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已归平静
2017-04-22龚依文
龚依文
在老境中,友人终将一一离去,各奔归途。他们密切交往的过程,会结束在双方无法走动、依赖信件或互通电话时期,然后是勉强的一次或几次探病,最终面临讣告,对方也就化为一则不再使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死者的模样仍然是在的,在活者的脑中徘徊,却不再有新的话题,只无言注视前方,逐渐黯淡。这种化分之后的形象,终也有一天,连同保存印象的主人一起,忽然消失。人的全部印象,连带记取他的活者本身,全都消失以后,才是真正的死亡。人是在周而复始替换这些印象中,最后彻底死去的。
母亲说,我父亲喜欢逛旧家具店,一九四八年在苏州买了一个边沿和四脚透雕梅花的旧圆桌、一个旧柚木小圆台,请店家刨平了台面,上漆,木纹很漂亮。
梅花桌子在一九六六年被抄走,柚木圆台一直在家,现放着我的笔记本电脑。
一九九〇年,父亲在卢湾区一旧家具店橱窗里看到有三张日式矮桌,样式相同,三张叠在一起。他走进店堂,穿过旧家具的夹弄,看这三张暗褐色的桌子。
店老板一般很“识相”,注重来客年龄、打扮、神色,不讲话。父亲想打听什么,但是没作声,最后怏怏出来,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他曾是中共情报人员
“一定是日本租界的东西。”他对母亲说。
他的两颊早有了老年斑,这位昔日的抗日志士,已失去敏锐谈锋,即使面对他熟悉的“地下党”电视剧,也一般在沙发里坐着,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记得有一次,他转过脸对我母亲说:“冷天里还穿法兰绒料子?白皮鞋?”
母亲耳聋,不习惯助听器,膝上堆着报纸和一本《中国老年》杂志,看一眼屏幕,没明白他的疑问。
这是我听到父亲唯一的不满,他的话越来越少了。
他曾是上海“沦陷”期的中共情报人员,常年西装革履,也经常身无分文,为失业苦恼。
“穿不起西装,总要有七八套不过时的,配背心、皮鞋,秋大衣不可以冬天穿,弄得不好,过去就叫‘洋装瘪三。”
他不许我吃日本料理,每提起深恶痛绝,“日本饭是最坏的东西”。或许,那是我母亲讲的,五十年前,他误将盘子里的生猪血当做番茄酱的原因。
出事那年,因“日共”某组织在东京暴露,很快影响到了上海的情报系统。某个深夜,父亲与他“堂兄”——他的单线联系人,几乎同时被捕。警车驶近北四川路桥堍,“堂兄”突破车门跳车,摔成重伤。
他被押至宪兵司令部(位于大桥公寓,据说一九四二年李白被捕也关押于此),由东京警视厅来人严刑审讯。他记住“堂兄”摔得血肉模糊的脸,始终坚称自己由金华来沪探亲,不明“堂兄”近况,本埠不认识其他人,无任何社会关系。
金华是国民党地区,他讲了很多金华的细节,但不会说金华方言,所幸东京人员疏忽了这最重要的破绽。翌日,他被押往日军医院对质,“堂兄”已奄奄一息,只微微捏了他的手。两天后,“堂兄”在医院去世。
随后的一年,他被囚禁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日占时期,这座“远东第一大狱”仍以设计精良著称,整幢建筑通风通声,稍有异常响动,几层楼都听得清。新犯进门循照英制,三九寒天一样脱尽衣服,兜头一桶臭药水消毒。糙米饭改成日式分量,每餐一小碗。囚徒必做一种日式体操,平时在监室里趺跏一样静坐,不可活动。四周极为静寂,只有狱警在走廊里反复来回的脚步声,钟摆一样的规则。
次年,他被解至上海南市监狱(即南车站路看守所)。一年后,解至杭州监狱。
两地都属汪伪管辖,等于嘈杂的菜市场,杭州监狱更甚,克扣口粮,犯人已到食不果腹的境地,必须依靠亲友接济度日。监室走廊里,每天摆有外来的馄饨担,也卖小笼、春卷、蛋炒饭、大肉面以及“包饭作”摊档,收受各类钞票或细软,付了账,或一个银义齿,小贩递进铁窗一碗三鲜面、“片儿川”或几个菜肉包,狱卒听之任之。一人在牢里吃,四面是饥肠辘辘的饿眼,几乎每天都有饿尸被附近的庙祝抬出去。
记得一个身披獭皮大衣的北方人,趾高气扬进监,出手阔绰,常常拿出钞票和首饰,从外面大馆子里叫菜,叫热毛巾揩面,终因缺少社会资助,不懂得讨价还价,然后铢锱必较,数零钱吃馄饨面,吃廉价盖浇饭,最后无钱可拿,一件一件剥下衣衫以得充饥,没有接济,坐吃山空,最终饥寒而亡,死时蓬头垢面,仅穿了一套底衫裤,如缩毙街头的乞丐。
附近监室,囚禁不少身份复杂的英、美籍男女,基本失去西人风度,洋装和绒线衣每个缝隙里,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虱子,除了被押走几个之外,不久都饿死了,没人管。
