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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朵云

2017-04-22汤成难

鹿鸣 2016年12期
关键词:妹妹妈妈

汤成难

1

妈妈来信了,说她正坐在昆仑山的脚下看雪,远处的雪应该很厚吧,但太阳正从她的头顶经过,所以不冷。她说她感觉好多了,心情也很好,没有想我,当然,也没有想我的父亲。

要不是这封信,我几乎忘了妈妈出远门这事。这段时间我很少回家,或者说,毕业后就很少回家——工作占用了太多时间,每天像个机器似的采写这个城市里的死亡事件,是的,你知道这个世界每天会死多少人吗?好像每天不以奇特的方式死掉一些都不正常似的。当凌晨从新闻大楼回到住所的时候,我也恍惚自己是一具死尸。

我租住的小屋离单位十站路,离家十四站路,那天妈妈就这样拎着饭盒走了十四站路来看我,她说她要出一趟远门。我没有说话,只点点头,好像是该出去走一走了。她没进门,仿佛来时的路上消耗了所有力气,妈妈把饭盒递在我手上就离开了,饭盒里是饺子,躺得整整齐齐,让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些尸体。我用手捻起一只,放进嘴里,寡淡,又忘记放盐了。

妈妈信上说,她在格爾木下了火车,没有和旅行团的人打招呼,只和睡在下铺的一个大姐说了声。火车到达格尔木正是子夜,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列车员说,这是进藏前的最后一站。去站台的人很多,火车还没停稳,他们便急着从床铺上翻滚下来,与写着“格尔木”的站牌去合影。妈妈也下车了,她没有合影,而是沿着“格尔木”朝着“拉萨”的箭头方向一直走。前面越来越黑,站台的灯光都照不到她了,火车长长地一声叹息后,也栽进了黑夜之中。

格尔木到昆仑山口一百七十多公里,妈妈走了三天,路上也有进藏的车辆要搭一程,妈妈婉拒了,她不喜欢快速的东西,为什么要那么快到达呢?所以她总是停下脚步,坐在草地上看头顶的云。

妈妈的信很长,像写给妹妹的那些信一样,信的末尾写了很多“云”,仿佛自言自语,从西宁的云写到格尔木的云,又写到昆仑山的云,她说那些云太爱跑了,一群群地追着风跑。

我知道那个傍晚之后,妈妈就要去西藏了。

她从七闸桥上经过时,旅行社的推销员正在那里,他已经在我们仙女镇上发两个月广告单了。推销员矮个子,一边小跑追着过往的人,一边背诵传单上的内容——宏村,看油菜花;小汤山,泡温泉;西递,看桃花源……没有人因为他的话而驻足,只有妈妈,停下来,看着纸上的字。妈妈小声问,有去日本的吗?小推销员说没有,他们公司还没有境外游。不过,他说,日本真没什么可玩的,国内好玩儿的地方多了去啦,去云南,到丽江,或者去桂林看《印象·刘三姐》……妈妈不说话,推销员又说,要么,要么,去西藏……

我想一定是推销员的那句话让妈妈出发的,推销员说话语无伦次,说真的,他真不是个出色的推销员,他说,这个季节没什么可看的……可是……还是可以看看雪山,看看蓝天白云的……去西藏就是要看云……大块大块的云……太好看了……据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变成一朵云——

妈妈是四天后从我们小镇出发的,父亲帮他把行李背到一辆摩的上,匆匆上班去了。他骑着电动车,电动车的后座箱子上印着红色的字:幸福机械。他的白帆布工作服,以及头盔上,都是这样的字。在我们仙女镇,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幸福机械的,一类是大宝农药的,镇上的人分别穿着白色工作服和蓝色工作服,一目了然。

妈妈以前就是蓝色衣服的,后来,不穿了。她是农药厂的最后一道流水线工人——把不同颜色的农药装进不同颜色的瓶子里。妈妈总是把该装进蓝色瓶子的药水装进了红色瓶子,或者把该装进白色瓶子的装进黄色瓶子了,质检员找妈妈谈过话,厂里大会上都通报批评了,还给了妈妈处分,但还是犯错,好像一切警告处分都不管用似的,再后来,他们把妈妈开除了,开除后的妈妈就不穿蓝色衣服,她在一天晚上把工作服点火烧掉了,据说,农药的刺鼻气味飘散到大半夜。

