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游戏
2017-04-22端木赐
端木赐
1
北京入了秋,一派好光景。应该燃香,喝茶,晒太阳。然而这些都没有。择了良日要搬家,把两年的生活悉数打包。角落里一触即散的,一座座塔型的香灰,逸散出中草药的苦香气。紫砂香炉是我最后拾掇的,裹了两层旧报纸,用胶带缠绕起来。当初,我就是这么将它从义乌带到北京的。而藏香,是托朋友从林芝背回来的。我发觉,人的积攒能力极其恐怖,十来二十年不算长,只要心里无法割舍,就能变成古董。其实我是很舍得的人,不再爱的物品索性留给邻居好了,再借机说一声再见。但勤俭持家的母亲没有给我任何机会。
厨房里,母亲抱着一团面不撒手,脸上也沾着白。她说去了新居要烙饼,寓意要翻身。都是退休的人了,还念念不忘要翻身,大抵是为我考虑的。这些年,母亲失眠的问题日趋严重,她殚精竭虑,怕我吃不好,怕我睡不好。她恍惚预见了我的中年,我的晚年,甚至我的亡魂。她恨不得我修得圆满,化作天上的月亮万古不竭。而她却是月光下的浮萍,承载着无根的烦恼——是我越独立,她越怕失去我。但母亲不明白,她拥揽的不过是水中倒影,令她一辈子患得患失。我的生命始终在颠沛流离,这或许是假象,但也绝非虚妄。我的不安与躁动,是她一辈子无法理解的。
我看得出来,母亲是无法长居北京的。她远方的母亲夜不能寐,怕她吃不好,怕她睡不好。但她要为自己远方的儿子编织一个惬意的窝。于是,她不得不和我一样,在北京的人群里四处彷徨。有一瞬间,我们都像燃烧过后的香灰,经不起触碰。我们都开始感受到自己的匮乏。我和母亲的关系就像是一道数学题,关于一场追赶的游戏。我拼命地跑,她拼命地追。有时候,我还会停下来,看着她气喘吁吁地靠近。
有一次,母亲偏要在早高峰时段陪我挤地铁。这不是我所愿意见到的。在这狭小局促的空间里,我见识过诸多不堪。几乎每天都能遇见这世上最恶毒粗鄙的语言,以及男人与男人打了架,男人与女人打了架。夹伤了手掌的,划破了衣裳的,甚至有人跳了轨。在这里,容不得一点矜持,更谈不上优雅。可是我觉得,女人最值得拥有的品质或许就是优雅了。如我所料,这一次我挤上了地铁,而她却没有。我知道一定会是这样。她在站台上眼巴巴地望着我离开。眼巴巴的我,心疼母亲,又想要给她一点点教训。一段时间以来,母亲为了我的新居,就这样在北京随波逐流,也许是为了一块瓷砖,也许是为了一根钉子。但是母亲为了维持优雅的姿态,会笑着对我说,挤地铁真是太有趣了。
搬家那天我请了假,却临时被召回。母亲说,你去忙吧,有我和你爸看着就好。雇了搬家公司,短短一上午就跨越大半个京城。我不知道那些家具是怎么被拆卸得支离破碎,又被重新组合起来。母亲传过来两张照片,说一切顺利安好。可我不知如何回复她。等我忙完工作,已是午夜时分。我终日没有进食,算作对自己的惩罚,空乏感让我的身体彻底苏醒,仿佛一瞬间就能包容万千。街灯连成一片流彩的光晕,有些迷离而失真的美好。我庆幸自己还活着,饥肠辘辘地活着。凉意从地心深处涌出来,一层层将我包裹,我顿时迷失了方向。高楼耸立如森林,森林之外一片荒疏。讽刺的事情发生了,凌晨一点钟,我找不到家了。
我在小区里莽莽撞撞,近处看,远处看,抬頭看,低头看,怎么看都觉得不对路。我像是喝醉酒的流浪汉,只能与流窜的鼠辈为伍。加入这仓皇的啮齿大军吧,黑魆魆的夜晚奏起了小夜曲。我亦步亦趋像个贼,但是我能偷什么东西呢?偷一朵路边的喇叭花好了。但是我不愿靠近草丛,不想鞋底沾了黄泥巴。我已经很久没有沾染泥土的芬芳了。我在城市中穿行,就是个悬浮的人啊。然而楼房是有根系的,它们会一寸一寸生长,矗立成一片无名者的墓碑。它们佯装出威严,一瞬间或轰然倒塌,成了一片残垣颓瓦。只有月光冷冷清清。
