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批评与艺术创作关系疏离之辨正
2017-04-22胡俊飞
近些年来,一方面艺术批评自说自话,言不及义,言而无效,远离艺术创作实际,没能担负起准确评价、正确引导艺术创作实践的重任,另一方面艺术创作不关注甚至不屑于当代艺术批评,自得其所,艺术批评和艺术创作之间关系日益疏离、艺术批评自甘堕落令人不满的这种状况遭到越来越多学者的诟病,艺术批评与艺术创作过往曾有过的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的鱼水亲密景象,俨然成为当代艺术界令人怀念的明日黄花。对于艺术批评与艺术创作关系疏离的现象,感伤的喟叹终是无济于事的,当务之急在于从历史上清理这种令人堪忧的、正在展开的状况是从何时、如何以及因为哪些因素而悄悄上演的,在理论上梳理和辨析艺术批评和艺术创作之间曾是和应是一种怎样的关系状态,探究艺术批评工作者在融合艺术批评和艺术创作关系上究竟可以做些什么,以此确立我们对于它的理性立场和应对之策。
艺术批评的学科化和艺术批评主体的学院化,是艺术批评与艺术创作近百年来关系日益疏离的根本性缘由。艺术批评原奉是联结艺术创作和艺术理论的中介性艺术实践活动,它一头紧密关注艺术创作现实,对各种艺术现象“作出判断、评价,指出其思想上、艺术上的得失和所以得失的原因”,并以此对艺术家和当代艺术创作整体的发展施加影响,另一头引向关于艺术活动,如艺术的性质、内涵、功能、表意方式等一系列根本性问题的纵深探索与思考。艺术创作、艺术批评和艺术理论曾经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各司其职,和谐相处,然而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现实主义批评开启了文学艺术批评的科学化时代以来,原奉居于天平中间位置的艺术批评在近百年的学院化、学科化实践中却越来越向后者一端倾斜,艺术批评的理论化、学科化冲动逐步造成了艺术批评的理论自足化和艺术批评主体的圈子化,而与艺术创作实际和艺术家愈益疏离,甚至宣称自己言说和写作对象不是艺术创作,营构具有普遍性的思想理论越来越成为各派批评理论家的共同追求,结构主义批评、精神分析批评、后殖民批评、文化研究等你方唱罢我登场,将鲜活的艺术实践当作演绎自身理论建构的战场,艺术批评通过对艺术创作的肆意驱策和切割,在赢得理论凯旋的同时,对艺术创作的认真分析、得失总结和优劣评判却付之阙如。艺术批评参与思想理论建设的宏大志向远远超越了仅仅只是评析艺术创作的狭小局促天地,如今在西方学院的文学艺术学科中,作为统一学科的“批评理论”已将原本分立的文学艺术批评和文学艺术理论合二为一,批评的理论化已以这样学科建制的方式成为似乎不可摇撼的事实。当艺术批评离艺术理论愈近时,它离艺术创作愈远便成为无需惊疑的自然之事。另外,在艺术批评的理论化过程中,艺术批评的主体也因为艺术批评的学科化而越来越多地为学院中人所专据,学院运作逻辑使艺术批评主体囿于、疲于以生产和传播所谓的知识为己任,形成了自己独立自足的小圈子,与艺术创作现场和艺术家保持有效的交流和互动,对于这个圈子的生存和发展而言不是必需之事,在核心期刊发表文章、取得各种研究资助项目以及高级别的学术奖励对于他们而言更为重要,而这些显然是不能靠原本意义上的艺术批评活动而能获得的。