2

收到妈妈第二封信,是办公室小刀打电话告诉我的,那时我正在采访现场,一个生产车间,夜里出了个安全事故,吊车的吊钩突然断了,吊钩上十吨的钢卷砸了下来,一个工人当场死亡,还有一个腿砸断了,我去的时候,已经送到医院抢救了,只有地上一个深深的坑。听说那个死掉的工人,是用铁锹将他铲上来的,一坨肉泥。

传达室的人先是不让我进去,说是要没收我的手机。后来我打电话给我的头儿,又塞给对方两包烟才得以进入。车间里很多人,机器轰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看到那只钢卷正躺在坑的旁边,一副无辜模样,坑很深,坑底下还有血肉痕迹,让人恶心。再抬头看周围的活人,他们穿着藏青色工作服一声不吭地干着活,好像没有我存在似的,我想起我的父亲,想起他的白色工作服,其实,我从没有看见过它白色的样子。

我又去了医院,腿断的那个人在十一楼,重症监护室,走廊里他的亲戚正在打瞌睡,猛地一睁开眼,神情沮丧,告诉我说,屁股向下全没了。我从玻璃窗看过去,白色床单的下面,平整整的。他眼睛闭着,仿佛在熟睡,一副安详模样。

我看向窗外,天空晦暗昏沉,没有一朵云,我把脸贴在玻璃上,树,高楼,都是灰蒙蒙的,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只有汽车疾驰而过。

我突然想念妹妹,也想念妈妈。妈妈现在到哪里了?她正坐在草地上看云吗?

从医院到新闻大楼已经下午了,食堂里没有人了,打饭的大姐给我盛了一碗冬瓜汤,几片薄得透明的冬瓜漂浮着,她在我对面坐下,哪块又死人了?她喜欢这样问。我没有和她讲述坑里的肉泥,也没有告诉她“屁股向下全没了”,只对她说,在医院抢救,脱离危险了。大姐似乎不太感兴趣这样的结果,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开了。

我打开妈妈的信,很厚,白纸上是蓝色的字。妈妈说她在五道梁的时候遇见了几个大学生,四个男孩两个女孩,他们和妹妹年纪相仿,皮被晒黑了,但还是一副稚嫩模样。他们已经在五道梁休整两天了,准备以最好的精神状态穿越可可西里,因为不着急赶到拉萨去,所以路上有经过的汽车时,并没有要求搭一程。大学生们邀请妈妈同行,他们有帐篷,可以一起住在帐篷里看星星。妈妈答应了,尽管她不想看星星,她只想看看天上的云。

傍晚的时候,看见可可西里的铁路桥了,就是那个在电视上介绍过很多遍的桥——火车在桥上行驶,藏羚羊从桥下经过。不过,他们没有看见藏羚羊。女生们建议就在这水草丰沛的地方安营,大家同意了,男生们搭帐篷,女生打着下手,他们让妈妈在一旁休息,无需帮忙。离天黑还早,阳光把云的影子铺在草地上,一块一块的,妈妈就坐在影子里。云在移动,影子也在跑。天黑的时候,已经亥时了,吃了馕,喝着昆仑山带来的泉水,大家都很开心,不肯早早睡觉。这个夜晚,好像所有人都忘了手机、电脑、高铁那些属于城市的东西,而是说着银河、北斗星、藏羚羊……妈妈在信上说,其实人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吃饱了,睡好了,就行了。

我喝了几口汤,浑身无力,整个人像一片冬瓜似的漂浮在食堂油腥的空气之上。后来我睡着了,醒来是因为头儿打来了电话,问我今天的稿子在哪里?怎么还没送过去稿签?