我不想给母亲打电话,却蓦地听到有人喊我。她说,儿子。仅此两个字。她已经很多年不再喊我的名字。她曾赋予我名字,又让我失去它。天凉如水,她穿着我的旧外套,站在一束灯光里,宛如一束丁香花,在每一个幼小的花苞里,都藏着一片小小的月光。她的目光太柔和,却足够把我照亮。我跟上母亲的脚步,她走得异常缓慢,慢到我心慌张。不得不说,我和母亲这些年越来越少争吵,我们相安无事,却成为了最熟悉陌生人。她眼神中的哀伤我明白,我们都在失去对方,也在失去自我。母亲笑着说,你找不到家了吧。我笑着回答,是啊,找不到了。但这绝不是玩笑话,更像是一句荒谬的情话。
那一晚,我一进屋,就开始疯狂地寻找我的香炉。若是没有那一股苦香气,房间就是饥饿的。我无法想象,在一间饥饿的房间里长久生存。房子一定会吞噬我的。不出所料,我的香炉遗失了。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但是我一点都不生气,迁徙就意味着各种舍弃。我说,窗外的月亮太圆了,圆到我心慌。我知道,母亲就生在月圆的日子。
2
好些年了,母亲总是担心我的月亮不够圆。二OO九年,我在岭南过中秋。校园里几乎所有的绿植都托着饱满而明艳的花朵。我的身体仿佛也一点点盛开了,它开始有了自由奔放的表达。然而,母亲执意要南下探望我。我为了阻遏她,告诉她这里恶贯满盈。强盗抢夺金银,不惜砍掉你的手脚。骗子舌灿莲花,就能让你倾家荡产。每个路人都心机叵测,仿佛张口就会吃人。但是这个不听话的女人还是来了,风尘仆仆地来了。她飞快地转过那些繁盛的花朵,神迹般出现在我面前。她战战兢兢的样子是被我恐吓出来的。她努力克制着,眼睛里却泛起涟漪。她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是我笑不出来——她紧缩得像个豌豆荚,还用丝巾缠着手腕和脖颈。她汗流浃背,还口是心非地说,我爱南方的湿润,以及和煦的阳光。
岭南的昆虫大多生得油亮饱满。母亲惊恐地说,我从没有见过这么肥硕的蟑螂,并且还会飞。二O一二年中秋,我藏在城中村深处,每月只需支付三四百元。但我是极其富足的。拥有独立的厨房、客厅和卧室。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把木椅。我终于有了私密的空间,可以自然裸露,像一株茁壮生长的玉米。生命在这一刻有了大地的属性,也有了动物的野性。但母亲是文明的驯养者——她已经轻车熟路,要来和我过中秋。她从北方远道而来,购置了电磁炉,添置了碗筷,让所有的调料品都齐全,煮了虾,炖了鱼,烹了蟹。她试图要讨好我的胃。然而我不愿吃她煮的东西。竟然一口也没有吃。她在厨房的阴影叹着气,把肚子吃得溜圆。
厨房里一旦有了烟火气,蟑螂就从四面八方闻风而来。几天下来,母亲终于敢踩蟑螂了,不会再发出惊悚的尖叫。有时候,我们一盏灯也不点,就在月光下与蟑螂共舞。我能听到蟑螂窸窣的脚步声,是轻盈而干脆的。我能想象到蟑螂的表情,是轻蔑而嘲讽的。我的木床很硬,她睡不习惯,却不肯就此离开。我们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但情感却越来越柔软。我害怕她住得久了,屋子会变得像个家。就这样,我逃离家乡很多年。母亲追了我很多年。她锲而不舍地阐释中国式的母爱,试图给我家的关怀。但是很多年以后我發觉,“家”只不过是一个混沌的概念。它绝不是一间房。也不是一个地理坐标。它更像是一种长久的依赖。
