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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盒里的火柴

2017-04-24程皎旸

青春 2017年4期
关键词:火柴

程皎旸

火柴觉得房子在逐渐缩小。

床在变短,天花板在变矮,四周的墙在向中心靠近。

“你一定是还没睡醒。”阿诚轻抚她的背脊,嘴唇贴上去,呼吸沉重且迷人,火柴努力放松心情,微眯双眼,却忽然听到邻居家传来的奇怪声响,她登时皱眉,推开阿诚,疾步走到窗边,打开窗帘,紧张地眺望。

“怎么了?”阿诚不懈地贴了过去,从火柴身后搂住她,再次尝试亲吻。

火柴感受到阿诚在耳后的鼻息,却无法集中精神,她焦灼地望着窗外:正午的阳光很辣,还好有一半被窗口正对的墙壁挡住。那是隔壁楼座的外墙,嵌着马赛克一样的小方砖,十分拥挤。窗与这外墙的连接,就是邻居家的窗。

“你听到吗?邻居家说话的声音。”火柴问。

“不要偷听人家隐私啊。”阿诚一把将火柴拧过来,严肃地捧起她的脸。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房子好像在移动,它在缩小,好像是……要挤到邻居家去了?我们和他们愈来愈近……你听——你听到吗?”

这回,阿诚彻底没了耐性。

“唉,火柴,你这样,我怎么办?我知道你嫌这房子太小……但这不也是没有办法吗?”他双手抱胸,凝眉叹气,一团无名火在胸口燃着。

火柴没有反应,她继续焦灼地望着天花板,光影在上面拼成一副獠牙,好似要一口冲她咬下去。

“你又想要有会所、有花园、有泳池、有超市、有地铁、有购物中心……那这种地段,我怎么租得起大房子?”阿诚心里那火越烧越旺,忍不住手舞足蹈,猛地一转身——踢翻了整齐码在地板上的一摞杂志,它们轰隆倒地,震得电脑桌也颤了颤,桌边的挂钩登时掉落,挂钩上没有拉上锁的杂物袋散地,充电器、电池、鼠标垫、硬盘、光盘……一齐叮里咣啷地在地上弹跳。

火柴这才一脸恐慌地四顾。

阿诚望着地板上的一片狼藉,火瞬间灭了。他不想再说话,只想四仰八叉地平躺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让心情降降温,就好像半年前,他和火柴刚刚搬进来时,177尺的大通间里只有床垫、两个行李箱,他們最喜欢在地板上躺着,相拥、亲吻,与光影追逐。可此刻呢,他身后就是茶几和沙发,左手边就是衣柜,衣柜门上还挂着浴巾、毛巾、内衣、外套、裤子、背包……右手边就是梳妆台,台上挤满了爽肤水、日霜、晚霜、眼霜、指甲油、香水、双眼皮贴、眼睫毛夹……台边紧挨着双人床,床上密密麻麻躺着毛绒公仔,床尾还坐着火柴。

阿诚瞥了瞥火柴那张写满焦灼的脸,忽然觉得十分的陌生。

房子没有缩小,但火柴的不适感是真的,因为她在长高。

火柴在一个月前收到了家人的生日祝福:“二十三,蹿一蹿!”,这是火柴老家的俗语了,意思是说,女孩到了23岁那年,还能再长高,隐喻生活、事业都会节节高。

火柴老家的姑娘普遍都高,或许那地方拥有中国最高的纬度吧。当火柴来到纬度比老家矮一半的香港时,她感觉应该把自己的大长腿也截一半,才能找到心爱的威猛先生。不过爱情就是这么神奇,她和阿诚一样高,接吻时,鼻子会和鼻子打架,但她还是爱上了他。