我把上午的新闻迅速写好,外加一张黑糊糊坑的照片,我知道,不出意外的话,这张报纸明早一定准确无误地被送至老百姓的手中,他们会一边吃着油条豆浆,一边研究着这个坑的内容。

媽妈是不要我回信的,她说每到一处都会给我写信,信由牧民带到镇上的邮筒去。她喜欢看牧民骑着马在草原上慢悠悠走过,马肚子上挂着一小袋干粮和水,晃悠悠地,日头就偏西了。她说草原上每天都能看见几列火车呼啸而过,她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看玻璃窗口现出的人脸,这会使她想起我和妹妹——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她也去火车站,送我四年后,又送妹妹四年,好像人的一辈子都忙着送别似的。她说,小林,你还记得吗?小秀小时候连汽车都不敢坐,可是后来却要坐火车到外地读书,再后来又坐飞机到国外去。小秀是妹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组合起来,是木秀于林的意思。名字是父亲取的,这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一件事。

3

晚上没睡好,半夜被手机铃声惊醒,没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几分钟后又响了,仅两声就挂断了。断定是一个骚扰电话,刚要继续睡去,铃声又响。接通了,是一个女人,并不说话,只是在电话那头儿一个劲儿地啜泣。半夜这样的电话不足为奇,干我们这行的经常遇到。女人哭了一阵,才低声说,小林记者你好,我是长江机械厂死者的家属,早晨看到你写的报道了……我“唔”了一声,表示知晓,女人说,我打电话到报社才找到你的号码,不要怪我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我……我不想打的,可是……女人又嘤嘤哭起来。她说你在报纸上写我男人死了,可是,可是我没有看到他的尸体——

我说,他成肉泥了。说完觉得自己有点儿狠。

女人哇地哭出来了,她在电话那头儿反复说,可是,可是,我没有看到,我没有看到我男人,我没有看到,我的男人就没有死……

我记不清自己怎么劝慰她的了,那个夜里耳边都是她嘤嘤的哭声,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又像在无理取闹。电话挂断后,我没睡着,脑子里都是钢卷和坑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妹妹,想起最后一次送她去车站时看向我的眼神。我总是想起那些,她坐在角落里,乖巧又安静。

妈妈说她还没找到一朵乖巧而安静的云,每一朵云都太爱跑了。有一次,她看见一朵云停在远处的山头上,一动不动。她能看见云的影子硕大无比,栖息在草地上。可是,妈妈刚走几步,云便开始动了,它并没有跟着风跑,而是把自己撕成了几片,一片一片地分离开来。还有一次,她看见另一朵云,既没有跟着风跑,也没有被风撕裂,而是挂在了另一朵更大的云上。

妈妈常常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云的影子一会儿就移过来了,眼前更暗了,她并不睁开眼,因为稍逊之后眼前亮了不少——影子跑开了。妈妈说她一点儿都不急,因为她一定会找到那朵云的。

我开始想念妹妹,想念她像一个影子似的跟在我身后,可是,后来,影子怎么就走丢了呢。我想起了好多过去的时光,多么美好的时光,记忆仿佛走丢了,又重新跑了回来——我和妹妹躺在渡桥上,那时我们还小。渡桥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用来灌溉的,桥肚子是水渠,桥面上供人行走。盛夏的正午,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和妹妹在桥上的树荫里,身下像被炙烤一般,我们都傻傻地笑,我说,你看,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了。妹妹笑了,她不太爱说话。后来我们去河边洗澡,她怕水,坐在岸上帮我看守衣服。我用水泼她,她还是傻呵呵地笑。当我一个猛子扎了很久的时候,我听见妹妹在岸上叫唤,我憋着气,像在等待什么。哥哥,哥哥——我的脚踩住一只河蚌,将它抠出来——哥哥,哥哥——又是一只河蚌,我的手里满了。岸上妹妹的叫唤更急迫了,哥哥,哥哥,我听见了哭声——于是从水里猛地冒出来。妹妹吓了一跳,跟着就冲到水里抱着我。我喜欢逗她,吓唬她,喜欢她抱着我哭。

我睁开眼睛,泪从眼角溢出来。屋子里有些昏暗,外面的灯光隐约洒进来,我感到黑暗中所有的电器都在注视着我,用它们冰冷而机械的目光。

4

一连很多天都往工业园跑,一家家具厂失火了,火势窜到隔壁化工厂,导致化工厂化验室爆炸,两死十伤。最后一个伤员救出来的时候,我正好赶到。火已经扑灭了,天空里到处飘扬着小黑点,落在人的身上,还有刺刺的灼痛感。那个人躺在担架上,正往救护车上抬去。他的脚上挂着一条黑黑的东西,很长,一直拖到地上。旁边的人告诉我,那是他的皮。嘿,你没看见,他被压在一块水泥板下,刚刚,救他的时候,拽他的腿,哎呀,你不知道,那块皮就掉下来了,像脱丝袜一样——

