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行书《南江天子障诗》卷初探
2017-04-21任晓飞主武要汉从博事物中馆国副文研化究史馆员博物历馆史学学研博究士
任晓飞 主武要汉从博事物中馆国副文研化究史馆、员博,物历馆史学学研博究士,
八大山人行书《南江天子障诗》卷初探
任晓飞 主武要汉从博事物中馆国副文研化究史馆、员博,物历馆史学学研博究士,
八大山人(一六二六年~一七〇五年),本名朱耷,字雪个,八大山人为其号,另别署个山、驴、驴屋、人屋等号,是清初著名的僧人、书法家、画家、诗人。在画史中常将其与同时期的弘仁、髡残、原济并称[清初四僧]。其绘画以水墨写意为主,花鸟、山水皆能,以花鸟画著称于世,绘画风格简括冷峭独具一格。书法真行草诸体兼备,风格圆健简淡、气韵高古,个人风格鲜明,有[八大体]之谓。启功先生曾有诗称赞:[钟王逐鹿定何如,此是人间未见书。异代会心吾不忝,参天两地一朱驴。]并多次临摹八大山人《河上花歌帖》。然而,由于八大山人在绘画尤其是花鸟画上对后世影响巨大,谈起八大山人,世人多论其画,而少言其书,书名为画所掩。而本文所涉八大山人《南江天子障诗》卷为其传世较重要书作之一。
《南江天子障诗》卷
《南江天子障诗》卷,纸本墨笔,纵二十五厘米,横一百三十二厘米,与石涛 的《黄澥诸峰图》合裱于一卷,现藏于武汉博物馆。卷上自书行书《南江天子障诗》一首,计二十一行、九十五字:
南江天子障,湖蠡而卥(西),洪江也,仍曰南州。南州水上小大鳙鳙,然不知蓬转为谁。日往亭台,语番含,胜槩(概)各有致,而在水与在山别也。蒪(莼)先生游壮,且欲图以观道之妙,许愚先。先人瀑泉集,又坚白集,承慨亡异,同矣。马尾、开先,将归庐山。
诗后款署[弟驴屋驴书],钤[夫闲]白文方印及[驴]朱文方印。本幅左下角另有向迪琮(一八八九年~一九六九年,字仲坚,双流县人,诗人,曾为同盟会会员,喜收藏金石书画,著有《柳溪长短名》、《续录》、《柳溪词话》、《云烟回忆录》、《玄墨室知见墨录》等)[柳溪所藏]朱文方印一方。
明清之际,中国书坛出现了以傅山、陈洪绶、石涛、龚贤、查士标等为代表的遗民书画家群体,他们或为明朝宗室后人,或是不甘为异族统治的文人士子。或栖身市井以书画自给,或隐居山林出家入道,艺术风格多孤峭磊落、不谐于时,不为法度所限,带有自由叛逆的色彩。八大山人即这一时期遗民书法家群体中的代表人物。作为明宗室后裔,江山易姓使其由皇室贵胄沦为草野逸民,为求自保不得不隐姓埋名,剃发为僧(后还俗),以书画为生。八大山人一生都没有改变其故国情怀,这种思想也直接影响到他的艺术道路,其诗歌、绘画与书法在风格、题材和内在的神表现等方面都受到这一思想的影响。
在《南江天子障诗》卷中,八大山人自比[状如犁牛,声如彘鸣]的怪鱼[鳙鳙],在家国破碎后,流离失所、四处飘零。然而,八大山人胸中的这股家国之痛,并非流于嚣叫怒骂或扼腕叹息,也未曾发展成血淋淋的抗争。从这幅诗卷中流露出的壮游四方之志,探求[道]的玄妙以及继承先辈遗志的抱负,我们可以看出,他是将自己的遗民情怀转化为了对高洁灵魂的追求,把对故国的思念蜕变为对人生命运的思考。他的思想超越了一己的家国之私,已升华为对人生价值的吟咏,这正是其艺术的魅力所在。(《八大山人遗民情怀研究》,参见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二〇一〇年,页一六四~一七三)
创作年代与风格
据清人陈鼎《八大山人传》记载,八大山人[八岁即能诗,善书法,工篆刻,尤精绘事],直至八十岁去世。可以说他的一生都在不断从事诗书画印的研习与创作。现在能够看到的八大山人书法作品,种类繁杂,既有摹写前贤法帖,也有古诗抄录、书札笔记,更有大量散见于图轴、图卷、画册中的题诗、跋语,不仅题材内容多样,不同时期的作品也风格迥异。
