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与隐士
2017-04-21陈宇清
陈宇清
摘 要: 《冯媪冢铭》是朱彝尊写作的墓志铭中较特殊的一篇。朱彝尊在其中描绘了一个一生不字守贞,然而严格意义上既非贞女亦非孝女的女性形象。这一形象在“家国同构”的背景下与“隐士”形象相联系,背后暗藏着作者于明清鼎革后特定时期不仕隐居的理想。
关键词: 朱彝尊 《冯媪冢铭》 守贞 隐居
朱彝尊一生中写作了大量墓志铭与墓表作品。姜宸英在所作的《朱竹垞〈腾笑集〉序》中写道:
……自贵公豪家、五方游士,无不欲丐一言以为重。君伸纸舐笔,日尽数牍,或非其雅意所欲为,倦则随手应之,咸足其愿而去,以此积文至多①。
朱彝尊应他人所请创作了大量的诗文作品,墓志铭与墓表是其中的重要部分。应人之请完成的作品往往“非其雅意所欲为”,应人之请完成的墓志铭更是如此,因为作者对墓主生平的了解基本全靠他人告知,缺乏直接的认识。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墓志铭往往有“谀墓”之嫌,通常无法传达作者本人真实的看法和思想感情。本文选取的墓志铭《冯媪冢铭》为朱彝尊自发写成,墓主为作者妻姑,可以说是相对比较熟悉同时并无利害关系的女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传达作者真实的思想与感情。在此笔者尝试对这篇作品进行文本与背景分析,试图以此观照特定时期朱彝尊创作心态的一角。
一、写作背景
《冯媪冢铭》(以下简称《冯铭》)写于顺治十五年。铭文中有“遂丁酉正月,媪以疾卒……予哀媪无祀,铭其藏在某年月日”,丁酉即顺治十四年,因此冯媪卒年应是这一年。而根据张宗友《朱彝尊年谱》,这一年朱彝尊正在廣东一带游幕,并没有机会参与冯媪的丧事,铭文中称“予妻视其殡殓焉”。直至第二年六月朱彝尊方才返乡,以情理度之为冯媪“爰封以土”与写作墓志铭均应在这一年②。冯媪为朱彝尊妻姑,终身未嫁守贞。冯媪“食于其兄者四十年,君既就官,乃依予妻以居”。朱彝尊岳父冯镇鼎于顺治十二年(1655)“铨授绍兴府儒学训导”③,因此冯媪投奔朱氏夫妇应当在这一年,这一年朱彝尊次女出生,长女与次子分别六岁和四岁,因此墓志铭中有“抱予子女甚谨”的记述。顺治十二年时春天朱彝尊游绍兴、梅市、杭州等地,暮春返里居住,冬天往来游萧山、山阴等地。十三年春夏大多数时候在家里居,偶尔北游至苏州等地,秋天至十五年春游幕广东,返程经半年于十五年六月返里。因此冯媪依朱妻冯福贞而居的这段时间里朱彝尊真正与她有交集的时间并不长,出于内外有别等原因交集应该也不多。朱彝尊于顺治十二年还家后生计困顿,十三年决定南下岭南入杨雍建幕直接原因是“授徒不给”④,十五年六月抵家后“时妻病连年,家境尤宭”⑤,冯媪同朱家一起生活的时间及朱彝尊为冯媪写作冢铭之时正是朱彝尊家境窘迫的时期。
二、“无得而名焉”——守贞的疑惑与隐逸暗示
冯媪终身守贞,与通常而言未嫁守贞的贞女有一最大的不同:通常而言的贞女多为已许字于人后未嫁夫死,于是终身不另嫁为夫守节;而冯媪从一开始就不曾谈婚论嫁,自誓守贞。这一行为在当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近三百年后成书的民国《海宁州志稿》引光绪年间严缁僧《桐乡县志》中对女子未嫁守贞行为的界定如下:
其未嫁夫死,终老母家者,例旌曰贞女;其未嫁夫死闻讣侍奉翁姑,代夫立嗣抚养成丁者,则为贞节;其未字室女,因父母未有子孙,情愿在家侍奉及代亲抚养弟侄,矢志不嫁者,则为贞孝,例并得旌⑥。
此处与冯媪行为相似的为最后一种“贞孝”,可以看到在晚清时期“未字室女”守贞在特殊情况下也得到提倡,甚至可得到官方旌表。但即使在那时,能得到“贞孝”旌表的贞女也有“父母未有子孙”需要侍奉双亲及抚养弟侄这一前提。而冯媪少时说服父母允许自己守贞时曾言“吾从兄嫂以居,而送父母老”,且在父母去世后“食于其兄者四十年”,她并非没有兄弟,没有代替兄弟留家孝养父母的必要,即使在晚清时期也不在提倡范围内。朱彝尊在《冯铭》中引用冯媪当年劝说父母的说辞说明她不愿出嫁的原因:
吾好直言而貌朴,好直言必获罪翁姑,貌朴则不礼于婿,嫁焉未有不困者也。吾从兄嫂以居,而送父母老,何以嫁为?⑦
