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请收下这件小棉袄!
2017-04-24童小童
童小童
老童是个英雄,单枪匹马,独闯异乡,艰苦奋斗,白手起家,沉浮半生,结果让我落了便宜,幸得衣食无忧,妄为任性。老童是个暴君,正气凛然,不苟言笑,整整截截,独是独非。在他运筹帷幄的严酷统治下,我向来指哪打哪从不敢心生二意,也渐渐变得亦步亦趋,举棋不定。
人类的DNA就是自私又霸道,所以,我延续了老童的基因——大眼睛,双眼皮儿,略通诗书,好酒贪杯。
有时,我感叹:“我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就长大了呢。”
老童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兔崽子,当年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当爹了呢。”
的确,老童在当年倡导“晚生晚育”的政策上,抹下了小黑点儿。
青少年时期之前,我对老童的印象极为模糊。
我四岁那年,老童辞去公职,孑然一身奔赴他乡创业,从此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我心目中,他只是一陣龙卷风,每年除夕才携着大包小包卷进家门,初八一过,便风驰电掣奔赴前线,从此再无瓜葛和交集。
第一次意识到“噢!原来,他是我爹”已经长到十七岁那年,我高三。
一个乍暖还寒的午后,我缩在书房里背政治题,意兴阑珊。老童推门而入,张口便通知我:“我们商量了一下,要给你转学,去Y高中。”
我不知道这个“我们”指代的是谁,反正不包括我。霎时,只觉得掉进了冰窟窿,扑面而来的恶寒,让我彻头彻尾绝望。不为别的,只因为我的两小无猜,竹马青梅也在Y高中念高三。
当晚,老童就拉着我去拜访他的老同学,一位Y高中的高三年级主任。年级主任的办公室,是沿着所有的教室走到尽头的那一间。对于这些,我早烂熟于心,和两小无猜谈恋爱时,我将他学校的地形琢磨得比自己家还透彻,以便时常混进他的教室,冒充他的同桌,守在他身边,一起听一节无关紧要的音乐课或者美术课。
故事的尾声是:青梅竹马在晚自习结束后人流最多的教学楼前,撒落一地我写下的情书,对我吼:“不要再来烦我了,你滚开!”
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这样的初恋结局足以难堪到让我留下终身阴影。
当时年级主任去上晚自习,便让老童和我留在办公室内稍等片刻。我芒刺在背,六神无主,脑袋轰鸣,像碾压过无数的列车,傻呆呆地杵在老童身后大气儿也不敢喘。
老童翻来覆去欣赏办公室里几幅装裱在墙上的书法作品,只当若无其事地问我:“听说,你家小男朋友也在这个学校?”
我大吃一惊,三魂即刻吓掉了两魂半,支支吾吾编不出词儿来。
“还听说,他把你甩了?”我在心底咆哮呐喊:“神呐,你这都听哪个挨千刀的说的啊!”
老童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几幅字儿上,背着手,黑黢黢的脸埋在灯光的阴影下也打探不出啥表情。轰然,仿佛从我头顶劈下来的声音:“要不要,等下课了,我帮你去踹他一脚?”
我急忙否定了老童太过高调的提议。老童转了一圈,幽幽地说:“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还是这幅字儿写得最好啊!”
电影《艋胛》里有句台词:“意义是三小,我只知道义气。”在那个叛逆又骚动的年纪,我拜倒在老童侠肝义胆的举动下,第一次感受到:有个爹就是好,腰杆儿都是硬的。
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无条件迷信老童,相信他会帮我作出人生每一个最完美的选择。
高考后,老童替我填的志愿,我去了老童工作的城市读大学。
那两年,是我和老童最亲密无间的时光。老童带我去旅行,陪我看电影,硬拉着我坐360°大摇臂,怂恿我跟他去湖心蹦极……节假日,他时常把车停在学校门口,让我从后备厢里搬出成箱成箱的零食和水果,他还自作多情地怕我恋爱的时候囊中羞涩,背着我妈偷偷塞给我好多生活费。
也许,老童早已看出来我并没有继承他的天资和骨气,索性把我搁在温室里,从此不知人间还有疾苦,心心念念地只装着诗和远方。
我依然在他面前时常保持沉默,年幼时的沉默是因为疏离,后来,听多了老童独自奋斗打拼的故事,我羡慕他顺从自己的选择活了一次。我理解了他曾经突如其来的暴戾,原谅了他曾经醉酒后不可理喻的行径,选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老童常说,他吃过的苦足够写出一本书,我的沉默变成了我敬重他的一种仪式。
我常幻想某一天也拿出点样子给他看,也许内心欢呼雀跃,但是面色和语气一定要镇静,让他觉得:看,选择我当你的女儿,结果还不错。
大学后,我跟老童讲得最多的一句仍旧然是:“爸,我妈呢?”但逢年过节,老童都会允许我陪他喝上几杯,我把它当作老童已经默许了我长大成人,默许了我拥有独立之思想、自由之人格。
老童在我21岁生日那天打了我一巴掌,打的是脸。
那年我大三,面临长达半年的实习期。晚饭后,老童问我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我打的嗝还泛着香甜的奶油味,指手画脚地告诉老童,我当年考上大学的全部动力就是为了体验一个“Gap Year”,我要一个“Gap Year”。
老童听不懂英语,我跟他解释,“Gap Year”就是“间隔年”。
老童依然不懂什么叫间隔年。
我告诉他,间隔年就是毕业之后工作之前给自己一个空档期,做一次长期的旅行,在步入社会之前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想清楚自己今后要过怎样的日子。
我意气风发,手舞足蹈,憧憬未来,完全没有在意老童已经扭曲到变形的脸。最终他压不住怒火,熊掌一样的厚手拍打着桌子,咆哮道:“老子供你念了十几年书,你跟老子说,你要出去玩儿一年?”
