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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2傅菲

鹿鸣 2016年12期
关键词:鸳鸯翅膀

傅菲

形成了这样一种不为人知的习惯:在心神不安的时候,我把书房里的羽毛标本打开,逐一地观看,抚摸,一遍又一遍,我一下子安静下来。一支羽上有黑白黄三色是戴胜鸟的翅羽,全支深绿色是佛法僧的翅羽,全支彩锦艳丽是锦雉的翅羽?……我似乎听到了大雁南飞的嘎嘎之声,雕鸮在夜间掠过草丛嗦嗦嗦,麻雀在屋檐下的巢穴地叽叽喳喳,空谷里的幽兰之气滑过白眉地鸫的翅膀,蓝翡翠在河边啄食鱼虾忽地飞过灌木林落在另一片滩涂里,秋沙鸭在信江带几只幼雏练飞,黄昏时分的窗外有夜莺回旋……大地向我拥抱过来,河流抱住我的腰身,草木葱茏,繁花似锦,天空鸣唱。

在武夷山南麓,我生活了一年半,只要得闲,我都会去山间四处乱走。有时穿荆棘草丛,有时沿山中小径毫无目的翻了一座又一座山——我想看更多的山峦溪流,更想看到更多的鸟儿。这个想法,源于一个猎人。一次傍晚,我见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背一杆猎枪,我叫住他,相熟起来。他姓张,四十来岁,摩托车挂了一只锦雉。锦雉也叫野鸡,常年生活在开阔林地带、田野、灌木林和草丛,善走不善飞,小群觅食,声调曼曼动听。我请他在我陋舍喝茶。他说他打猎十多年,也爱玩鸟。我一下子和他相熟起来。和他一起去他山区的土房子。他有一间鸟房,挂了二十几只鸟笼,有果鸽、乌鸫、褐眉鸫、相思鸟,也有大白鹭、麦鸡、猫头鹰、水鹩、野驹,院子里还养了几只红腹锦鸡。从猎人张那里带了各种羽毛回来,我制成了标本。我开始收集各种鸟的羽毛,翅羽、尾羽、腹羽、头羽。我进山去,在灌木林,在竹林,在草丛,在溪流边,在庄稼地,带上标本册,把捡拾到的羽毛分类夹进册页里。我买来很多有关鸟的书,配彩图的那种,睡觉前一页一页地翻看,辨认。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景象更让我惊喜:在毫无心理准备时,三两只鸟从脚边的杂草丛里,扑棱棱地惊飞而起,越过枫树林,在山坳盘旋几圈,又落到另一片草地里;或者是,走着走着,高高的木荷枝桠,斜飞出几只黄眉鹟或银喉山雀,喳喳地叫,翅膀触碰到树叶时,树叶发出细细的沙沙声,银亮的,月光一样的沙沙声,让人沉迷。有一次,我去河滩散步,暮春的余晖有金粉的色泽,铺满了河面,岸边的樟树和洋槐上,栖了上百只白鹭,一团一团的白,雪堆一般,把枝头压得颤动。还有几只,在河里嬉戏,啄食虾螺。空落的河滩,春草茵茵,马蓝开出小喇叭状的花朵,妍妍的。凤尾蕨细长的叶子上,一只蜻蜓飞飞停停,另一只蜻蜓追逐它,粘着它。白鹭伫立水中,静娴从容,像是误入人间的天使。白鹭吖吖吖吖,我也吖吖吖吖学叫。白鹭四飞,翅膀掠着水面,斜斜的飞,向下游飞去。它们是候鸟,越冬后,春暖花开了,产卵孵雏,夏季时,又回到北方。事实上,在晴和煦暖的天气,随意往山里走走,都会有很多收获。柳莺,黄胸鹀,苇莺,乌鸫,布谷,十分常见,更别说山雀了,有时还冷不丁地被空中一声尖叫惊起,原来是一只山鹰巡游。武夷山南麓,多高山,也多山中盆地,森林覆盖率高,竹林延绵几十里,原始森林空不见人,溪流交错蜿蜒,各类野生动植物十分丰富。武夷山北麓,是我故地。信江汇入之处,是国内最大淡水鄱阳湖,每年的入冬和初春之际,世界各地的爱鸟者,会来到这个候鸟天堂,支起帐篷,观鸟。我在一九九八年冬,去过一次。到漂里山,已是夕阳西下,千万只鸟,在云霞下飞翔振翅,遮天蔽日,鸣叫声随波浪此起彼伏,喧彻天宇。鸟语下的村庄,安详恬美。候鸟以鹭鸟居多,有小白鹭、中白鹭、大白鹭、夜鹭、池鹭、苍鹭、草鹭、牛背鹭、白屁鹭,还有黑鹳、白鹳、秃鹳,以及天鹅、大雁、鹈鹕。距鄱阳湖百里,还有一个观鸟天堂——婺源赋春鸳鸯湖——不过只有一种鸟,鸳鸯。