展开《南江天子障诗》卷我们能够明显地感受到,这件作品和其他典型八大山人书作中所展现的圆浑含蓄、简练淳厚、古雅生拙等风格有明显不同;其结体、点画纵横跌宕、恣肆挥洒、气势轩昂,同时具备黄庭坚和米芾的书法特征;墨色浓淡相间,以淡墨见长,类董其昌,这为分析《南江天子障诗》卷的创作年代提供了重要线索。
清 八大山人 行书南江天子障诗卷纸本墨笔 纵二五厘米 横一三二厘米 武汉博物馆藏武汉博物馆信息部 左易正摄
关于八大山人书法作品的分期,目前存在几种不同的意见。一种较为简洁的分期方法,即将八大山人的书法作品按照风格大体划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风格多变、广涉诸家,是八大山人书法的学习积累期;后期作品则已形成极富个性的[八大体]风格。王方宇先生则更进一步将八大山人书法细致地划分为两个大阶段和八个小阶段。他以八大山人作于一六八四年最早以[八大山人]为款的行楷《内景经》为界,将此之后的一个大时期、五个小阶段作为八大山人书法个人风格的成熟期。将此之前的一个大时期、三个小阶段(既[欧字阶段]、[董字阶段]和[黄字阶段])作为其书法风格的孕育、成长期。在这一时期中,八大山人的书法作品,多署传綮、个山、驴等号。(王方宇《八大山人书法的分期》,《中国书法全集》第六十四卷,荣宝斋出版社,一九九八年)故而,可以将此件署款[弟驴屋驴书]的《南江天子障诗》卷的创作时间大致划定在一六八四年之前,为八大山人在书法积累和探索时期所创作。
对比现存的八大山人书作,一六八一年作于南昌的《刘伶酒德颂》卷(现藏上海博物馆)以及落款为[壬戌(一六八二年)春正月驴书作]的《瓮颂》(拓本),与此件《南江天子障诗》卷在章法、结字等方面有颇多相似之处,其风格明显受到董其昌、黄庭坚、米芾的影响。三件作品章法皆疏密有致、风神洒落,字形结构豪迈奇崛、攲侧多姿,其中一些单字造型、取势和用笔也颇类似,如[观]、[知]、[承]、[有]等字。其中部首[氵]后两笔作一画,多次出现在《刘伶酒德颂》卷及《南江天子障诗》卷中。所不同的是,《刘伶酒德颂》卷为刻意临仿黄庭坚笔意所创作,而《瓮颂》及《南江天子障诗》卷则更多地体现了八大山人的自我风格,《南江天子障诗》卷更是大量使用了草书的笔意,如[蓬]、[亭台]、[马]、[将归]等字,墨色也更加多变,追求墨淡润、神韵空灵的效果。
清 八大山人 行书刘伶酒德颂卷纸本墨笔 纵二五·七厘米 横五三一·一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清 石涛 黄澥诸峰图纸本水墨 纵二六·一厘米 横一六八厘米武汉博物馆藏武汉博物馆信息部 左易正摄
清 八大山人 河上花图卷及自题河上花歌局部纸本墨笔 纵四七厘米 横一二九二·五厘米天津博物馆藏
综合作品款识和风格特征,不难推测《南江天子障诗》卷的创作年代应大致在一六八二年(八大山人时年五十七岁)前后,至迟不晚于一六八四年。一六八二年,八大山人作《古梅图》,始署[驴屋驴]款,与《南江天子障诗》卷中[弟驴屋驴书]款相对应,可作为以上推论的旁证。(《刘伶酒德颂》卷、《瓮颂》、《古梅图》轴的创作年代,参见《龚贤、朱耷、石涛年表》,刘正成主编《中国书法全集》第六十四卷,荣宝斋出版社,一九九八年,页三二四~三四四)创作于书法艺术探索时期的《南江天子障诗》卷,为我们直观地展示了八大山人如何将黄庭坚结字的奇崛,米芾笔法的爽利,董其昌运笔沉稳洒脱和墨色淡朴等特点有机地采撷和吸收,并走向个性洋溢的[八大体]风格的历程。