我手足无措,解释道:“我会去工作,只是可能不太稳定,去我喜欢的城市,体验我喜欢的工作……”
“吊儿郎当叫什么工作?老子辛辛苦苦挣了一辈子钱,从来没说需要放松一下,就跑出去不管你吃喝拉撒玩儿上大半年!”
我害怕,更愤怒,那一刻,我是真的讨厌他。
我同他争吵,据理力争,说了很多,唯一没讲出口的是我已经自作主张,在心仪的城市,联系到了一份憧憬的工作。或许,我毫无遮拦暴露出眼神中的敌意彻底激怒了他,老童打了我一巴掌,打的是脸。
实力悬殊,战争顷刻结束,老童这一巴掌是牛魔王的芭蕉扇,把我扇飞了十万八千里。
那一年实习,我终究哪儿也没有去,躲在家里,是我幼稚的报复,我不知道假如时间倒回,它是不是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
但是,生活没有假如。
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生活,老童替我找了一份工作,工作看起来体面又清闲,其他所有人觉得还不错。
唯独远行的朋友在劝我:外面的世界真的更廣阔,不趁年轻出来走一遭,可惜了。
其实,老童的那一巴掌跟我的临阵脱逃真的没有关系,只是车到山前,穷途末路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周身上下散发的都是面对未知生活的恐慌与怯懦。
老童好像判断得挺准,我的确没有继承他的天资和骨气。
面对老童,我选择更加沉默。老童邀我去旅行,我不再言听计从,没有兴趣的地方,开始懂得拒绝。
去年夏天,老童放下架子再次盛情邀请我去沙漠,我没有拒绝,因为我也向往沙漠。想不到的是,当我们计划穿越沙漠,老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要骆驼代步,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老童镇定自若地说:“我这一把年纪了,强光烈日的,豁去半条命,爬到一半儿,非中暑不可。”
我仔细端详了老童,好像跟几年前那个硬拉着我坐360°大旋转,怂恿我去湖心蹦极的那个老童差别也不是太大。可能变胖了一些,所以显得佝偻了一点,迟钝了一点。
我独自翻越沙丘,日光灼灼,目之所及反射的都是刺眼的光亮,让人产生一瞬间的眩晕。不知身处何处,我茫然四顾,发现沙丘下骑着骆驼的老童一直在冲我挥手。
老童又一次不打招呼地冲进了书房,现在,我已经习惯了。
他转了几个圈儿,欲言又止,又装模作样转了几个圈,开口问道:“听说,你在发表文章?”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但我终于可以内心欢呼雀跃,但是面色和语气一定要镇定地说:“是。”
老童显然没有来得及藏好他的诧异与惊喜,变了声调:“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
“大概,从上高中的时候,一直在写,从没间断过。”
又过了几天,老童拿着手机敲开我的房门,他用粗厚的手指划拉着手机屏幕,满眼放光地说:“你看看,这是我平时写的诗……”
手机里的备忘录存着几十页,满满当当的五言七律,居然有些写得还不错,更多的是打油诗。
我一脸黑线,唯唯诺诺:“挺好的,挺好的。其实我也不懂,好像有些平仄不太押韵……”
老童居然一脸诚恳地摆出不耻下问的姿态:“你给我讲讲平仄押韵呗?”
如今,老童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要不是遗传了我的文学基因,你能写东西?”
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老童经常拿着本书蹲厕所,我学他,也颤颤颠颠抱着一本书蹲厕所。
由于老童没有积极响应“晚生晚育”的光辉政策号召,在我看来,如今的他,冒充个中年帅大叔依旧及格。
老童决定每年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去禅修学院吃斋坐禅,参道悟佛。临走前,他跟我聊过一次,如果放在今时今日,也许他能够理解我当年想要一个间隔年的梦想,也许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也会心平气和,也怪那两年,生意不顺,世道艰难。
我告诉老童,其实,梦想就是梦想。她美得如梦似幻,永远挂在那里,如果我留存着一颗誓要追求她的赤子之心,无论身处何时何地,用何种方式,就算跪着、爬着、肝脑涂地,也要倒在她的面前才甘心。
老童点头:唔,老子这么多优点,你怎么就随了个犟脾气?
在父亲的这条道路上,老童虽然有过很多经验,听过很多道理,但是依然在学习,在改变。曾经,他是个目色严峻的领路人,怕我误入歧途,深陷沼泽,领我涉过险滩,穿越沟壑。他深思熟虑,选择的道路也许不是风景最精彩的,但一定安宁祥和。
岁月婆娑,有一天他驻足回首,发现身后的那个懵懂少年已然跃跃欲试,想独当一面,他虽心中不安但只能郑重其事地将手中的登山杖交传于我。我呢,亦感恩上苍安排,或许“女儿前世是父亲的情人”这个传说确有其事,谢谢你今生一路守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