火柴的增高起初是以毫米为单位,直到有一天,她一觉醒来,突兀地高出阿诚一个头。

阿诚这才醒悟,那天火柴不是装疯卖傻,嫌弃他的房子小,而是真的感到了不适。

他叫火柴紧紧靠在门框上,用铅笔在她头顶上画下一道印记,然后用卷尺量了量印记到地板的距离:179cm。

“天啊,你比我高出十公分了!”阿诚“啪”一声收起卷尺,似乎连卷尺都闷闷不乐。

“那我也是爱你的啊。”火柴拥抱着阿诚,她尖尖的下巴刚好吻着阿诚的额头,而阿诚的眉眼枕在火柴的锁骨上,这是非常新奇的拥抱姿势,阿诚忽然间又觉得兴奋且满足。他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的和火柴抱一抱了,不然,早就该发现火柴的增高了。他感到内疚。

阿诚一边抚摸着火柴纤幼的大腿,一边感受着她格子衬衫里的骨感四肢、微凸的乳房和平坦的小腹,这伶仃的一切都在他的紧实怀抱里微颤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折断。火柴其实还算个惹人疼惜的女朋友,阿诚心想着,如果,当初不那么心急求婚,就更好了。

“你闭上眼睛,”阿诚对火柴说。那是半年前的一个星期天,他们躲在家居店的样板间里,横躺在双人床上。

火柴听话地闭上眼。

“你想象一下,柔软的大床,不,圆形床,床单是天鹅绒的,对面是落地窗,窗外就是海景。”

火柴咯咯咯地笑出声,皱起了她的鼻头。

“床脚还有一个大电视,我们晚上就躺在床上,一边吃好吃的,一边看电影,看到无聊就亲一亲,亲到无聊就睡一睡……”阿诚吻了火柴一下。

“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享受这样的二人世界,好不好?”

火柴使劲的点了点头。然后,她感到自己的右手被紧紧握住,无名指被套上一个冰冷的圈圈。

这梦寐以求的圈圈,闪着晶亮的光,灼得火柴热泪盈眶,两人激动地在样板间的双人床上拥吻,旁若无人,直到工作人员把他们请了出去。而样板间和童话一样,都是骗人的,半年后,他们搬进了全港最新、单位面积最小的豪宅小区,把自己和两个人的所有家当都塞进了177尺的一居室——也就是被媒体笑称为刚好住下两个姚明的火柴盒。

然而,同居之后的两个人,一直不能在香港领结婚证,因为火柴丢了工作。

依照香港的新移民制度,如果非港人在没有工作的情况下与港人结婚,那么在拿到香港永久身份证前,不允许在港工作——这就意味着,火柴起码五年不能工作,生活来源全靠阿诚。

“不怕的,反正你的IANG(非港毕业生留港签证)还有十个月才到期,养你十个月,小意思。”阿诚拍拍胸口,信誓旦旦。

火柴望着阿诚,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睛,就“呜哇——”一声,投入了他的怀里痛哭。阿诚一边拍着火柴背脊,一边望着窗外,那时天高云淡,防盗网将它分割成了不规则的形态,阳光不声不响地从切缝里挤进来,偷用着小情侣的温存时光。

只是那一刻的阿诚想不到,大半年过去了,火柴依然没找到工作。

没有工作的火柴,生活就剩下两大事:见工,逛家具店。

阿诚在这半年里,眼睁睁看着火柴变魔法一般,为这个177尺的房子带来千变万化。比方说,有一次他出门时,家里还挂着粉红色的猫咪窗帘,下班回来后就成了绿色的纱幔;还有一个周六,他加班回来,正想钻进被窝睡一大觉,家里就挤出几个露着大花臂的搬运工,不停地叫阿诚“唔该,借借,别挡路”——他们正把火柴用了一星期的储物柜搬出去;直到最近的周末早晨,阿诚已变得不再顾及形象,光着膀子,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任由不认识的人来到家里搬走一些用过不久的小家具,然后再运进来一批新的。

