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年味
2017-04-21安黎
◎文/安黎
旧时的年味
◎文/安黎
在渭北,或者在关中,除夕那天不算过年,真正的过年,是农历的大年初一。
天还未亮,公鸡甚至还未引吭鸣叫,可钻在被窝里的孩子,睡了一个囫囵觉,又一个囫囵觉,早已激动得无法继续沉眠了。对于孩子们而言,过年是一年当中最幸福的一天。起床后,跑到院子里,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炮仗,插进墙缝,颤颤巍巍地擦着火柴,蹑手蹑脚地移近炮仗。火苗还未挨住炮仗的引线,自己却已惊慌失措,赶紧扔掉火柴,双手捂耳,躲得远远的。一次又一次,浪费掉十几根火柴,炮仗才终于炸响。于是,这儿咚地一声,那儿咚地一声,贪睡人的酣梦,硬是被这咚咚声敲击得七零八落。
孩子们的新衣,大多是经过染色的旧布。过去,能在过节时给孩子购买新衣的人家,实在是寥寥无几。多数人家都是靠着给旧衣染色,从而让孩子滋生出一种穿戴新衣的幻觉。染布是农村妇女的一项基本技能,它与做饭织布一样平常。主妇们把买回的一包染料抖进偌大的饭锅里,让粉末与锅里的水相溶。搜罗来全家男人的旧衣,一件一件地浸泡进去。盖上锅盖,坐在灶前烧火,拉送风箱的咣当声很有节奏地响着。等锅里冒起了蒸汽,烧火停歇。但此时并不能马上揭开锅盖,而是要将其捂住,让衣物在锅里焖上半个小时。衣物着色后,拎着湿淋淋的衣物,搭在门外的树枝上或摊在毛糙的草垛上晾晒。衣服风干后,硬邦邦蓬扎扎的,宛若一片片烤焦的锅巴。主妇收拢了衣物,将其强行折叠,放于捶布石上,举根棒槌,反反复复地捶打。
生活很是原始,穿衣靠织布,犁地靠耕牛,烧火靠风箱,磨面靠石磨。家里除了那盏垂吊在半空的十五瓦灯泡,与现代生活基本上毫不搭界。家里泥地泥炕,剔除掉锅铲和镢头铁锨等少许的铁器,满眼都是土。一种自给自足的表象,掩盖着的,其实是既不能自给又不能自足的窘迫现实。不说别的,单收割碾打的粮食,一粒不剩地吸纳进生产队的粮仓这一点,就能将自给自足的美梦击个粉碎。满满当当的粮仓外面,游荡的皆为面黄肌瘦的面孔与羸弱不堪的身躯。
大年初一,天蒙蒙亮,一家一户的饺子就端上了桌。我们家总是行动迟缓,母亲打发姐姐刚点燃锅灶,那些吃过年饭的小孩子,已像活蹦乱跳的皮球,纷纷地滚到我们家来串门了。小孩子们的脸上喜气洋洋,一边摩挲着身上的新衣,摇摆着头上的新帽,一边比画着手势,采取迂回战术,拐弯抹角地夸耀起他们家早上的饭食来!八道菜或十道菜,其中有两盘肥肉,吃起来很香很香,而且,全家的男女老少,个个都喝了酒。那个烧酒呀,比辣子都辣!他父亲喝得脸像一张红纸,他姐姐喝得连吃进肚里的菜叶都呕吐了出来,他只是用舌尖舔了舔,舌头竟都烧乎乎的。酒很辣很辣,很辣的酒才是好酒……呵呵,昨晚上,他激动得睡不着,凌晨三点就爬起来放炮了,那个炮仗,像炸雷一样,咚地一声,吓得鸡窝里的鸡都扑棱着翅膀乱叫呢!还有,他父亲给他发了洋糖,还发了两毛钱的压岁钱,嘿嘿嘿,他成了有钱人了……孩子们攀比着新衣,比试着谁兜里的炮仗多,然后就在我家院子里戏耍起来,时而点燃一个炮仗,时而狗撵兔子般地相互追逐。
一般情况下,吃饺子前,仿佛必经的程序那样,全家人都要围坐在炕沿,象征性地喝上几盅酒。没有餐桌,六碟凉菜就摆放在炕上,父亲取出那个生锈的铜酒壶,先斟上一盅,祭献给早已过世的祖父祖母以及曾祖父曾祖母等,说一些“过年了,都回来喝酒吃饭”之类的话。接着,他自斟自饮一杯,之后,酒盅就在各人面前击鼓传花般地转悠起来。你递给我,我递给他,空酒盅空转着,鲜有人真正将酒喝进肚里。酒为散装的烧酒,两毛五一斤,是从供销社里买来的。喝酒时,母亲不在现场,她正在灶房里给我们煮饺子。不一会儿,饺子端了上来。与平时的吃不饱相比,这天的早饭完毕,每个空瘪瘪的肚子,都填装得鼓鼓囊囊。
