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落选以后
2017-04-22黄荣才
黄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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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落选以后
黄荣才
一
陈金戈听到提拔考核对象名单出来的时候,还没清楚是谁,心里就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他压住自己的呼吸,走出办公室。他知道这一波次的提拔肯定跟自己无关了。
陈金戈的直觉是有道理的,现在人事调整属于敏感问题,可关键现在保密性太差,以前还要等回家才挂电话,现在是还在研究中,手机短信一发,常委会还没结束,人家就都知道结果了。昨晚的常委会到现在陈金戈都没有接到预报,肯定是没戏了。其实从颜顺开要提拔的消息开始流传的时候,陈金戈就预料到有这个结局。
颜顺开是县委常委。副处级在省里是个需要自己扫地板提开水的角色,根本不算什么,但在县里可是领导,属于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
陈金戈是颜顺开的秘书,官场流行着“干得好不如个提包的”。现在官场潜规则,当上秘书提拔的时候就属于第一梯队了,平时也风光。颜顺开刚来的时候,并没有想让陈金戈当自己的秘书,那时候托关系想当他秘书的有好几个。颜顺开把那些有交代的人挨个儿带下乡,表面看是机会均等,实际上就是考试。陈金戈是所有干部中最后一个轮上的,尽管陈金戈写材料和综合能力在机关里很有名气。
图/黄奇
陈金戈跟着颜顺开下乡,前一阶段基本波澜不惊,如果就此结束,也许陈金戈根本没机会当上秘书。但直到要回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让陈金戈的命运有了转机。那时候一个正挑着尿水的农村妇女听说旁边要上车的人是常委,就扔下尿桶缠着他哭天抹地,说自己正读小学的小孩子得了大病在县医院住院,现在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妇人拉着颜顺开的手哭得一塌糊涂,无论颜顺开怎么说都不放手。
陈金戈挺身而出,严肃地跟妇人说这样会影响领导工作,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等妇人松开手又和风细雨地说肯定会过问这件事情,问了妇人的电话号码,掏出自己的名片给妇人,让她直接跟他联系,还掏出200元钱说是颜常委的一点心意。妇人感激地而又充满期待地目送颜顺开的小车开走,从后视镜里颜顺开看到妇人深深地朝着小车鞠了一个躬。
上车之后,陈金戈不出声,他知道有些事情适可而止,就是再有想法,领导还没发话就别太过急忙,否则领导会责怪自己自作主张。到位就行,别越位。
颜顺开坐在后座上发话了,让他协调一下这件事情。既然领导开口了,就要立说立行。陈金戈马上掏出电话,从学校里了解到妇人儿子的具体情况,要学校组织捐款,把这当成献爱心加强未成年思想道德建设的道德实践活动。打电话给乡宣传委员,让他协调民政办给予一定救助。打电话给县电视台,派记者前往采访,呼吁社会献爱心。打电话给教育局长和民政局长,让他们给予关照,还找了个企业家率先献爱心。他还特意交代记者要凸显颜常委对此事的关心和关注,所有的活动都是根据他的要求推进的。还没回到单位,陈金戈已经把一个普通农妇的求助演变成轰轰烈烈的活动,上升到体现共产党员先进性和执政为民的高度,和正热烈进行的先进性教育捆绑在一起。后来几天,这事报纸有字,电视有声,还上了省委的内部信息,着实让颜顺开风光了一把。
下乡回来,似乎在不经意之间,陈金戈和颜顺开的距离近了。颜顺开下乡就没有叫过别人,都是陈金戈跟着,材料也都是他写的,陈金戈成为颜顺开的秘书。
二
陈金戈这几天手机快被打爆了,同情的有之,慰问的有之,关切地询问原因的有之,不少都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就这样啊,对于当官的来说,提拔谁不提拔谁好像不需要理由,但大家都是关心,总不能朝他们发火,所以陈金戈一回家干脆把手机关了。
这天是周末,陈金戈到快中午的时候才开机,铃声就响起来。电话是在乡下的姐姐打来的,说乡土地所的所长带人去查建房的事情,要当做违章抢建处理,规定时限自行拆除,否则就强行拆除。姐姐在电话里都哭了出来,投了五万多块眼看房子要建好了,如果被拆除了这些钱不是打水漂了?陈金戈要姐姐不要着急,他立刻想办法。放下电话,陈金戈粗声大气地骂了声什么。