也不是没有发火的时候,那次阿诚正睡着,却发现自己连人带床都被抬了起来,搬出了门外。

“你发什么疯,总是换来换去、搬来搬去干什么?!”阿诚怒气冲冲。

火柴愣了一秒,随即瘪嘴,带着哭腔:“那我也是想把我们的家,布置得精美一点啊……”她细长的小眼睛更加成了月牙儿,挤出两行清泉,挂在清瘦的面庞上,楚楚可怜的样子,“哪个小两口不买些漂亮家具的?再说,这些家具都是要用的啊,只是房子小而已……”

也是,哪个人家不买家具呢?只怪房子小,唉。阿诚沉默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求婚时许下的诺言,什么落地窗、圆形床、大电视、海景……再四顾拥挤的家,铁笼一样的窗(防盗网上还挂满衣服),简易家具(都是自己拼装的),吃喝拉撒四合一(厨房是开式的,每一次炒菜都整个屋子油烟味)的空间,便由内而外地觉得欺骗了火柴,也对不起自己。于是,这些时候,身为理财师的阿诚就只能狠狠地抽一口烟,继续对着电脑,看着密密麻麻的法例、条案、案件,去给不同的客户制定一个个不同的理财方案、家庭规划,仿佛把自己对未来的期盼,灌注到了别人家里一样。

又一个月过去,火柴的身高停在179cm,不再动弹了。长高后的火柴,除了觉得房子变矮了,衣服也要全面换大一码外,其他没什么改变。

那又是一个火柴见工之后、闲来无事、随便逛逛家居用品的星期五下午,一个男人忽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你有兴趣做模特吗?”男人递上一张卡片。

天马娱乐,赫然四个大字,从卡片上跳进火柴的小眼睛。

“小姐,若有兴趣的话,欢迎你来我们公司面试,地址和网址在卡片的背面上都有。”

火柴没多虑,当场就跟着男人,去了公司面试。公司也算可以,老板年轻时也是男模。香港果真是个随便逛逛就能进入影艺圈的神奇地方啊,火柴内心无限感叹。就这样,她终于找到了一份乐在其中的工作。很快,火柴跟公司签了正式的合约。

“亲爱的,明天我就要去做一个外景拍摄了。好期待。”火柴捧着阿诚的脸,向捧着一颗太阳,开心极了。

那天,阿诚特地请了半天假,在家大扫除、准备晚餐。他这次大动干戈,拿出一个月前就从国外网购来的烤饼模具,亲自烤制hellokitty曲奇饼;除此外,还要秀一秀他的拿手好戏:日本料理。他决心用浪漫的晚餐将火柴再次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之后就义正言辞地通知火柴,让她火速申请工作签证,因为明天他就会去递交结婚申请,刻不容缓。

一切都出炉了。阿诚收起了折叠椅、桌,靠在墙角,收起了晾在窗前、床头、柜门上的衣服,把小茶几和小沙发搬到家的正中心,再把可爱的晚餐摆上茶几。他靠在大门上观赏,等一下就让火柴坐在小沙发上,自己委屈一下坐在床上,然后吃完了晚餐就可以……

美妙的门铃响起,火柴回来了。阿诚一转身就开了门,累透的火柴直接就倒进了他怀里。阿诚一边搂着火柴的屁股,安慰着她,一边打量着她:齐肩的直发被弄成了卷曲的爆炸头,还是绿色的;细小的眼被粘上了一对扑闪的翅膀;粉嫩的唇成了惨白,隐隐闪着珠光。火柴的下巴倚在阿诚额头,委屈地颤抖着。

“阿诚,做模特真是……哇!”在火柴刚要开始抱怨时,视线就被茶几上的爱心晚餐吸引。

“这都是你做的?”火柴望着阿诚,眼睛眨起来的时候,两对小翅膀忽闪忽闪。她又变得像初遇时那般可爱了,阿诚心想。

“都是为你准备的,很高兴你终于找到了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辛苦你了,我爱你。”