中午我没吃饭,坐在办公室里读妈妈的信。我以为我对死亡麻木了,可这个上午,我却无比难受。隔壁办公室的小刀几乎每天跑来讲述他看到的各种死亡,他负责采写交通口子。他说,在扬子江路,早晨,一辆混凝土车把两个人给撞了,母子,当场死亡,小孩被甩出几十米远,那个妈妈被卷进车轮里,混凝土车,双轮,那人就卡在两个轮子之间,卡得死死的,四个人才将她拽出来——

我长长舒了口气,眼睛有些湿润,小刀很诧异地看着我,皱了皱眉出去了。

我开始想念妈妈,想念妈妈的信。

妈妈在信上说,她已经到达唐古拉山口了,三天前经过了风火山和沱沱河,傍晚的沱沱河真是太美了,阳光洒在河面上,像无数的碎金。“你一定记不得夕阳的颜色了——”妈妈说,沱沱河呈U型,无数个U型,U型里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金色的夕阳。妈妈在牧民家住了一晚,和他们一起睡在毡包里,夜里风从身子底下穿过,一点都不冷。毡包里有火炉,炉子里燃着牦牛粪,外面还有羊咩咩叫声,很轻,娇嗔似的。也有风的声音,整个草原都交给了它们,它们在狂奔和撒欢。妈妈说她一直没有睡着,因为在聆听风的声音。

在城市的那么多夜晚,我从来没有仔细听过风,耸立的高楼把风切割成一丝一丝的,混凝土和双层玻璃的房子把风死死关在外面,风撞在玻璃上,撞在钢铁上,变得和城里的人一样急迫和狂躁。

早晨醒来,草原上的雾气还没散去,太阳出来了,阳光把草的影子拉出很长,还有妈妈的影子,像怪兽似的,跑出了十几米。妈妈说她看着影子出神,那个曾看了几十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影子,此刻它死劲生长,变成了怪兽,每走动一步,怪兽也向前一步,它夸张了她的动作,变得张牙舞爪。在那里,她所能看见的一切——天空,草原,晨雾,炊烟,毡包,牛羊……仿佛都是熟悉的,唯有自己,才是陌生。

妈妈说她把自己的名字送给了一只羊,她不要名字。那只叫淑珍的羊一直低着头吃着草,多好啊。远处山坡上有黑黑的牦牛群,还有马,他们骑着马走在风里。头顶的云一大朵一大朵的,云轻轻地移动,有的仿佛被山尖勾住似的,好一阵儿都不会走开。

5

傍晚的时候,我去了一趟那个女人家——长江机械厂死者家属。在一个小胡同里,青石路坑坑洼洼,我敲了门,里面没有动静,以为敲错了,正要离开,门打开了。一个瘦精精的女人,皮肤倒是很白。她领我进屋,然后又坐在天井里洗衣服。我来之前她或许正在洗衣服,晾衣绳上已经挂了很多,都是冬天的棉衣,还有男式的棉袄。她不说话,也不问我是谁,只低着头有气无力地搓洗,脑袋低垂着,好像脖子支撑不了似的。我有些后悔走进来,又恍惚走错了地方,直到她嘤嘤哭起来,我才觉得她就是电话里的“死者家属”。

我坐在饭桌旁边,桌子上有上顿吃剩的菜—— 一小撮韭菜,一碟萝卜干,一只网罩罩在上面,显得网罩空空荡荡的。她哭了一阵儿,又开始洗衣服,仍旧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往网罩下塞了五百元钱便离开了。

我没有回新闻大楼,而是去了仙女镇,我想看看父亲。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不巧,父亲不在,上夜班去了。用钥匙开了门,屋子里一股潮湿气息,我不敢走动,好像每走一步空气就要坍塌下来似的。桌子上有很多灰尘,地上也是,只有经常走动的地方还算干净,它连接着厨房和床铺,像一个枝桠细瘦的树干。是的,除了吃饭、睡觉,人还需要什么呢。我在父亲的床上躺下,一股难以描述的气味,熟悉又陌生。还有床上印花的被面,一朵大大的牡丹,颜色已经掉了不少,我记得它鲜艳的样子,那时我和妹妹还小,每天早晨醒来一朵一朵地数过去。