鸳指雄鸟,鸯指雌鸟,在山野湖泊,出双入对,终身只有一个伴侣。人们常用鸳鸯比喻男女情爱琴瑟和鸣。鸳嘴红色,脚橙黄色,羽色鲜艳而华丽,冠羽艳丽,眼后眉纹白色,翅上有一对栗黄色扇状直立羽,像一叶帆。鸯嘴黑色,脚橙黄色,头和上体灰褐色,眼周白色眉纹。唐代诗人崔钰在《和友人鸳鸯之什》说:“翠鬣红衣舞夕晖,水禽情似此禽稀。暂分烟岛犹回首,只渡寒塘亦共飞。映雾尽迷珠殿瓦,逐梭齐上玉人机。采莲无限兰桡女,笑指中流羡尔归。”赋春也是我去的最多的乡村之一。十一月,鸳鸯一小群一小群不约而同地来了,在这个灌木芦苇茂密的山林水库,开始了越冬、孵卵、育雏。每一次看见鸳鸯,我一下子心震颤起来,多浪漫多有野趣的一个地方。在一个狭长山谷,层林尽染,溪水潺流。鸳鸯凫游,身子滑过水面,嘶嘶嘶嘶,和水声彼此交织,彷如天籁。沐浴在天籁里,人是赤裸的赤子——皈依自然,是对心灵的深度抵达。相爱中的男男女女,不远千里,来到鸳鸯湖畔,默默许下心愿:只得一人心,白首莫分离。

是翅膀,把鸟运送到天空,把种子运送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是翅膀,把鸣叫声搬运到高枝,把生命视作高远的飞翔。

整个大地都在翅膀之下,没有比翅膀更高的峰峦。天空的道路,是翅膀的道路。每年四月,蓑羽鹤在青藏高原、新疆北部、东北等地的草地沼泽地,开始繁殖后代,孵化期一个月,十月份,地表水干枯,水草枯黄,它们要飞越珠穆朗玛峰到印度越冬。蓑羽鹤是鹤类中体型最小者,通体蓝灰色,前颈黑色羽延长,悬垂于胸部,脚黑色。五万只中,有半数的蓑羽鹤是第一次飞越珠穆朗玛峰,有四分之一是最后一次飞越。它们依凭圆柱形上升的暖气流,缓缓飞升,飞升,它们号角一样的叫声响彻寰宇。它们呈U字散开,迎击风暴,躲避金雕,飞越地球最高峰。这是唯一能飞越珠穆朗玛峰的鸟。它们的每一次迁徙,都是与死亡作勇猛的抗争。没有飞翔愿望的鳥,是死亡之鸟。