冯媪说服父母的理由即不嫁的原因大致可以归纳为两个层面,即“不可嫁”与“不必嫁”。“好直言”与“貌朴”的个性与传统要求的妇言和妇容不相符合,将不受公婆与夫婿的待见,“嫁焉未有不困者也”,因而不可嫁;若在家守贞,跟兄嫂一起住,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同时还可以侍奉父母终老,因而不必嫁。这理由足以令其父“悯其言,不复强也”,然而在清初的大多数人包括朱彝尊眼里终究难以说是充分的。
明末清初士人之间曾爆发过有关未嫁贞女是否应当得到国家层面的提倡、儒家礼仪认可的讨论,这一讨论一直持续到清中期。士人们以儒家经典考据、道德礼法、国家律法、社会影响等为武器,各抒己见,然而无法得出真正权威的定论⑧。因未婚夫去世而守节的贞女尚且争议巨大,冯媪未字守贞的行为更难以得到理解和认可。
朱彝尊在《冯铭》结尾以相当长的篇幅发表了对此的看法:
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嫁而寡,守贞宜也。其或未嫁而夫死,虽未从之,以身守其言不改其节,盖世所难能,故或旌其门,或表其闾,则犹有名焉。若媪之贞,无得而名焉者也。予尝疑媪迷惑佛事之言,询之冯君暨予妻,则媪生平未尝事佛,异哉媪所以自处也。铭曰:猗女子之不字,无非无仪。瘞汝铭汝,夫又奚嗟。
朱彝尊似乎对冯媪之所以选择守贞的原因感到疑惑。在他的概念里,已嫁丧夫的妇人为夫守节自然是合理且应当的,未嫁夫死的待嫁室女守贞因“世所难能”而能得到旌表,因而“犹有名焉”,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他对冯媪守贞的看法是“无得而名焉者也”。这一行为是“无名”的,儒家讲究“名实”,“名”界定了“实”,“无名”也就没有了行动的基础和理由。在朱彝尊看来似乎确实找不到冯媪不嫁守贞的理由,毕竟在适龄时出嫁对当时的女性而言是天经地义的。
他无法解释,以至于怀疑她“迷惑佛事之言”。明清时期女性事佛现象并不鲜见,“个人对佛教的虔诚信仰从来都是闺秀生活的一部分,并一直延续到了中国封建社会晚期”⑨。女性投身宗教的行为毕竟与传统儒家礼法不合,因此通常不受男性士人的赞同。朱彝尊本人对女性事佛现象持负面态度,这从他为多名女性撰写的墓志铭、寿序等文字中可以看出来:
吴越之俗佞佛,比丘尼特多,恒出入闺闼,尤好与孀者交结,母独峻拒之,曰:“此辈一与往还,内言必出于阃矣。”以是庭无尼氏之迹⑩。
惟浮屠道士营造,动以祸福惑愚妇人,则施予者有焉。以予闻,恭人临没,诫其子勿作佛事。呜呼!恭人孜孜为善若是,特不惑于二氏,此士君子所难能也已?輥?輯?訛。
在这两篇文章中,朱彝尊对叔母和王恭人有意避免与佛教有关的交往和修行的行为大加赞赏,这种赞赏从侧面表现出他对女性事佛的不认可,同时“吴越之俗佞佛”等语反映出当时事佛实为普遍现象。此处他因冯媪不嫁守贞而联想到“迷惑佛事”,大约因为女子出家为尼则不嫁。然而这一联想似乎是突兀不合逻辑的——女性事佛与嫁为人妇大多数时候并不冲突,中国封建社会晚期“女性往往以这样一种方式投入宗教,即只要恪守在家庭范围之内,就能被她们崇尚儒家思想的父亲和丈夫所宽容”?輥?輰?訛。朱彝尊将妇人交结比丘尼、施舍僧人等视为佞佛败俗,从反面证明他并非不了解热衷事佛的妇女群体构成,因此他对冯媪守贞原因的联想显得突兀而引人注意。同时,他的猜测被妻子证明是毫无根据的,因此他只有发出“异哉媪所以自处也”的感叹——冯媪何以自处仍是个悬搁的问题,作者的疑惑并未得到解释。
然而疑惑不代表作者指责这一行为。作者借妻子的证言否认了冯媪事佛的猜测,等于否认了经由批判事佛行为指责冯媪的可能。结尾的铭文中朱彝尊称“女子之不字”为“无非无仪”。“无非无仪”出自《诗经·小雅·斯干》最后一章,朱熹在《诗集传》中对这四个字的解释如下:
有非,非妇人也。有善,非妇人也。盖女子以顺为正,无非,足矣,有善,则亦非其吉祥可愿之事也?輥?輱?訛。
