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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木工刨子

2017-04-24张俊

中华建设 2017年4期
关键词:刨子储藏室木工

张俊

一把木工刨子

张俊

上午清理储藏室,看见了那把刨子,这是1978年我招工到一冶二公司当木工后,我的师傅送我的。

我的师傅叫倪德生,上海乡下人,上世纪50年代支援武钢建设从沿海来到内地。他老婆和儿子不肯跟他来,仍在乡下生活,他每月都要寄钱回去养家。他住在公司单身宿舍里,长年过着无家庭的生活,他说他是个老光棍。

倪师傅那时已五十多岁了,他身材高大,体型肥胖,一张红红的圆脸,两颗星星一样的眼,喜欢流鼻涕,脸上常挂着憨厚的笑。

和倪师傅一起来的几个上海人不是工地主任就是队长,最不济的也是个看仓库的。只有他一人还是现场的大木工,在风雨中爬高上下干着苦活,仿佛这就是他天生的命。

他混成这样,我看全在他不会说话。有一天我们在工棚里开会,工地的陈主任在台上训话。本来是讲工地上的事,不知为啥陈主任讲起了忆苦思甜。说三年自然灾害那阵,他们要干很重的活,但三餐只能喝稀粥。说着说着他声音哽咽:“那碗里稀得就像洪湖的水,浪打浪呀。”我的师傅听了不知哪根筋被触动了,立马站起来说:“放屁,你有馒头吃,老子才是浪打浪。”那个陈主任是和他一起从上海来的,当年都是小青工,如今当上了主任,管着一二百号人了。每次他来工地视察,看见倪师傅都会笑眯眯地打招呼:“德生,德生吔。”语气欢快而得意,但倪师傅对他的招呼总像是没听见,实在不得不应付时,就扭过头来,先抹一把濞涕,再翻一下白眼。

倪师傅看着憨笨,却是个非常能干的人。他说他当年在上海学徒时,跟着他的师傅在宋美龄家里搞过装修。他的光荣历史我不曾见过,但在工地干活时,再复杂的图纸他看几眼就可以指挥大家从哪里下手干,跟他八年,就没见有啥事难住过他。他的细木工手艺我也没见过,但他做的那把刨子,用的是红梨木,刨口还镶着一块黄铜片,很是与众不同,像一只带着王者之气的权杖。每次拿着这把刨子我都不敢用,因为它太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了,好像用力大一点就会损坏似的。

倪师傅的力气极大,别人提两块钢横板上梁,他就提四块。别人扛两根钢管搭架子,他就扛四根,总之总是比别人多一到二倍。他的力气来自他能吃,他的饭碗是一只小铝盆,用了几十年,凸凸凹凹,黑黑黄黄。他每餐要吃一尖盆,有时还一盆半。在干活休息时,他的嘴会挫动,像是在嚼什么东西。我有次问他在嚼啥,他说在嚼饭,还说他可以把胃里的饭菜翻上来重嚼。我听得目瞪口呆,后来听另一个师傅说倪师傅是牛胃,所以有牛力气。我那时才知我师傅非凡人!

有一次,我跟他在武钢大氧站施工,任务是在钢屋梁上盖薄铁瓦。他让我徒手爬上十多米高的钢梁,挂上保险带,屁股骑在梁上,双手用绳子把一米多长的薄铁瓦拽上去,然后一块块在梁上盖好,用螺钩挂上。我爬上钢梁后就发现情况不对,那天有风,铁瓦吹得像钟摆,最要命的是在梁上坐不稳。我那时只一百斤刚出头,铁瓦又招风,仿佛随时会像一片树叶被大风卷到天上,而地上则是新浇好的柱基础,朝上的钢筋密密的,像越南人对付美国鬼子的竹陷井,看得我头晕眼花,倪师傅也变成了双胞胎。

真的,那天我害怕极了,只干了一会,我就扯了个理由下来了。倪师傅斜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拿起保险带,自己颤巍巍地爬上去了。他爬上去的样子很像一只熊猫在上树。

我1986年夏天离开工地,准备调到沙市。走的那天在工地和倪师傅一起照了张像,他那天穿着一件肮脏的工作服,敞着大肚皮,像个布袋和尚,笑眯眯地说:“走了好,走了好,你脱生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倪师傅,听人说我走后不久他就退休了。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他应该过九十岁了。

我把那把刨子从储藏室拿进屋里来了,先用湿抹布擦净了,待干后我还想上点油润润它。我记忆中这把刨子曾经是油光水滑,红木黄铜,很有几分贵气的。我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放起来,要能经常看见它,因为看见它我就会想起做人实在的倪师傅。

(作者系咸宁市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湖北省文联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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