北极燕鸥是一生飞行距离最长的鸟。夏季来临,燕鸥在北极圈繁衍后代,冬季来临,沿岸的海水、沼泽结冰,燕鸥向南迁徙,飞越高山,飞越海洋,飞越丛林,来到南极洲,度过南半球的夏季。南半球夏季结束,它又北飞,回到北极。每年往返一次,行程四万千米。北极燕鸥是唯一生活在极昼世界的动物,终生追寻光明,一生飞行距离达一百五十万千米。也是迁徙距离最远的动物。

翅膀所达之处,也是生命所达之处。一百五十万千米,不知道翅膀要扇动多少次,每扇动一次,就是生命的一次狂欢。

翅膀最长的鸟是信天翁和康多兀鹫。海鸟中,信天翁翅膀最长,超过三米,以海上漂浮的动物尸体为食。在十八世纪前,迷信的水手以为信天翁是葬身大海水手的亡魂,杀之必引来杀身之祸。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在名篇《古代水手的诗韵》讲述了这个传说:?……?终于飞来了一头信天翁/它穿过海上弥漫的云雾/仿佛它也是一个基督徒/我们以上帝的名义向它欢呼……。陆地上翅膀最大的鸟是康多兀鹫,生活在偏僻的安第斯山脉高峰,翅膀达五米,也是飞行高度最高的鸟,达八千五百米,当地人称之神鸟,百鸟之王,也被智利尊之为国鸟。翅膀最短的鸟是蜂鸟,只有几厘米,也是唯一可以向后飞行的鸟,还可以向左或向右飞行,还可以停在空中,以每秒拍打十五至八十次的频率,创造鸟类翅膀扇动频率吉尼斯。

这个世界上,假如没有翅膀,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没有鸟,天空是死亡的,海洋是死亡的(鳍是鱼的翅膀),人是死亡的(梦想是人的翅膀)。没有草木苍莽,没有四季溢彩,有的是死灰一样的寂灭,空茫的世界,阴冷的时间。鸟是天空的音符。不能飞翔,宁愿选择死去,我见识过如此刚烈的鸟。我刚刚去武夷山南麓生活的第一个秋天,尝试去学习捕鸟。买来丝网,在山坡上用竹架支撑起来,早晨,中午,黄昏,我去坡上看看,网是否粘了鸟。能捕捉的鸟,一般是田鹀、黄喉鹀、果鸽、相思鸟、画眉、苇莺等。捕捉过两次黄喉鹀,放在鸟笼里饲养,第二天就死了。我不知道是饥饿还是缺水,抑或是寒冷,造成了黄喉鹀的死亡。鸟笼里有水,也有鸟食,也不可能是寒冷,因为我采取了保暖措施。黄喉鹀放进笼子里,跳来跳去,显得惊恐不安,嘁嘁嘁嘁,狂叫不已。黄喉鹀喜欢生活在低山地带的林地边缘,小群活动,啄食草籽,体型比麻雀略大,冠部羽毛呈直立状,背部有褐色纵斑。第三次饲养,我在鸟笼前方安装了摄像头,以此探明黄喉鹀的死因——晚上十点多,两只黄喉鹀在笼子里,扑棱棱地张开翅膀,用头撞栅栏,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张不了翅膀,羽毛撒了一地,死了。雕鸮则是绝食而死。雕鸮蹲在鸟笼里,黄金色的眼球不停地转动,不吃不喝三天,奄奄而死。我把鸟笼和鸟网,一并烧了,再也不养鸟。豢养鸟,是一种非常残忍的行为,我不知道训鸟人是怎么想的。二零零七年九月,在新疆布尔津去喀纳斯的路上,我见到了一只被驯化的苍鹰。苍鹰站在一个老人的肩膀上,和来来往往的旅人合影。苍鹰浑身乌黑,翅膀张开有近两米长,眼神呆滞,但阴鸷的凶猛令人畏惧。旅人给它喂食,抚摸它,玩弄它,它就像一件奇异的玩具,它已不再是鹰,它的羽毛凌乱而肮脏。事实上,在新疆,在千里无垠的戈壁或荒漠里,当我们在旅途上蚂蚁一样翛然前行,突然,天空猛然有一阵尖叫,呜啊呜啊呜啊,长长的,犀利的,暴雨一样噼噼啪啪降下来,那是多么让人心醉沉迷。苍鹰在盘旋,呈巨大的圆弧形,盘旋,下降,上升,再上升,再盘旋,翅膀驮着整个天空,翱翔。人是渺小的,荒丘也是渺小的,天空也是渺小的。苍鹰俯视大地,而我们必须顶礼仰望,一如仰望星辰。