朱熹的解释代表了儒家传统对《诗经》的解读,“无非无仪”被解读为“无非无善”。“非”即不好的、不正确的状态,或可直接解释为错误。“善”含有“优秀”的意思,而“优秀”同时意味着“特出”,意味着“木秀于林”式的引人注目,因此“无非无仪”是“以顺为正”的妇女理想的状态。朱彝尊用这样一个词汇形容“女子之不字”的行为,可以解释为单纯的“不好不坏”的状态,联系这个词本身暗含褒扬之义的特殊状态,说明朱彝尊对冯媪的选择即使说不上提倡,至少也是并不苛责的。笔者并不认为朱彝尊是出于冯媪的长辈身份而避免对她直接指责,如果说是那样的话,那么他大可以选择更中性乃至略带贬义的词汇表述自己的真实想法。
朱彝尊可能无法理解冯媪本人选择不字守贞的原因,不字守贞对一个女性而言“无得而名”,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历史上一直都有“家国同构”的传统,夫妇与君臣同构,守节与尽忠同构。尤其是明清鼎革之后,士人阶层集体意识中将女子之节烈与臣子之忠烈联系得更加紧密,这一点研究者论证甚多,在此不作赘述。未嫁丧夫女子为未婚夫守节或殉节的行为则往往与未仕士子为前朝尽忠联系起来,屈大均《未嫁殉夫烈女传》中即将未嫁烈女与“韦布之士,未仕而死其君者”并举。在此有理由相信,朱彝尊写作时也有所兴寄,以女子之行对应士行。家国同构的情况下夫妇对应君臣,未嫁女对应未仕士子。冯媪拒绝出嫁、终身无夫的行为对应士人可以说是“无君”,让人联想到一个特殊的群体,即隐士或逸民。在此我们有理由说朱彝尊很可能产生了这一联想。在他为冯媪所写的铭文最后,他别有意味地选择了“瘞汝铭汝,夫又奚嗟”作为结束语。这是对冯媪一生的总结,也是朱彝尊最终的态度:将你埋葬,为你刻下铭文,又有什么好感叹的呢?这两句铭文令人想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再往前追溯还有《庄子·至乐》中妻死鼓盆而歌的庄子:“……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輥?輲?訛庄子这一典故传达的是道家超脱生死的旷达精神,陶渊明的作品同样带有超然物外的风范。“超脱生死”的主题与墓志铭的性质相合,同时“超然物外”本身就带有“出世”之意,这暗中指向了避世隐逸的隐士道路。这也解释了朱彝尊看似突兀的有关“迷惑佛事”的联想——佛道两家常常并提,虽然“空”与“玄”、佛教道教道家互相之间都有所不同,然而在当时“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体系下这些往往被混为一谈?輥?輳?訛,上引朱彝尊《孙恭人墓志铭》即将“浮屠道士”并列在“动以祸福惑愚妇人”的判定之下。朱彝尊抛出“佛事”的猜想,“道”与“隐”隐藏在被迅速否认的“佛事”背后,他也许不知道冯媪何以自处,然而对此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联想与看法,即超然世外的隐居。
对道家而言,“似乎隐居就是其天职”,而儒家传统在强调入世经世之余对隐居向来持肯定态度。《论语·泰伯》有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公冶长》中孔子也有“道不行,乘槎浮于海”的论断,天下无道之时即是退而隐居之时。对忠于故明的士人而言,明亡之后正是标准的无道之时,要么如孟子所言“以身殉道”,要么避世隐居。冯媪一生不字守贞“无得而名”,然而未仕明朝的士人不仕隐居却是“有名”的。因此朱彝尊无法指责冯媪的行为,只是以“无非无仪”委婉地表达冯媪一生所为并未逾矩。
值得注意的是,朱彝尊顺治十三年至十五年游幕广东是他第一次因生计问题出外游幕。入幕并非出仕,严格意义上说依然是“政治边缘人”的身份,因此是“一条既可保持身份纯洁又可有所作为的途径”?輥?輴?訛。然而游幕毕竟是种“出山”的行动,避世隐居的状态已被打破。尽管仍未直接为新朝统治者服务,他前往投奔为之课子的高要县知县杨雍建确乎是清朝治下的官吏,他间接地为清朝服务的心理压力难以逃避。结束了一段游幕生涯回到家得知行事近于隐的妻姑冯媪下世消息之后,他这种初次“夷齐下首陽”的压力导致在《冯媪冢铭》中对冯媪近乎非礼的行为报以“无非无仪”这一中平而暗含褒扬的评价。作者想要隐居而不得的无奈与屈节的恐惧在此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呈现出来。
