃糖的时候,老头问我:“你有爷爷吗?”我愣了好一会儿。
他有点尴尬地看着我,显得不知所措。
我反问他:“爷爷是……我爸爸的爸爸?”
他有点惊讶,接着对我说:“是啊。”
我边吃糖边说:“我不记得自己的爷爷,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就不说话了,摸摸我的头,问我说:“你还想吃什么?”
我摇摇头,我们一起陷入了沉默。
其实我从小就不记得自己的爷爷和其他所有亲戚,因为我的童年颠沛流离,一时在这,一时在那,却从未回过老家。
我一直以为每年过年家里只有4个人,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直到1997年香港回归,我7岁那年,才第一次听爸爸妈妈对我说起“爷爷”两个字。那是一天晚上,我从睡梦中被叫醒,带着一肚子的气,觉得自己恨整个世界。
爸爸严肃地把我拉到角落里,让我穿上衣服,说要带我去见爷爷。我磨磨蹭蹭半天,就是不肯。因为那年我实在不知道爷爷是什么。对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爷爷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很认真地以为爷爷是爸妈的某个无聊朋友。
后来爸爸接了一个电话,神色更加急迫,大声地吼我:“你到底要不要穿衣服!”
我一肚子气瞬间找到了出口,哭声喷薄而出,大声地喊着:“我就不穿!”
爸爸对我投来了一个此生难忘的失望眼神,然后和妈妈急匆匆地出门了。没过多久,一个称之为“姑姑”的人来到了家里,哄了我半天,我才把衣服穿上,跟着她出了门,去见所谓的爷爷。
走到一半,姑姑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让司机掉转车头,我们回了家。
那天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之后的许多年,我才很清晰地知道了爷爷是谁,是干嘛的。也从别人口中得知,我还没记事的时候,爷爷常常在过年的时候叫着我的小名,然后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他会塞给我一个无比丰厚的红包,别人说他最疼我,小时候。
只是后来我被父母带着四处跑,既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也不知道有哪些所谓的亲人,我以为世界上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只有家人。
也知道了,那个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能见到爷爷的机会。此后这件事成了我想起一次就遗憾和自责一次的事情。
直到去年我24歲,临近清明节的时候,爸爸让我开车带着姐姐回老家去给爷爷扫墓。我听完二话没说就推掉了所有事情。
一路上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车上,我和姐姐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开车在乡间的泥泞小路上。
我被亲戚带着,去了爷爷住过的老房子,看见一个黑不溜秋的奶瓶,他们说那是我的。看见了许多爷爷当年生活时的东西,甚至都叫不上名字,那到底是什么。
那天在墓碑前,放起了一长串大鞭炮,我看着爷爷的名字,心里说:“爷爷,我回来啦。”然后眼睛就红了。
我心里又说:“爷爷,在那个年纪,我真的像个不落地的蒲公英,从未有人跟我提过我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确定地告诉我,我要到哪里去。”
就像被风一直裹着,以为世界上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土地。
“但你原谅我的话,你就刮来一阵风好了。”
于是那天很神奇地在一秒钟之后,刮来了一阵风。
后来在那个陪老人的作业本上,老爷爷给我写的最后一个评语是:“他像我的孙子一样,我像他的爷爷一样。”
那时我常常面对离别,妈妈在某天跟我说,这个暑假结束之后,我们要去重庆了。
我点点头,坐在沙发上。我不知道重庆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在那儿会遇见什么人,只是已经开始在心里提前默默地消化起了对未知和陌生的恐惧。
走那天,老头赶来,抱着一盆小花,气喘吁吁地说:“这是你来那天,我给你种的,名字就叫小则林。”
我一看是一盆黄黄的小花。
但妈妈说:“坐飞机,带不了这些。”
我遗憾地看着老头,老头也略显无奈,犹豫了一会儿说:“没事,等你回来的时候,小则林就跟你长得一样大了。”说完他摸了摸我的头。
但我并没有回来过,甚至没能带走那把爷爷送我的大宝剑。
那年,最后走的时候,我也没明白过来,“爷爷”到底是什么。
但只要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人在时间里,很快就会长大。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那盆小黄花,也会想起1997年那个夜晚,并且每次都带着遗憾,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我去了多少地方,也不知道我见过多少人。甚至他们永远没有办法知道,他们一直在我心里,并且没有办法告诉他们,这些无从告别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