饺子大多是白面做的,但有时,却要往白面里掺杂黄亮亮的玉米面。即使白面与玉米面搅混,过年的生活还是比平常好了许多。但也有连一碗“两搅”面粉也没有的时候。记得有一年,大年初一日日逼近,父母四处奔跑着,求爷爷告奶奶地借粮,差点儿给人下跪作揖。父母的期望值并不高,只是希望借到一斗麦子,将其磨成面粉,在过年这一天,让我们至少吃上饺子。但敲开许多人家的门,均无功而返。直到腊月三十,有一户人家总算开恩,愿意借给我家一斗荞麦。父亲把半袋子荞麦背回家,一家人齐上阵,轮流推着石磨转圈圈,把荞麦磨成了面粉。初一早上,无计可施的母亲,就给我们煮了一锅荞面饺子。荞面饺子的皮擀得很厚,不然就会开裂,难以包住馅料。每包一个饺子,母亲和姐姐都要捏弄好半天。饺子下进锅里,煮了又煮,捞上来后,吃起来依然有点儿发硬。但吃了荞面饺子,总比把嘴空挂起来喝西北风要好一些。
吃过早饭,本族人要相互走动。那些男丁,或独自一人,或结伴而行,要一家一家地去磕头。步入某户族人的家门,不进入屋子,而是立于院子中央,面向房门或窑门,叫一声“五叔五娘,我给你们磕头了”,然后就折叠膝盖,跪下身去,双手作揖,行三叩首之礼。礼毕,起身,掸掸衣物上的尘土,退出大门,又去另一家磕头。
凡本年度嫁到本族的新娘,也被小姑子领着,要一家一家地串门,名曰“认门”。小姑子把年长者一一介绍给新媳妇,说这是三伯三妈,那是六叔六娘。新媳妇随着小姑子的尾音,羞怯地叫上一遍。在炕沿上稍坐片刻,拉扯几句闲话,三妈或六娘必会揭开柜盖,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双袜子或一方手帕,交给新媳妇。新媳妇推辞几番后,将礼物揣进了衣兜,然后起身告辞。
中午时分,村子里要么唱戏,要么游戏。演戏的时间并不固定,要依据演员的闲忙来安排。有时一个主演感冒了,喉咙发炎,说不出话来,演戏就要往后拖延好几天。若不演戏,村民们就自寻其乐,其中的一项内容,就是骑牛。
谁家在这一年里抱了个“带把”的孙子,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谁就注定要成为大家奚落的对象。而得了孙女的人,落落寡欢,无人贺喜。孙子和孙女,虽一字之差,但在乡村人的心里,重量有别,两者之间有着严格的区分。村里的妇女常常自己看不起自己,一说起女孩子,满脸不屑,动辄称其“烂把子女娃”,或“烂逼子女子娃”。
那些喜欢逗乐的男女,把新得了孙子的老头或老妪,推搡到村里的碾场,自己则转过身去,缩进某户人家的灶房,在灶头被烟熏黑处,用手掌一蹭一抓。返回现场后,牵来某户人家的公牛,一伙人乱手乱胳膊地把老头或老妪强行推上牛背。然后,这个踮起脚跟在骑牛者的脸上抹一把,那个伸长手臂在骑牛者的脖子上抹一把。三下两下,骑牛者已变成了一个大花脸。然而,骑牛者并不气恼,只是咧着嘴笑。牛的脾气本来就犟,有人还要在性情高涨之余,忍不住踢牛一脚,或抽牛一鞭子。无辜受罚的牛,越发地狂躁,努力地想摆脱掉背上的重负,冲出人的包围圈,于是一会儿扬着后蹄,一会儿蹬着前蹄,一会儿甩着头,一会儿摆着尾,甚至又蹦又跳,直至把那个骑牛的老头或老妪颠簸得跌落下来。跌下来,又扶上去,如此反复,如此折腾,只是为寻欢作乐。当骑牛者的脸被涂抹得花花拉拉,当骑牛者从牛背上重重地跌落,人群里总能爆发出一片哄笑声,一片喧哗声。平日里有点隔阂和矛盾的人,在推搡与联手中,面上的尴尬被抹去,心中的疙瘩遭消解,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