除了深厚的书学渊源,《南江天子障诗》卷中多次出现的异写字,也充分展示了八大山人书法艺术不拘常规、自辟蹊径的特征。如[西]字取法古体,作[卥];第三行[江]字[工]部竖画转折;[往]字右边[主]变换为[生];[概]字移动偏旁,作[槩];[莼]异写为[蓴];[且]字增衍笔画,中为三横;[圖]字省去部首[囗]。八大山人喜用异写字的习惯,是构成其书法独特风格的重要方面,也是其一生旷荡不羁、超凡拔俗的精神风貌的外在表现,这种作法于后世颇具影响。扬州八怪中,郑燮的[六分半]书、金农的[漆书]都受到其影响。乾嘉金石学派中兴后,有书家、文人于信札、书作中满篇[隶古定],全然异写字的风格,多少能在八大山人书作中找到祖形和前身。
{朱彦民《八大山人书法作品中异写字探析》,《文字学论丛》(第五辑),线装书局,二〇一〇年}
款识与钤印
在《南江天子障诗》卷卷末,作者落有[弟驴屋驴书]款,并钤有一方朱文方印[驴]。一六八〇年前后,八大山人离开隐逸的佛门,[走还]曾经的家—南昌。然而,此时的[家]早已不复当年的面貌:弋阳府往日的繁华之色已化为残垣断壁下的哀鸣,旧年恢弘的宫殿已被蒿芜遮蔽;而当年那个踌躇满志的青年,也已沦为落魄的疯子,流连在南昌破败的街头,风餐露宿,受尽饥寒困顿之苦。直到一个亲人收留了他,境遇才有所好转。随后,八大山人开始将身心摧残和家国破碎的感怀之情诉诸笔端,创作了《古梅图》、《海棠春秋图》、《瓮颂》等佳作。从一六六一年开始,直至一六六四年,八大山人以[驴]为号,其书款有[驴]、[驴屋驴]、[驴屋人屋]、[驴汉]、[驴书]等,又有[驴]、[驴书]、[驴屋驴]、[驴屋人屋]等印章。一六六四年之后,[驴]款和印章较为少见。
“弟驴屋驴书”款署局部
清 八大山人 行书瓮颂(拓本)
款署为[驴]的这一时期,八大山人作品受故国情感的强烈影响,除了对身世的叹息,还一改往日的讳莫如深,表现出满腔愤怒和壮怀激烈,甚至直言要[焚鱼扫虏尘],复原旧国。这种格调在《南江天子障诗》卷中也有所体现。诗作中,南州水上如猪一般鸣叫蓬转于世的怪鱼,正是八大山人身世遭遇的隐喻;八大山人甚至不避讳自己前朝宗室遗民的身份,直言即便是故国已亡,也要继承先人遗风,去探求[道]的真理。
《刘伶酒德颂》卷、《瓮颂》、《南江天子障诗》卷文字对比
《古梅图》[驴屋驴]款署局部
八大山人的[驴]号一直是个谜。启功先生认为[耷]为[驴]的俗字,朱耷即为[朱驴]。朱良志通过解读《古梅图》题识,指出[驴]号实际反映了八大山人当时的生活状态,饱含无限无奈与哀伤之余,还寄托着他不为世俗所淹没的狷介情感。(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页一六四~一七三)
《南江天子障诗》卷中的异写字
《刘伶酒德颂》卷、《南江天子障诗》卷[氵]对比
《南江天子障诗》卷卷末还有一方白文方印[夫闲]。[夫]指八大山人自己,[闲]在此作[闲情]解。[夫闲]印所指即佛道修行中[有暇]的境界,是止观修炼的一种闲情静谧、静穆的心理状态,[闲]即[有暇]。而[无闲]即[无暇],即无暇修行佛道之处。由此印可见八大山人仍认为自己是佛道中人,且处于有暇修行之境界。(萧鸿鸣《八大山人印款说》,北京燕山出版社,二〇〇九年,页一〇五)亦有学者提出不同观点,认为此印应释读为[天闲],暗指庄子[天闲万马]的道家境界。董其昌论画亦有[天闲万马,皆吾师也]、[天闲万马,皆吾粉本]之说。八大山人用此语,是为表达他的无念说。(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页四五~四六)关于[驴]号、[驴]印与[夫闲]印内涵的阐释,虽然仍存在一些争议,但主流的观点皆以八大山人的宗教背景和思想出发,结合其遗民身份和人生际遇展开思考和研究,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八大山人的一生有着复杂的家学和宗教背景,他自小受正统儒家教育,早年出家为僧,二十多岁就已经[坚拂成宗师],后又转入道门。[驴]、[驴屋]、[驴屋人屋]等满含禅机名号,《南江天子障诗》卷中[欲图以观道之妙]的理想,以及[谈吐趣中皆合道,文辞妙处不离禅]的对联,都充分表明释、道等宗教观念对其思想和艺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也可以说,佛、道思想可以成为理解八大山人诗、书、画、印艺术的一把钥匙。