《圣经·创世纪》记载:水势渐消,方舟停在亚拉腊山上,挪亚先后放出一次乌鸦和三次鸽子,第二次鸽子叼回一片橄榄叶,第三次鸽子没有回来。挪亚六百零一岁,正月初一日,挪亚撤去方舟的盖观看,见地干了,二月十七日,挪亚离开方舟。为什么鸽子回来,而乌鸦不回来呢?因为乌鸦是食腐动物,洪水上涨,乌鸦可以落脚,吃各样动物尸首。而鸽子是洁净的鸟,不会被肮脏之物玷污。雅歌称赞爱主的人有一双鸽子般美丽的眼睛。鸽子的眼睛是什么样子呢?是温柔的,表明它内心是透明的,单纯的;是清澈的,视线单一,才能望得远,不被世间暂时的杂物所吸引。乌鸦是贪婪的,再肮脏的动物尸体也吃,就如世俗中的我们,污秽败坏。《圣经·约伯记》说:“鹰雀飞翔,展开翅膀一直向南,岂是藉你的智慧吗?大鹰上腾,在高处搭窝,岂是听你的吩咐吗?它住在山岩,以山峰和坚固之所为家,从那里窥看食物,眼睛远远观望。它的雏也咂血,被杀的人在哪里,它也在那里。”鹰飞行在高处,生活在峭壁万仞的岩石上——它是鸟类中体型最大者,有一双犀利的眼睛,能在几千米高空看清老鼠、兔子、蛇的奔跑滑行;也是力量的象征,甚至它能捕获小型的山羊和羚羊,也能截杀飞行中的其它鸟类。鹰在空中盘旋时,只张大翅膀,或只作轻缓扇动,或飘动滑翔;当需要下降时,它会收缩翅膀,迅速降落。它的飞翔仿佛是优美的舞蹈,自在又娴熟。《圣经·以赛亚书》说:“但那等候耶和华的,必从新得力。他们比如鹰展翅上腾,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

《圣经》中以鸽子、乌鸦、鹰,作为喻体,以此暗喻滚滚红尘中的三类人。

约翰·巴勒斯是我非常喜爱的一位作家,是个自然主义者。一八三七年,他出生在纽约州卡茨基尔山区一个农场,山林中色彩美丽斑斓、歌声婉转的鸟儿是他自小迷恋自然。他也是个博物学家,著有《鸟与诗人》《清新的原野》《季节的迹象》《生命的呼吸》等,一九二一年三月二十九日,八十三岁的巴勒斯从加利福尼亚返回途中,在火车上逝世。给他终身伴侣留下最后一句话:我们离家有多远。他善于写鸟,各种鸟声写得惟妙惟肖,激情四溢,给人身临其境之感。他一生与自然相融,观鸟捕鱼打猎,住河畔木屋和山间石屋,在河边煮鱼烤山兔。我读他的《鸟与诗人》,选择在夜间宁静时分,躺在床上阅读,要不了半小时,我坐起来读,读到天色泛白。读他的书,最曼妙的时间是细雨漫漫的春夜,或者是大雁南飞的秋夜,雨声悉悉索索,清脆细密,或者雁声呱呱呱呱,一阵阵掠过窗外。我暗想,人若像鸟一样简简单单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圣经》说: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