火柴咯咯咯地笑起来,久违的笑声,阿诚内心无限温柔,原来,他不是不想与火柴亲热,而是不敢面对她焦灼的脸。不过,现在好了,她也可以自食其力了。于是,阿诚一用力,紧紧将火柴抱起——

“啊……”

不曾想,火柴太高,被抱起后,她的头就撞到了天花板。

但火柴并不恼,她缩起脖子,捧起阿诚的脸,与他尽情相吻。

也许是听了太多情话,又或许是未来的蓝图令人心醉,火柴在那一晚做了春梦,梦的结尾却是她从一个美丽的悬崖上,直直地跳下去,伴随着高潮般的尖叫。

醒来的时候,阿诚已去上班。许是窗前没有晾衣服的缘故,这一早的阳光格外晃眼。火柴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站起,脑袋却结实地撞到了天花板垂着的吊灯。她痛得缩起脖子,睡眼惺忪地走去厕所,又被厕所门框撞到了额头,这回她是彻底醒了,睁大双眼,望着和自己眉眼齐高的、被灰尘染黄的门框,有点慌。

怎么回事?火柴焦灼地四顾:挂着窗帘的车轨,末端竟有个迷你的蜘蛛网;衣柜的顶端,上面是杂物盒,盒子里装着无处可藏的杂志、报纸、本子、笔、几双破袜子、胶水、剪刀……;冷气机正对着她的双眼打鼾,横向分布的出气孔好像皱纹,每一道褶子里都布满褐色的尘……火柴害怕了,怎么回事,我难道变成巨人了吗?不对,这一定是噩梦!她赶紧躺回床上,平摊着身子,想要快点把这个噩梦完结,却发现双脚悬空——这个长一米九的床,已经容不下她!

惊愕的火柴坐在床上,魂不守舍地任时间飞逝,直到闹钟响起,才惊觉上班时间要到了。火柴这才焦头烂额地想要打扮,刚刚蹲到梳妆台前,尾椎骨就撞翻了衣柜对面的茶几,茶几上的玻璃花瓶碎了一地。她连忙起身,想要扫起玻璃碎片,却一头撞到吊灯,陶瓷灯罩打了个趔趄,灯光闪了闪,灭了。火柴一挥手,想要将撞歪的灯罩扶正,卻一胳膊撞到衣柜门,柜门“砰”一声关闭,衣柜上的杂物叮铃咣啷地跌落。

火柴不敢动弹了,空气安静了,只余冷气机不断发出的鼾声。

我知道了,火柴忽然一个激灵,这房子已经容不下我了,它真的在缩小,它要把我吞掉!火柴被自己的念头吓得打了个冷颤,随后便磕磕撞撞地逃出家门,任由一片狼藉在房间的胃里,慢慢被它的涎水消磨、浸泡。

走在街上的火柴,还不能很好地掌握平衡。她笨拙的双腿好似两根水泥柱子,不断地撞到身边的人,也不断地被人踩到脚后跟。一片密密麻麻的头顶,在她的眼皮底下不断流动、穿梭,她很想吐。但她还是没有停下来,她想,我不是怪物,我是模特,我的公司需要我,他们说过,我是完美的九头身美女,对,不是我太高,是这些人太矮小,他们晃来晃去的好可恶,我要快点离开他们,我要回到需要我的地方。

“你似乎有点太高了,这样的模特会吓死人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公司上方的冷气正对着火柴的双眼吹气,吹得她的心情愈发冰冷,唯有低头,却再次看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同事们的仰望。

是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到我的鼻孔和双下巴呢?火柴紧张地想着,第一次觉得自己丑陋极了。

“不过刚刚接到一个活动,我觉得还挺适合你,你先去试试吧。”