姐姐想建房子的时候找过陈金戈,姐姐想在自家的果园里盖房子。可那是耕地,乡里已经不批了。陈金戈通过熟人趁周末的时候把土地所长约到县城最高档的酒店。酒桌上,所长说的很肝胆,说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尽管放心,我绝对包你满意。喝酒的时候,所长还一直跟陈金戈套近乎,说以后的日子还需要陈领导关照,在陈金戈一再坚持叫名字之后,他还是坚持叫陈兄。陈金戈有点哭笑不得,那所长可是大自己十来岁。陈金戈知道自己是靠颜顺开秘书的光环。所长说如果现在报批,肯定无法批准,反正陈金戈的姐姐爱怎么建就怎么建,等生米做成熟饭,该补办手续就补办手续嘛。临行前,陈金戈从酒店里拿了两条中华烟和两瓶五粮液,打包放到所长的车上。
陈金戈想着就窝气,掏出手机就给所长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所长才接电话。陈金戈还没开口,所长就先说了:“陈科长,你姐姐的事有麻烦。上面查得太紧了,我能力有限。”陈金戈听到他叫陈科长,心里就暗笑,拉距离也太快了点。陈金戈压住火,说难道没有回旋的空间了吗?所长在那边叫苦了,说陈科长,我确实没有办法,我位卑言轻,你要体谅基层的难处啊。陈金戈没等他说完,把电话挂了。
手机又响了,他以为是所长打来的,一看号码,却不熟悉。电话是县幼儿园园长打来的,陈金戈心里咯噔一下,所有事情都集中起来了。园长是在说陈金戈表妹的事情,陈金戈的表妹是幼师毕业,可当她毕业的时候已经没有分配指标了,得自谋职业。陈金戈的姑妈就找到陈金戈,要他帮表妹找份工作。前不久陈金戈刚好跟颜顺开一起到县幼儿园调研,听说幼儿园有个保育员因为要当妈妈过一个月要辞职,需要再补充一名保育员,陈金戈就跟园长说了,园长满口答应,说只要那名保育员辞职,就让他表妹来上班。表妹和姑妈都很高兴,说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园长满是歉意,说那名保育员是辞职了,可因为幼儿园经费紧张,没办法支付工资,决定这份工作由其他人分担,等以后经费宽松点再聘请。园长说得诚惶诚恐,陈金戈突然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自己为什么能笑得出来,但他确实是笑了。他对园长说没关系的,我们另想办法,让您费心了。挂断电话,陈金戈很想砸掉手机,想想,把手机丢沙发上,重重地坐在沙发上。
三
许多人都认为只要有人事调整,陈金戈提个副科级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陈金戈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太大当官的欲望,作为农村里走出的孩子,认为当官好像跟自己不沾边。陈金戈后来想在仕途发展的念头,是不少人都劝他要进步,在想进步的氛围里呆久了,自然会让卷了进去。再说整个家族也就他有混个一官半职的可能。同时他曾被一件事情刺激了当官的欲望。有回他亲戚因出了交通事故到医院抢救,因为匆忙,钱没带够,无论家属怎样恳求,医院都不同意先抢救。陈金戈匆匆赶到,有人认出是颜顺开的秘书,绿色通道立刻畅通,先抢救不说,后来费用还很节俭。一旦进入这样的运动轨迹,就像高速转动的陀螺,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只是当陈金戈想争取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陈金戈开始有恐慌心理是颜顺开要调走的小道消息开始流传的时候。这样的消息很吊人胃口,在官场中流传起来比水库泄洪还快。就有人来问陈金戈,但陈金戈每次都坚定的否决。陈金戈确实不知道,问题是知道了又怎么办,这样的事情谁都能说,就陈金戈不能说。这样的事情又不能硬邦邦地说,有时候还得开玩笑一样的周旋:我怎么没听到市委书记有跟我说这档事情啊。
陈金戈明白,其实自己无论跟颜顺开走得如何近,但毕竟是上下级,不可能无话不说。这就像人与人交往有好几个直径不一的同心圆,陈金戈和其他同事相比只是直径比较小而已。
颜顺开那天半夜给陈金戈打电话,他经常在半夜给陈金戈打电话,谈工作也好,聊天也好,但那天陈金戈看到他熟悉的号码的时候,心里有异样的感觉,陈金戈听到颜顺开在嘱咐:你手头有什么发票还没签,这两天整理一下。要走了?陈金戈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个问题。还不知道。那好吧。陈金戈第一次在颜顺开挂断电话前把手机挂了。多年来,他总是听到颜顺开的电话喀哒一声挂断了才挂电话。陈金戈那天失眠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走到了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奇怪的是,他那天晚上失眠是失眠了,但没有大喜大悲,只是坐在沙发前独自喝了几瓶啤酒,看了一部外国大片。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机关里有关颜顺开要提拔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说等同一批那些需要公示的公示一结束就宣布。颜顺开到办公室的时候,许多人到办公室向他表示祝贺,陈金戈在自己的办公室忙活着,好像自己突然悠地一下,被离心力从内环抛到外环了。