墙上还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妹妹的照片不见了,可能被父亲收藏起来。窗帘还是从前的,是妈妈用迪丝布做的,那时我们总是喜欢透过它看着外面,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太阳和月亮总使它看起来湛蓝湛蓝的。我突然觉得这个屋子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地陌生,使我分不清究竟哪些岁月不是我的。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报社,很少回家。后来妹妹也去了一家合资企业,在郊区的工业园。妹妹被公司安排到日本时,我都没有去送她,她在日本给我写信,说很想家。我没有回信,只偶尔给她发个信息。她给妈妈写信,很长很长,她在信里写富士山的樱花,写奈良神鹿公园?,还写青森县的白神山地……我知道,其实她哪儿都没有去过。

屋子里静悄悄的,从我和妹妹离开后,这里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四个人在四个不同的地方,即使是爸爸妈妈,也很难见上一面。父亲是夜班,他的世界里只有黑夜。

我想去看看父亲,此刻。

幸福机械的灯光很亮,厂院里像白昼似的,传达室的老头儿帮我把父亲叫来,父亲穿着那身白帆布工作服,衣服很厚,据说可以防止电焊灼伤。他戴着焊工帽,眼睛透过乌黑的玻璃看着我,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不是在和父亲说话,而是和一个机器在说话。父亲试图把焊工帽取下来,用力拽了拽,纹丝不动,好像和脑袋长到一起似的。我想帮他,父亲说,没事,没事儿。他把焊工帽拿在手里,头低着。他的头发贴在脑门上,油油的。父亲问出什么事了?我才觉得自己来得有些唐突,我不知道和父亲说什么,好像只想看一看他。父亲得知没发生什么事之后,有些站不住了,他支支吾吾,大概意思是说要去焊接了,赶货呢。

我看着父亲离开,焊工帽不知什么时候又长在他的脖子上了,他从一个铁门进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6

这些天我特别盼望妈妈写信来,我把之前的几封读了又读,每读一次,眼睛就会湿润一次,直到像那个女人一样嘤嘤哭起来。妈妈在信里说她到达那曲了,这里的牛羊真多,虽然海拔很高,但不感到难受,除了走路时有些轻喘。她说她喜欢这种干裂的气候,每一丝空气呼吸进去都能感觉到。妈妈说昨天她和藏民一家去过林卡了。过林卡知道么?有点类似于我们这里的“踏青”,可是,在那里,任何季节都可以过林卡的。那些成年的人,带上爸爸和妈妈,还有酥油茶和糌粑,在一块儿阳光普照的草地上,铺一块儿布,坐下来。他们多么享受阳光照耀啊。那天过林卡到很晚才回去,天快黑了,黑暗将草原群山一点点地没收,远处有淙淙水流声,他们便顺着这声音找过去。翻过青藏公路和青藏鐵路,就看见拉萨河了,河面很宽,但很浅,河床里的碎石裸露在外面,星星倒映在河面,水银似的。妈妈说他们搬起石头,一点点地移到河中央,那是一块儿平地,像岛一样,几个人便坐在“岛”上,头顶的月亮很大,明晃晃的。妈妈说,小林,你一定没见过那么明亮的星星,它们离我那么近。

我把窗户打开,初冬夜晚凉丝丝的,头顶没有星星,只有远处霓虹闪烁。

手机响了,又是那个女人,她声音有些小,好像刚刚哭过,小林记者,她说,你在听我说吗?

我说我在听。她便哭起来了,小林记者,你说我男人死了,可是,可是——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每次打来电话,都是静静听她哭一阵,她仍然告诉我,她的男人没有死,真的,没有死,我没有看见他死——反反复复就是这些。等她说完了,电话也挂了。我曾把这些告诉小刀,小刀说这女人疯了,肯定疯了。

仙女镇的人也曾说妈妈疯了,那是妈妈离开农药厂的日子,她已经不能上班了,脑子里都是妹妹。妹妹给我最后几封信里说到了工作的事,她和公司签的合同相当于出国劳务协议,三年,真的,她说她熬不下去了——