火柴这才仿佛被解除了魔咒,整个人恢复了一点精气神,心想,还好,还好。

这个活动,便是要火柴带上厚重的公仔外套,去假扮一栋高大的楼房,在人流众多的旺角、铜锣湾、尖沙咀等地方跳舞,为一个新的楼盘做宣传。

阿诚是在facebook上看到那个楼房公仔的。有朋友经过旺角,便拍了一段视频,发到了facebook上。他看到很多人评论,说房地产商为了宣传新的小户型楼盘,又出新招,打造“公仔楼”。嗤,什么公仔楼,名字可爱,还不是棺材房?阿诚觉得滑稽,现在的房子越做越小,但房价却越来越高,唉,可怜的香港人。他收起电话,靠在小巴的座椅上向外望。小巴疾驰过一个个楼苑,它们看上去那么相似,瘦长瘦长,外墙贴着马赛克砖,密密麻麻,肩并肩而立。而它们身上承载的那一豆豆亮着灯火的方窗,又挤着多少个不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呢?阿诚看得倦了,眯上眼打盹,脑海又浮现昨晚和火柴的缠绵,嘴角不禁有些笑意,这都是久违了的甜蜜。他心想,火柴终于有了工作,可以固定留在香港了,今晚就去把结婚申请递交了,过几个月就能和火柴拿到结婚证了,然后再租个大一点的房子,生个孩子……

阿诚到家时,家里没有开灯。他按了开关,吊灯却没有亮。灯坏了?阿诚在黑暗中,看到火柴站在床边的剪影。

“火柴?灯坏了?别怕,我回来了!”

火柴没有回答,仿佛在抽泣。

“怎么了?工作又不开心啦?乖啦,别再辞职了,我们要结婚的,对不对?模特很好啊,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阿诚一边劝说火柴,一边在黑暗中绕过迷宫一样的家具阵,向她走近,然后一把搂住火柴,这时他才发现,火柴不是站着,她是坐着呢!可是……她怎么……

“火柴,你……”

火柴在阿诚的怀里渐渐站起,阿诚的手划过她的腰、屁股、大腿……他望着火柴水泥柱子一般的四肢,还有被放大了三倍的脸,惊呆了。

“我很丑,是不是?我像个巨大的怪物,我的头把吊灯都撞坏了……”火柴捂住了阿诚的双眼,阿诚感到有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自己的额头。抽泣声在细小的家里慢慢泛开,好像一滴泪坠在了宣纸上,一发不可收拾。

阿诚缓缓从他的眼皮上揭开了火柴的大手,然后捧在手心,轻轻吻了吻。

“我活这么大也没有见过你这么高的女孩子,而你也不嫌弃我矮,还要跟我在一起,我觉得你简直就是最美的人了。”

那晚之后,阿诚还是如期递交了结婚申请,火柴继续做她的楼房公仔。邻居经常看到高大的火柴,揽着娇小的阿诚,从超市、街市、花园、网球场、泳池……经过。他俩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妥,除了房子越来越拥挤外。

为了让火柴不再双腿悬空地睡觉,阿诚索性把床给卖了,两个人就席地而睡。“终于舒坦了吧?”阿诚躺在比他宽三倍的火柴的怀抱里,轻声说。

“是的,我爱你,阿诚。”火柴紧紧地抱住怀里的阿诚,觉得他是世上唯一一个心疼自己的人了。

然而,半夜里,火柴一个翻身,就踢翻了挨在一起的小沙发、小茶几、床头柜……

望着一片狼藉,阿诚和火柴都不知所措。

“对不起……”火柴紧紧贴在墙上,小心翼翼地哭泣,生怕又打翻了什么家具。

“不要了,都不要了!”阿诚一股脑地把杂七杂八的家具全搬出去,就剩下桌子、椅子、衣柜——房子瞬间宽敞了。

再次安睡的阿诚当真累坏了,在火柴的怀里尽情打鼾。火柴睡不着了,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有光影从窗帘缝里挤进来,爬上白色的天花板上,摆出鬼魅一样的姿态,仿佛在挑逗着火柴。