当然,当艺术批评和艺术创作关系出现疏离时,我们不能将罪咎完全归于其中一方,这显然不是一种全面和辨证的视野和态度。当艺术批评疏远艺术创作现场、偏离剖析和指引艺术创作实践道路时,艺术创作对于艺术批评一直持有若隐若显的不信任和因为历史记忆的忌惮,也是造成两者关系疏离的重要因素。虽然无论从事艺术批评还是艺术创作,均需要有细腻、敏锐的艺术感受力,但与艺术创作还需要以形象化、模糊性、跳跃式的思维方式加以艺术表达迥然有别,艺术批评要把主体的艺术感受形诸于清晰、严谨的概念、逻辑和结构,以理性体系的方式加以传达。思维和表达方式的差异,使艺术创作偏执地以为艺术批评无法与自己做到毫无隔膜的达诂。加之柏拉图“迷狂说”、华兹华斯“情感流露论”、尼采“酒神精神论”、袁宏道“性灵说”等有着巨大影响力的艺术理论传统一再强调艺术是以非理性的方式实现对世界本真把握的人类实践活动,因此艺术家本能地对以理性和逻辑为思维特征和工作方式的艺术批评保持着审慎、保留甚至疑虑的距离。从这个意义上,艺术创作一定程度上主动放弃了思想理论的穿透力对于自身的指引。具体到中国艺术现实的特殊性,中国艺术创作对于艺术批评的疏远与其在那段距今并不遥远的历史中的创伤性体验和记忆也不无关系。当艺术批评沦为某种世俗权力(政治的、学术的等)在艺术界实现自身意志的工具和手段时,艺术批评与艺术创作之间应有的那种敞开胸怀、平等交流、互相促进的同志式关系将不復存在,以自由和多元为自身追求的艺术探索也必将遭到伤害和摧残。当艺术创作对于艺术批评的威权形象在今天还历历在目时,因忌惮而选择回避乃至逃遁,便成为艺术创作应对艺术批评对于自身压力的某种带有些许无奈意味的反抗方式。
艺术批评和艺术创作在今天这样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状态,也许并不是一个需要我们过于焦虑的问题,毕竟过去不太远的艺术批评对于艺术创作的威权历史对于两者而言都并不是一个好的时代,而艺术经典也从来不是艺术批评指导出来的。那么,为何我们应怀着一份坦然的心境面对艺术批评和艺术创作关系疏离的现实呢?我以为同样可从理论和历史的角度找到其理由。艺术批评和艺术创作的疏离关系归根究底是由两者各自性质定位的不同所决定的。艺术创作和艺术批评虽然都是艺术活动,但毕竟属于两种彼此平行和相对独立的艺术活动类型。从性质定位上看,艺术批评更多和更主要地面对的是艺术的一般接受者,艺术批评通过提供自己的解读和评判意见,阐释艺术作品中埋藏的意涵,帮助他们欣赏和评价艺术作品,而指导和影响艺术家的创作活动从一开始和在历史上都不是艺术批评的首要和主要任务,但不排除艺术批评通过影响艺术接受者而反过来干预和引导艺术创作的情况,毕竟艺术家都需要面对受众,受众的趣味、期待和评价都会深刻地影响他们的艺术创作,但这种干预和引导是间接的、非自觉的。当代艺术批评偏离中国古代艺术创作和艺术批评融于一体——很多时候艺术创作者本身就是艺术批评家——的传统已经越来越远,就笔者所见的由西方延及中国的各种文学艺术批评理论教材或著作已普遍地将指引艺术创作实践排除在自己的应有功能之外,意义阐释、意识形态批判、哲学提炼等被视为当代艺术批评的主导性功能,而这些功能显然已经大大溢出艺术实践的范围之外。
如果说从理论上辨析艺术批评与艺术创作只是相关但并不必然相交的艺术活动还不具有说服力——理论并不具有强制的规约性,它会因艺术实践的变动而丧失效力,那么从当代艺术创作所面对的社会历史环境以及围绕它的知识话语的沧桑变迁看,艺术批评与艺术创作交融关系的脱钩也是可以理解的。新时期以来的改革开放国策启动了经济市场化的大潮,拋却了自律性幻象的文学艺术活动当然也不能自处其外,经过一段短暂的焦虑、彷徨、失落期之后,艺术创作也开始与经济的市场化、商品化和谐共舞,甚至乘着后者的东风得到更加迅猛的发展,艺术作为意识形态、上层建筑的属性在艺术讨论中逐渐淡出中心,曾经被掩盖和遗忘的艺术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生产的属性得到充分的张扬,艺术生产作为国民经济重要组成部分的地位也得到国家承认,成为绿色的、充满希望的朝阳产业。