事实上,我们阅读的血液源头也是鸟。《诗经》开篇是《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据朱熹注解,雎鸠是一种“水鸟,亦名王雎,状类凫鹭,今江淮间有之,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并游而不相狎。”当然我现在也不知道雎鸠是一种什么鸟,我仍然固执地以为那是鸳鸯。在我十八岁读诗经时,便认定雎鸠是鸳鸯,鸳鸯并游如莲花并开。《邶风·击鼓》中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或許就是这样的境界,生有定偶而不相乱,是我们作为人子所向往的境界。有几种鸟都是一夫一妻制的,如蜡嘴雀、仙鹤、天鹅、金刚鹦鹉和牡丹鹦鹉、鹈鹕、犀鸟、鸳鸯、猫头鹰、大天鹅、红嘴相思鸟、冠鹤、大雁、杜鹃、喜鹊等。比翼鸟是一夫一妻制的,但只是传说中的鸟,一目一翼,雌雄并翼而飞,以喻示夫妻恩爱。《山海经·海外南经》:“比翼鸟在(结匈国)其东,其为鸟青、赤,两鸟比翼。一曰在南山东。”在加拉帕戈斯群岛,有一种候鸟,叫信天翁,每年四月,从四千公里外,来到岛上繁衍后代。加岛信天翁有五十年的生命期,终生只有一个配偶。宋代无名氏所写《九张机》:“……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一对鸳鸯被写得如此心碎,浮萍乱世,怎堪执手相看。

一代宗师朱耷,是明宁王后裔,十九岁那年,明亡,不久父亲去世,他便装聋作哑,改名雪个,潜居山野,剃发为僧,生活清贫,蓬头垢面。他善花鸟写意。六十岁时署名八大山人。他画的鸟,要么一只脚站在树上,要么站在岩石上,或翻白眼,或瞪眼睛;树不长叶子,树枝突兀,刚硬,阴寒。《双鹰图》《柘木立鹰图》《松鹤阁》《鸟石阁》均是如此。在南昌青云谱,建有八大山人纪念馆,内有朱耷墓。墓地简陋,用红砖修葺,青草茵茵,有四百多年树龄的樟树和罗汉松、苦树,意蕴悠远。在四百年前,它们还是蓬勃展枝青春之树,朱耷在这里执掌道观,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八大山人有一首题画诗说:“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一个王族后裔,一个贵族的没落之徒,一个目睹家国湮灭的潜野者,他所有的悲愤和孤傲,都寄喻在一只鸟的写意里。

我的故地在信江之北,饶北河上游,巴茅瑟瑟,灌木茂密。在低海拔的山林地区,有许多鸟栖息,抚育,生活。常见的是果鸽、燕子、竹鸡、乌鸫、麻雀、山雀、灰雀、田鹀、布谷、鹧鸪、斑鸠、杜鹃、夜莺、猫头鹰、老鹰、乌鸦、喜鹊、牛背鹭、锦雉、苇莺、树鹨、田鹨,在水库里,不同的季节,还会见到斑嘴鸭、花脸鸭、赤膀鸭、鱼鹰、翠鸟、雪雁。还有一些鸟,我们见识了,也认不出来。二零一二年秋,一次,妈妈打电话给我,说,村里有一个捕鸟人,捉了一只鸟,你快来看看是什么鸟。我赶了四百公里路,见到了它。村里没一个人认识,我也不认识。鸟的体型像鸽子,羽毛是一溜的浅黄色,没其它杂色,喙短无钩,奇异的是,身子比猫头鹰还大些,吃谷物,温驯。妈妈花了三百块钱买来,我养了两天,把它放了。