“驴”朱文方印
“夫闲”白文方印
清 八大山人 古梅图轴纸本水墨 纵九六厘米 横五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瀑泉]、[坚白]考的出现,一些问题逐渐明朗并取得了共识。八大山人在《南江天子障诗》卷中提到的[瀑泉集]和[坚白集],或许能为解开其身世和家学之谜提供新的线索。八大山人祖父朱多炡,为明宁藩王(豫章王)中弋阳王后裔,字贞吉,封奉国将军,其号即为[瀑泉]。史载朱多炡[善诗歌兼精绘事],常变姓名出游,踪迹遍吴楚,晚病羸不废吟咏,是一位颇有影响的诗人、书画家。《个山小像》上彭文亮跋诗云:[瀑泉流远故侯家,九叶风高耐岁华。草圣诗禅随散逸,何须戴笠老烟霞。]诗中[瀑泉关于八大山人的生平与身世,由于史料缺乏,历来争议颇多,随着新资料流远]即指八大山人为朱多炡后代;[九叶风高]则是说自宁献王朱权到八大山人,正好时历九代。(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页三一九)《南江天子障诗》卷文中提到[先人]或为八大山人祖先,而[瀑泉集]极有可能指祖父朱多炡的文集。
一九八九年出土于南昌的《瑞昌府奉国将军坚白主人墓志铭》或能够为《南江天子障诗》卷中提到的[坚白]提供一些线索。
瑞昌奉国将军讳拱榣,号坚白,高皇帝刘代孙镇国将军竹石君子也。国初,宁献王以高皇帝十六子出封豫章。献王生惠王,惠王生瑞昌恭僖王,恭僖第三子镇国将军竹泉道人,即竹石君父也。竹石君生而魁伟奇状,雅志文学,娶范夫人。生子男四,俱豪爽英毅,象贤媲美并称于时。坚白君其第三子也。……奉国天资粹朗,自幼志巳不群。读书数行下。塾师授之,对课即答,复如响。比长,益肆之问学,□□不究,诸名公宦游过洪者,未尝不拜奉国,乐与之游。……奉国虽长纨绮,而声色犬马绝无于好,惟书史翰墨之耽,迄老靡倦。肆词宾文儒,日集其门者无虚。……江藩文学孝友之盛,始自奉国父子昆弟。今以瑞昌子姓,文雅彬彬益盛,夫有□风之□,若嗣一山君,笃学□□,文师马迁,诗辄盛唐,汉魏之上裒然。一代大雅,尤见奉国义方之及也。奉国生于弘治辛亥,卒于嘉靖丙午,享年五十有六……
从墓志中可以得知,朱拱榣号[坚白],生于一四九一年,卒于一五四六年,为明宁藩王中瑞昌王的后裔,为宁献王朱权六世孙,其人喜交游,礼贤下士,好书史翰墨,在江西文坛颇具影响力和号召力。朱拱榣家族在文学方面的影响在《藩献记》中也有所反映,这部明代宗室成员的传记合集对其评价是[博辩、儒雅、有智],其子朱多则[博雅,好修辞、赋典丽],草书[茂美,有晋法]。《南江天子障诗》卷中所提到的[坚白]可能即朱拱榣,而[坚白集]或为其文集,其生卒年虽早于八大山人一个多世纪,但鉴于同为宁藩王的家学背景和其在江西文坛的影响力,不排除八大山人读过其著述并受到其影响的可能。由于掌握的资料有限,此观点尚无旁证以支撑,存此备考,以期抛砖引玉。此外,《南江天子障诗》卷中提到的[莼先生],以及落款[弟驴屋驴书]指涉的[兄]为何人,目前未找到比较可靠的线索,尚需进一步探索,相信这些问题的解答能够为八大山人身世、家学与交游等诸多问题的研究开辟新的领域。
清 黄安平 个山小像轴纸本水墨 纵九七厘米 横六〇·五厘米八大山人纪念馆藏
瑞昌府奉国将军坚白主人墓志铭(拓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