看你还能变多小呢?看你是不是真能把我吃掉?火柴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两个星期过去了,火柴已经习惯了公仔服里的世界。

有时她不用跳舞,只是站在街头,看着人们匆匆行过,在这个迷你的国际中心里,庸庸碌碌。只有那些真心想买楼的人,才会驻足,认真打量火柴,看看她公仔服上印着的电话、网址,然后拿电话照下来。

“哇,这个好像OK哦,170尺一居室,月租才一万五,豪宅,有会所,什么都有哦。”一个年轻男子指着火柴的肚子说道,他手里牵着个小鸟依人的女孩。

“可是很小啊,我有好多好多好多衣服,好多好多好多鞋子……”女孩不开心地嘟起嘴。

“哎呀,反正就我们两个人住,小一点有什么关系啊,小一点才亲密嘛……”男孩当着火柴的面,亲了女孩一下,两人打打闹闹地远去了。

公仔服里的火柴,望着远去的小情侣,猛地记起自己和阿诚躺在样板间里,发的美梦。原来也过去了快一年了,火柴计算着,她又想起曾经不断见工的自己,忽然感到意外,自己竟然甘心于做一个公仔。不过,我这么高,这么奇怪,哪里还会容得下我呢?火柴心想,她望著眼皮底下从不停息的一片密密麻麻,觉得晕眩、晕眩……

火柴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火柴,身体不适,就不要硬撑。”男人对她说。

火柴仍旧晕晕的。

“尤其是,有了身孕,更加不要勉强自己。”男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以表安慰。

火柴这才错愕地瞪大了双眼。

“对了,我们公司其实不会请孕妇做模特的,但我们觉得你的条件真的很适合做楼房公仔,所以呢,你考虑一下吧。”

火柴走出医院的时候,阿诚因为三个月来一直业绩不佳,而被老板炒了。火柴并不知道这一切,她还沉浸在得知怀孕的晕眩中,一路上走路也不记得鞠躬,不停地撞在不同的门框上,额头紫了也不察觉。

十一

阿诚走到家楼下十分忐忑,决定还是抽一根烟再上去好了。

要怎么告诉火柴,自己没了工作,可能未来的几个月都要火柴养这个家呢?阿诚喷出一口烟雾,仰望着雾中的万家灯火,一窗一窗地数下去,停在自家的那一个。

阿诚突然间希望手里夹着的这根烟,永远也不要被抽完。

但他始终还是要回家。

“亲爱的,”火柴将累了一天的阿诚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阿诚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望着火柴。两人就这样对望了一阵,火柴忍不住了。

“亲爱的,再过十个月,你就会有一个白羊座的孩子了。”

火柴眨眨眼,却看到了阿诚脸上稍纵即逝的错愕、恐慌,她把阿诚放了下来,感到不安。

阿诚双手插在裤袋里,在家里踱步。没有了家具的房间,宽敞了一点,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初搬进来的样子。

“怎么了?”火柴的声音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游出,生怕撞到了什么。

阿诚还在沉思的样子。窗外传来雨声。又下雨了。火柴伸手关上了窗户,也将其他人家的琐碎声,都关在了雨夜里,只剩下空调外挂机被雨水淋打而发出的响动。

“火柴,要不你等过几年,再生个其他星座的孩子给我?”终于,阿诚在角落里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没有抬头,怕看到火柴失望的下巴。

我就知道是这样。火柴心想。

呵,什么美好的期盼啊,蓝图啊,都是狗屁。还不是害怕养我、养孩子。看看现在这都叫什么?看看这家里还剩下些什么?落地窗呢?圆形床呢?海景呢?呵。

火柴终于爆发,一边恶毒地碎碎念,一边在家里来回打转,不停地撞到吊灯,家里的灯光不断地旋转、旋转。

阿诚望着火柴在地上的影子,像是一个庞大的怪兽在爬来爬去。够了,他想,真的够了。这个荒芜的家,和不断晃悠的灯光,都令他想吐。

“火柴,”阿誠吐了这么一句,在角落里。

火柴停了下来,似乎还是有所期待。

“火柴,别闹了,这房子装你一个巨人已经够了,你还想再生一个怪物?那我去哪里找地方把你们藏起来?”