三、结语
冯媪不字守贞的行为在经历过明清鼎革的朱彝尊笔下被赋予了远超女德层面的意涵,这位寄食娘家的老人被赋予了隐士之风。而由于这种行为本身微妙的争议性,以及当时的政治环境,朱彝尊无法明白言之,有关节与礼、出与处的矛盾思索只有隐藏于模棱两可的语词背后。在朱彝尊其他作品中,类似情形的作品还有许多。限于篇幅与笔力,更加深入和广大地分析尚待来日。
注释:
①姜宸英,朱竹垞.《腾笑集》序[A].湛园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二一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1:612.
②⑤张宗友.朱彝尊年谱[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6,82.
③朱彝尊.归安县儒学教谕冯君墓志铭[A].曝书亭集·清代诗文集汇编一一六[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58.
④朱彝尊.亡妻冯孺人行述[A].曝书亭集·清代诗文集汇编一一六[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90.
⑥李圭,许传霈.海宁州志稿[M].民国十一年铅印.
⑦朱彝尊.冯媪冢铭[A].曝书亭集·清代诗文集汇编一一六[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87.
⑧吴瑞.清代江南女孝研究[D].苏州:苏州大学,2012.
⑨?輥?輰?訛管佩达.禅友——17世纪中国闺秀与比丘尼之间的诗词交流[A].方秀洁、魏爱莲编.跨越闺门——明清女性作家论[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00.
?輥?輮?訛朱彝尊.叔母贺太君八十寿序[A].曝书亭集(清代诗文集汇编一一六)[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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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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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张宗友.朱彝尊年谱[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
[3]姜宸英.湛园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二一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1.
[4]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1.
[5]陈鼓应.庄子今注今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6]葛兆光.中国思想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
[7]李圭,许传霈.海宁州志稿[M].民国十一年铅印.
[8]朱丽霞.明清之交文人游幕与文学生态——以徐渭、方文、朱彝尊為个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9]方秀洁,魏爱莲,编.跨越闺门——明清女性作家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10]吴瑞.清代江南女孝研究[D].苏州:苏州大学,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