但后来妹妹一直没有给妈妈写信,再收到信的时候,是日本公司委托律师事务所寄来的,信上说,于小秀死了,掉进了一个化工池里,池里的液体成分是什么,信上写了一串字母和数字,至于化工池的盖子怎么会打开,信上也作了详细地解释。事发之后半天才被发现,人们从监控里看到的,等救援人员打捞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也就是说,妹妹变成了一摊水,没有了。

妈妈读到这里的时候,一口气没上得来,轰地倒在地上。之后的日子,妈妈整个人都变了,她看见水时总是会失声尖叫,可是,每天都会看见很多的水,洗脸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即使是走在七闸桥上的时候,妈妈都会尖叫,然后失声大哭。后来,妈妈被送进了医院,医生给她注射药水,她看见红色药水在眼前晃动,一把将针头扯断了。护工便把妈妈绑起来,用几根绳子拴在床杠上。他们往妈妈的身体里不知道注射了多少东西,才把妈妈放下来。从医院出来后,妈妈就不尖叫了,她也不说话,看见有人了,便不停嘀咕:小秀变成了水,真的,没有了,她那么乖巧,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一个人怎么就变没有了呢——

7

在接到那个女人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去西藏了。女人在电话里没有像之前那样嘤嘤哭着,而是语气激动,她说,小林记者,小林记者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她告诉我的地址不是原来的胡同,而是精神病医院。她的姐姐把她送到那里。我去看她,她正站在一个狭小的院子里,院里有一张长凳,她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比我想象的好很多。她说,我的男人没有死,真的,因为我没有看见他死后的样子,我常常想,只要我没有看见,他就一定活着,我吃饭的时候,觉得他就坐在我对面;我睡觉的时候,他就躺在我旁边,真的,你相信吗,他没有死——

我怔怔地看着她,天空暗了下来,太阳被云层挡住了。

那个下午,她反复說着这些,好像每说一次就更确定一些。

女人送我出门的时候,趴在窗棱上又对我说,他们都认为我疯了,可我知道自己没有疯,真的,她让我把耳朵靠过去,小声说,我没有看见他的尸体,我就想象他活着,我想象他活着,他就真的活着了——

一路上,我都在回味女人的话,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哲学或逻辑来证明她正确,但我希望她的姐姐早点带她离开那里,她没有疯,真的。突然,我有些激动,我也要告诉我的妈妈,妹妹没有死,因为我们都没有看见她死了的样子,只要我们想象她活着,她就仍然活着。

飞机降落贡嘎机场时已经是另一天了,出了机场便联系了一辆的士向纳木错驶去。妈妈在信上说,她到纳木错了,这里的海拔将近五千米,她一点都不感到难过,海拔越高她越高兴,因为离云又近了一些。

妈妈从那曲走到了当雄,又从当雄走到纳木错。牧民们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告诉妈妈,那里,他们用手指着远方,圣湖,纳木错,云,他们的手臂在头顶打开,云,白云,是最漂亮的——

傍晚的时候,我也到达纳木错了,湖水和天空一样蓝,仿佛是两个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栖息在湖面之上,我想起了小镇上蓝天白云的工作服,那是一片用旧的天。没有看见妈妈,秋天的纳木错已经没有游人了,附近的一个牧民告诉我,是的,有一个女人——他会的汉语并不多,大多用手势在描述,我仿佛看见茫茫大地上妈妈的身影,那么小,像个小黑点一样。远处的山峦与天连接着,小黑点慢慢移动,分不清在地上还是在天上。我顺着牧民所指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又问了几个牧民,他们都热情地告诉我,是的,有一个女人,她没有名字——

我爬上一个山坡,湖面便在我脚下了,远处的牦牛像黑点一样散落着,一动不动。山路盘旋而上,云层越来越低,忽然,我看见一朵云,是的,一朵安静而乖巧的云,它离我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够着。草原上有风吹过,云却没有跑开,阳光照在它的身上,明亮而柔软。我想起躺在渡桥上的妹妹,她的牙齿像米粒一样洁白,她闭上眼睛,像熟睡了,嘴却裂开笑着,她轻轻地喊着哥哥,生怕把身旁的哥哥叫醒似的。阳光照耀着,她的身上像裹了一层银色,透明的——然后,我看见了妈妈,是的,是我们的妈妈。妈妈正倚在妹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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