十二

小巴在雨夜里急速驶过,溅起一片积水。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粉色的、薄荷绿的、孔雀蓝的、豹纹的、心心的、星空的……各式各样的伞,在夜空中绽放,流动。

火柴没有伞,她在雨里奔跑。雨水打得她肩膀疼。她见到地铁站在雨水里红得发亮,便迅速钻了进去。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电梯像响尾蛇一样,一边发出噪音,一边向上攀蜒,肚子里装满了被雨水浸泡过的乘客们。汗味、狐臭、香水味、甜的香水味、花香的香水味、青草的香水味……都挤在一起,不断地蒸发,就要爆炸。

火柴颤抖着她那微醺的庞大骨架,在这一片体味里翻滚、碰撞,被人流冲进车厢,头不断地磕到门框、车顶、车灯、扶手……她便低头,却更加贴近拥挤的世界:头顶,花白的、秃的、黑色的、棕色的、粉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头顶;手机屏幕,facebook页面、自拍、合影、跳舞视频、弹吉他视频、化妆视频、文字、一段段、一行行、英文、中文、法文、日文、游戏、愤怒的小鸟、糖果、弹珠、指派、麻将……充满了手机屏幕;眼神,恐惧的、好奇的、嘲笑的、惊慌的、迷茫的、死鱼一样的,眼神,从下往上地挤上来,挤到火柴的眼皮底下……

受不了了,火柴猛地抬起沉重的头,她的脸庞完全贴上了车灯,冷气直吹她的门牙缝,但她却由内而外地觉得舒坦了——唯有抬头,才可以回避那一片拥挤和密密麻麻。

十三

火柴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长长的石凳上。四周都是摩天大厦,玻璃幕墙在街灯下闪着星光。有巴士疾驰过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这里是哪里呢。火柴起身,缓缓地走动。四周都很安静,夜正睡得深沉。沿路都零星散着长廊,廊子里有石凳,凳上竟都躺着人。

火柴蹑手蹑脚地走过,生怕惊醒了凳上的梦。她不敢看清那些人的面庞,怕是疯癫的,抑或鬼魅。但她却听得清楚那些沉重、安逸的呼吸,仿佛是融入自然的灵魂。

她开始奔跑,一路望向天空,没有了日光的霸占,天空是如此的高远、空旷,而天空下的她,又是如此的细小。她终于觉得不再挤了。

哗啦——哗啦——哗啦——海水的浅唱,从不远处的码头传来。停泊的船只,在夜色里安静的沉睡。雨后的微风十分温柔,抚摸着火柴的眉眼,勾起她的下巴,她的四肢忍不住随风荡漾起来。火柴感到微风和海声要渗入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细孔,她觉得空气中飘着自由的味道——久违的畅快。

我们和它再近一点,再近一点,火柴抚着小腹,喃喃自语,然后,她开始脱衣服。

耳环、项链、手镯,抛进海水里。衬衫,撕开纽扣,跌在地上;胸罩,飞上天,乳房被海风捧在手心;牛仔裤,坠到海底,发出沉闷的声响;高跟鞋,倒在水泥地上。

火柴赤条条地站在夜色里,她尽情地舒展身体,仿佛再次回到水里的鱼,再也不怕一不留神就把掀翻了天花板、打烂了玻璃窗。她举起双臂,夹紧耳朵,踮起双脚,轻轻一跃——那水泥柱一般的身体,在海水里变得光滑、湿润、畅快。

亲爱的,我们终于不挤了,我带你回家,回家。火柴抚摸着小腹,喃喃自语,吐出一串串气泡,然后,她继续奔跑,在海里,在阿诚的担忧里,在腹中生命的美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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