这期间,他患重症伤寒、败血症、肺病、关节炎,头发大把脱落。所幸监外几位好友的接济,多方搭救,一年后被狱卒背出门来,保外就医。
他得以重返上海人间。他的年轻和活力,神奇地抵御了严重的疾病,恢复曾经的体魄和风貌。他依旧是情报系统必要的一环,他的联系人在法国公园、地地斯咖啡馆(DDS),以及三官堂桥的棚户里等他。
日本宣布投降的那天晚上,是他和朋友庆祝胜利的狂欢之夜。一群青年人开怀痛饮,在路上漫无目的闲逛,高声谈笑,无所顾忌。陶醉中走近西区,已是子夜了,只见附近绿树丛中某一幢大洋房,通体灯光雪亮,门窗大开,顿悟这是某大汉奸的宅第,于是大摇大摆推开铸铁院门,进入这所大房子。满地狼藉,宅主显然已逃匿,猫狗全无踪影,凌乱的大菜间里有幾箱洋酒,众人打开箱盖,人手一瓶,巨大枝型吊灯照耀着一张张年轻人光彩夺目的面孔,于是歌唱起来,声震屋宇,一直闹到东方既白,一个个醉倒在细木地板上铺的波斯地毯上。等下午醒来,这幢折中主义风格的豪宅仍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花园里小鸟在鸣叫。
父亲说,静安寺以西,也即“大西路”的“美丽园”,“沦陷”时期是汪伪要人最有名的“汉奸窝”,现只有上年纪的“老上海”才知道了。
他也是爱书之人
父亲的两个大书橱,装有不少共产国际著作,列宁、斯大林文集,包括《九评》等等多本政论剪报,不少的线装本旧诗。初版红布封套《鲁迅全集》是母亲买的,与之相配的是父亲的《饿乡纪程》、蓝丝绒面《海上述林》。他的阅读兴趣一直与时代同步,1940 年代有高尔基《克里·萨木金的生平》,1950 年代除了《静静的顿河》,还包括《三个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等苏式主旋律小说。他钟爱和敬佩俄国画家列宾的作品,有多本中译苏联美术评论,对苏联文化完全接受,包括苏联大马戏团、钢琴家和乌兰诺娃来沪演出,他都清晰地记得,并保存那些并不显眼的节目单。
“文革”初期,他裁开两大张红纸,大字书写“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贴在两扇玻璃门上,以示对运动的理解。没半个月,这几扇门被抄家的红卫兵多次打开,搬走大部分闲书、日记、相册,包括一对威基伍德洋青花瓷盘,一座铸铁少年像(记得背面常附有同色的蟑螂卵),一尊据说是真正宣德炉,等等,留下的也就是已经泛黄的共产国际理论著作,列宁、斯大林文集,《九评》等多本政论剪报,初版红布封套《鲁迅全集》。
老境中,老友终将故去
父亲离休后的第二年,见到了情报系统的老上级。一九四九年后,这位老人即被禁锢于江西某农场,直到1980年代平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忽然转身成为一个享受相当级别待遇的老干部,却没有任何同事和朋友,有时被司机送到一个重要会场去,发现谁也不认识,只能回来。
父亲说,他同老人晤面那天,颇有一九四九年前的接头色彩,两人坐在静安公园一个茶室,凑得很近,压低声音说话。父亲说,老人轻声讲话的方式和语言,仍然是新中国成立前的那一套,完全没受过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教育和学习,甚至夹杂了江西老农的词汇。
在“白区工作”的岁月里,老人是一个重要的存在,是父亲崇拜的领导人之一,广交三教九流朋友,面对双重或三重间谍(情报如生意,做“赤俄”“白俄”情报、轴心国情报、国共两党情报)游刃有余,精通几国语言,衣着考究,用古董锡兰银烟盒、海泡石烟斗,喝咖啡、下午茶,每夜收听同盟国新闻短波,密切关注时局。
但如今一切都变了。老人从尘封几十年的箱笼里,取出陈旧的英国斜纹呢大氅,压满皱褶的呢帽,手中的“司的克”(手杖)早已不见,改为他儿子在四川买的竹杖,时常恍恍惚惚,自以为还是在一九四八或一九五〇年,他只在清醒时唠叨说,现在一切都好了,只是没朋友,没有事做。
父亲说,他要做的事,四十年前已做完了。
那段时期每隔一天,父亲会收到一张双面蝇头小字的明信片,他必也密密写满了一张,翌日回寄对方。这是南京老友寄来的文字,南京明信片为竖写中式,父親是西式横写,一来一往,不亦乐乎。
当年这位老朋友搭救他出狱,一九四九年直至“文革”疏于往来,后不知怎么接上了联系,双方相互在信里做旧诗,讲无数旧话。这种赤裸的文字卡片,在小辈眼里是过时和怪异的。
几年之后,老友去世。
明信片无法收寄,父亲失去了观看蝇头手书的乐趣,出门的次数更少了……
编辑:黄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