但是我们到底能够依赖多久呢?三个月前,我去一家民营医院采访,里面住着很多失能老人。失能就意味着肉体不再可靠,于是人也就变得顺从起来。在我看来,他们正像宠物一样被精心照料着。当衰老成为一面面生命的镜子,我忽然遇见了隆重的葬礼。父亲的葬礼。母亲的葬礼。以及我的葬礼。我能从他们的身上,觑到生命的走向。我厌恶医院里发霉的气味,潮湿的死气沁入床褥,窗帘,衣物,甚至就杂糅在一口一口的饭菜里,成为了类似于油与盐的存在。有的老人无法动弹,目光呆滞,似乎只剩下咀嚼的能力。他们要用漫长的时间咀嚼与回味,有时候完成一顿饭,半天时间就过去了。他们中的一些,甚至是在他人的训斥中完成进食的。他们太过谦卑了,任谁都可以训斥。但是在医院,想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要冰冷的药水被缓缓灌进血管里,就可以让死神在门口歇一歇。医院里有三间房,通过摆设营造出不同的宗教氛围,谁要是住进去,就意味着要接受临终关怀。
爬上医院三楼,要穿过一道威风凛凛的黑铁门。门上拴着啷当响的粗铁链。我第一次见到,一群老年痴呆患者的聚会。没有音乐,没有啤酒,没有点心。没有一丝喧嚣。脱离了人类的情感与社会属性,他们每个人就像是一条溪流。他们在大厅里,开始了无序的流浪。这样的场面对于我而言是惊心动魄的。他们统一着装,互不干扰,在狭小的空间里走出了广袤的大地。他们穿越了自由的边界,再也不受束缚。如果说遗忘是一种美德,他们是已经完成了终极进化。墙壁上挂着一组黑白照片,据说是已经消逝的老杭州城旧景,或许会唤醒这些漂泊的灵魂。而我总觉得,这些画是挂给我们看的,要让我们知道这些纯净的老人,曾经经历过的沧桑。这一刻,我的生命仿佛也静止了。突然,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头皮发麻,猛然回头看到的,却是一双女人的空洞的眼睛。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我愈发柔软的母亲。一个不断妥协又愈发没有安全感的女人。
采访结束就是中秋节。我突然决定回乡,看看母亲温柔的脸庞。没有火车票,索性就选择了走夜路的长途大巴。对于这样的旅程,我已经可以安之若素了,把生命完全交托于未知。我必须要回去,完成一次对母亲的追赶。皎洁的月光照在每一个归家人的脸上,所有的人都死一般沉默。我忽然叹了一口气。一个中年男人看向我,犹豫了一下,用粗粝的嗓音说,小伙子,没有急事尽量少坐夜车。他说,我就是个货车司机,跑了一辈子的长途,运输过各种各样的货物。在高速路上眼睁睁看到过,前面的人奄奄一息,后面的车子一辆又一辆碾压过去,人就成了肉饼。话说到这里,我的手机忽然没电了。我知道,母亲联系不上我的时候,将如坠深渊。月亮挂在高高的夜空上,而此时此刻的我,已经具备了在深渊行走的能力。
等在原地何尝不是一种统治。我想到母亲,想到衰老,就无比悲伤。想想多年以后,她会用风烛残年的身体,就这样和了面,热了锅,烙出一张香气四溢的金黄的饼,再将它挂在遥远的夜空中。从此,我就有了自己的月亮。只要轻咬一口,就不会再感到饥饿。母亲说,你忙你的吧,吃饱了就不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