一直到快下班的时候,陈金戈的手机响了一下,他知道是颜顺开叫自己过去,多年了,这已经养成习惯。颜顺开和陈金戈两个人都沉默着,好像夏天突然要下雨的天气,有很压抑的感觉。老半天,陈金戈先开口了,祝贺你。陈金戈还笑了一下,可笑得有点艰难。
陈金戈开口了,颜顺开找到说话的缺口一般,说我已经跟书记说好了,要在这一拨的人事变动中提你为县直机关副科级干部,下周就开常委会研究。颜顺开急急地说完。陈金戈发现颜顺开的说法里有点心虚,其实这时候颜顺开已经没有发言权了,他已经从某种游戏中退了出来。
陈金戈站了起来,他觉得这样再谈下去,两个人都很辛苦。“祝贺你,再见。”陈金戈说这话时,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伸出手去,颜顺开愣了一下,也伸出手。五年了,他们第一次这么正式的握手。
四
常委会是在颜顺开到市里报到的时候开的。颜顺开提到邻县当副书记,本县的常委已被免去,所以常委会他就是在也不用参加了。等他报到完再回到县里,名单都出来了,陈金戈没有被列入考察对象。没有理由,组织原则不需要解释。
“还有下一批的,耐心点,我会再跟新领导说清楚你的情况。”颜顺开是在第二天看到陈金戈时说这话的。颜顺开说得很没底气,陈金戈也不想再探讨这个问题,这时候讲已经没有多少分量了,兄弟县的领导不予干涉太多,大家可以客气喝酒,但没有办法正经说事了。陈金戈知道自己作为颜顺开棋子的命运已经结束。收拾东西吧。
这时候,姐姐的电话又来了,说乡土地所正式通知,后天早上要采取强制拆迁措施。陈金戈说到时候你跟他们说说好话,看能否有效果,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我确实没办法了。颜顺开问他什么事,陈金戈想想回答说没有。他知道这时候颜顺开开口也未必有效,人走茶凉,现在是人未走茶就凉,何必再拖一个人伤感。那天姐姐挂电话之后,陈金戈考虑之后也找过几个土地部门的人,这些人当初跟他称兄道弟,现在突然觉悟高了起来,开口国家规定,闭口政策限制。陈金戈知道当时他们对自己友好是因为头上常委秘书的光环可以讲灵活,现在光环没有了,他们当然要跟你讲政策。陈金戈也尝试给所长挂电话,想死马当活马医,可所长的电话一直响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也没人接。气得陈金戈给他发了条信息:“我操你祖宗”。
颜顺开是上午九点出发的,颜顺开跟送行的人一一握手寒暄。陈金戈习惯性地跑到颜顺开的车前,看看座位情况如何,公文包有没有放上去了,茶杯里是否泡好茶。陈金戈做得很自然,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早上陈金戈在送行现场忙活的时候,看到表妹拖着行李包要去搭车,表妹要到广东打工了。陈金戈跑过去,替表妹拉拉衣服,说妹妹,哥没本事,对不起你。表妹很哥们一样地拍拍陈金戈的肩膀,说哥,没什么,我想通了,求人不如求己,我走了。表妹走了几步,回头对陈金戈说,对了,哥,我听说了,县幼儿园的保育员再进人了,听说是哪个领导司机的亲戚。表妹说完就继续往前走了,看着表妹的身影走远了,陈金戈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颜顺开要上车的时候,紧紧握了陈金戈的手一下。保重。他说得有点哽咽。他尽力了,陈金戈知道颜顺开承担的压力比自己还大,许多时候,领导身边的人是否提拔已经不是当事人的事情了,而是领导之间的角力。“顺利。”陈金戈的话被响起的鞭炮声盖住了。
等鞭炮声响过,陈金戈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是姐姐打来的。陈金戈赶快挂回去,今天那胖子所长和县土地监察大队要去强制拆除,也许那刚盖好的房子成为废墟了。陈金戈不知道该怎么跟姐姐说,但这无法回避。
电话里听不出姐姐的悲伤,陈金戈很犹疑。姐姐欢快地说,那些人走了,房子没拆,要我们补办手续。陈金戈以为是那所长事到临头良心发现。姐姐说她开始一直求他们,说农民建个房子不容易。
但他们坚持要拆,我大哭他们都不管,眼见推土机就要推墙了,最后我给他们跪下了。所长还是坚持,但县里有个带头的人说了句我也是农民,全县又不仅仅是这一户。最后他们要我们下午去交钱补办手续,说要罚3000元,只要房子保得住,罚就罚吧。没事了,我挂了啊。
姐姐挂电话了,送行的人也都走了,整个政府大门只有陈金戈自己一个人,他听到街道上有哪家商店传出《朋友别哭》的歌声: 有没有一扇窗, 能让你不绝望, 看一看花花世界, 原来像梦一场, 有人哭, 有人笑, 有人输, 有人老。陈金戈口中说着:别哭别哭,可是却泪流满面。
(该小说原名为《朋友别哭》,载于《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