灰雀爱吃蛆,常落在厕所瓦檐,翅膀黑白相间,冠绒羽一撮白,嘁,嘁,嘁,叫声有些孤苦哀怜。锦雉一般在山地菜园边的草丛里,咯咯咯,带着一群小雏。锦雉的长羽毛,在正月戏台上会出现。串堂班来到村里唱戏,二胡和月琴先是暖场,铙、钹、单皮鼓、锣鼓、唢呐,吭哐,撩拔人心发痒,武生出来了,头饰上插了两根艳丽的锦雉羽毛。在孩童时代,我以为世间最美的,就是锦雉羽毛了。最让人畏惧的是老鹰,在山崖上,在深夜时分,它的叫声像婴儿患病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每次听到,我都用被子蒙住头,仿佛它在我房间盘旋似的。当然,最常见的是暮春初夏时的燕子,四季的麻雀,秋季谷物熟透时的果鸽和布谷。燕子在房梁衔泥筑巢,麻雀在墙洞安家。布谷鸟在桃花汛过后,在山林里,一声高一声低地呼唤情侣,咯——咕,咯——咕,也彼此应和,咯——咕,咯——咕。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乌鸦、喜鹊、燕子,近乎灭绝,麻雀也鲜见。二十一世纪初,麻雀多起来,燕子又开始落户。但乌鸦喜鹊难觅踪迹。有一种乌鸫,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沒有。它生活在有滴水的岩洞里,以食虫卵蛾蚊蝇蚯蚓等为生。据说,医治妇科病特别有效,但很难捕捉它。我村里人很信这个。

这几年,城乡出现了吃鸟的恶劣之风。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有一家名曰百鸟朝凤的餐馆,用一个大铁锅架在桌上,锅里全是鸟肉。据店家说,锅里至少有二十几种鸟肉,麻雀、斑鸠、乌鸫、布谷、竹鸡、白鹭等,无不遭受筷子的扼杀。锅里全是鸟腿、鸟头、鸟翅膀,菜油咕咕地冒泡,辣椒刺鼻。餐馆三层,是个农家院子,门口停满了车。厨房门口有一个大箩筐,里面堆满了各色鸟毛。我去过一次,再也不去了。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饭桌下,嚎啕大哭,说鸟再也飞不了啦。我很难想象,把那么多的鸟,一个个地拧死,拔毛,破膛,剁头,斩翅,断腿,放在油锅里煮,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我们的家禽也是由鸟驯化而来。人类对鸟类的驯化,在四千多年前就有了。家鹅由鸿雁驯化而来,绿头鸭驯化成了家鸭,疣鼻栖鸭驯化为番鸭,斑嘴鸭驯化成了麻鸭,鸡则由雉鸡和原鸡驯化而来。大书法家王羲之喜欢观赏鹅的姿态,《晋书·王羲之传》记一事:“(羲之)性爱鹅,会稽有孤居姥养一鹅,善鸣。求市未能得,遂携新友命驾就观。姥闻羲之将至,烹以待之,羲之叹惜弥日。”

我们筷子和刀叉的扼杀,以及对动植物领地的掠夺和污染,使得物种快速灭绝。全世界每天有七十五个物种灭绝,每一小时就有三个物种被贴上死亡标签。很多物种还没来得及被科学家描述和命名就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据世界《红皮书》统计,二十世纪有一百一十个种和亚种的哺乳动物以及一百三十九种和亚种的鸟类在地球上消失了。目前,世界上已有五百九十三种鸟、四百多种兽、两百零九种两栖爬行动物和两万多种高等植物濒于灭绝。我们常见的斑鸠已消失了百分之九十六,因为栖息地的缩小,也将在十年内灭绝。

或许有那么一天,麻雀灭绝,燕子灭绝,鱼鹰灭绝,信天翁灭绝,大雁灭绝。所有的飞鸟灭绝。我们再也理解不了这样的诗句: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

那时,地球回到寂灭状态。人也将灭绝。但愿这样的一天,永远不要到来。当然,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愿意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布道自然的人。今年,我特意到故地建了一栋房子,种了石榴、桂花、柚子树、茶花。我很快会回到乡村生活,缓慢的闲散的。每一天,能听到鸟声,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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