艺术的市场化和商品化使艺术创作的活动范围和面对的群体对象得到巨大的扩展,它不再需要得到艺术批评家的首肯也能获取自己的成功,找到自己的受众。艺术通过市场化的运作找到了新的出口,这无疑弱化了曾经处于权力结构上层的艺术批评对艺术创作的评价性压力。另外,艺术受众的趣味、价值和话语日益多元化,并且这些因素的获取完全可以绕开艺术批评,由艺术生产所直接提供、灌输甚至操纵,这样的情形也一定程度上解绑了艺术创作对于艺术批评的依赖性关系。艺术批评和艺术创作的权力结构在当代至少在经济的意义上被倒置了过来,艺术批评作为弱势的一方依附于艺术创作,很多时候沦为某种艺术营销手段的话语帮闲,艺术创作赢得了对于艺术批评的强势和不屑。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不平等,终究迎不来艺术创作与艺术批评关系的亲密融洽。
除艺术创作所面对的社会历史条件改变外,艺术创作所处的知识话语语境由单一向多元的嬗变,也是艺术创作疏离于艺术批评的一方面原因。当艺术作品被当作一件待出售的商品被经营或暗藏意识形态表达的政治实践时,许多时候艺术创作从经济学、政治理论、管理学、哲学等知识话语中能够汲取和受益的东西甚至要比从艺术批评中更丰富。由社会历史条件改变所决定的知识话语环境的变迁,使艺术创作从曾紧盯艺术批评的狭窄知识视野中走出来,艺术批评曾经作为艺术创作关注的中心性甚至唯一性的知识话语地位随之失落。艺术创作对于艺术批评的疏离,并不是艺术批评对于艺术创作失却了重要陸,而是它要分心于艺术批评之外的其他一些知识话语。
以上从历史和理论上梳理和辨析了艺术创作和艺术批评关系是如何发生疏离的,并表明不妨以一份坦然而不必过于焦虑的心境面对,那么作为一名艺术批评的工作者,是不是我们不需要也不可能对此做些建设性的工作了呢?我以为不是。新时期以来,许多当代艺术家通过艺术访谈、创作手记或为自己或他人作品撰写的序跋评论,甚至进入学院开展常规性讲座,以现身说法的方式“越俎代庖”地充当艺术批评家的角色和身份,表达自己对当代艺术作品和现象的看法,从旁证明了艺术创作是需要艺术批评对艺术创作进行适当干预、理论总结和方向指引的。艺术创作疏离艺术批评并不表明前者不需要后者,此种情况与艺术批评的思想理论力量没有得到充分开掘、释放和发挥,当代艺术批评的品質和成就不能令人满意有着莫大的关系,因此艺术批评的理论建设工作不仅不能削弱,反而有待加强。艺术批评不能局囿和沉醉于艺术自律的王国中,仅仅关注艺术的现实而脱离于艺术所处的社会历史现实,实际上这种形式化的对艺术现实的关注和考察,正是当代艺术批评的理论力量得到不到有效和充分释放和发挥、沦为一种无聊的话语嬉戏的重要原因。艺术批评是关于艺术的批评,但由于人类的艺术实践从来都是与人类的其他实践紧密相关的,而且也是一种具有价值取向的活动,因此艺术批评不能仅是对于艺术的、中性化的知识话语生产。艺术批评需要观照、思索和回答与当代艺术现实息息相关的一些深层次、根本性问题,如资本与艺术、艺术与民族认同、艺术形式的意识形态表达、艺术与高科技、艺术与人民的文化解放等,只有站在这样的理论制高点上,对当代艺术创作展开切实而有效的剖析,才能合理、科学、正向地评析和引领当代艺术创作及其发展。只有如此,才能恢复艺术批评对于艺术创作言说的有效性,释放艺术批评对于艺术创作现实的理论力量,从而不让艺术创作对于艺术批评可以视而不见。
胡俊飞: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后
责任编辑: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