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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梁新论

2017-04-19钟志辉

读书 2017年11期
关键词:王斌永明平仄

钟志辉

齐梁声律是近三十年来学术研究成果斐然的一个领域,一批优秀学者前后相续投入其中,产生了诸多质量上乘的论著,杜晓勤的《六朝声律与唐诗体格》(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一七年版,以下简称《六朝声律》)就是其中之一。这不是一部体系完整的诗律史著作,但书中论文所探讨的却都是该领域非常重要的议题。该书新见颇多,本文仅从声律研究史的角度探讨该书的特色。

材料与视野

六朝史料的不足,对学者而言是一个很大的束缚,如何突破这个限制,也是学者推进学术研究必经的关隘。《六朝声律》一书,为我们提供了良多启示。

声律论的核心之一是四声,而四声的首倡者,却一直众说纷纭,至少有王融、周颙和沈约三种说法。刘跃进的《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在考辨相关史料之后,推断创始之功应该归于周颙。较长时期以来,学术界都默认这个观点,原因在于即使能据现有史料否定周颙或者沈约首提四声之目,但也只是能破而不能立。近来高华平将史实考证与理论考察结合,指出前人观点混淆了文字音韵上发明四声和文学创作中应用四声的不同,进而提出王斌首创四声说。他考证南朝有两个王斌,且都著有《四声论》。其一为齐梁时人,另一则是《文镜秘府论》所引刘善经《四声指归》所言的王斌,著有《五格四声论》,年长于周、沈,高氏认为此人即是首创四声者。其关键证据是刘善经引述众家四声论说时,将王斌置于生平可考的甄琛之前,推断王斌与甄琛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再根据《续高僧传·释僧若传》王斌任吴郡太守时“赖得若公言谑,大忘衰老”之语推测出王斌应生于宋文帝元嘉七年(四三○)前后,从而将提出四声之目的时间提前到宋齐之际。高华平据王斌、甄琛在《四声指归》出现的先后顺序推断王年长于甄,是考证古人生平的常用方式。但这种考证必须建立在古人著述严格按照时间先后排列材料的体例的基础上。卢盛江则认为《四声指归》并不如此,对高华平的关键论据进行商榷,认为所谓的两个王斌,应是同一人,为齐梁间人。卢文比高文论述更加合理,但限于所用史料,未能进一步论实。杜先生敏锐地发现南朝正史中记载了两个王斌,迄今未被学界注意。其一,《梁书》记作“王彬”,大概比沈约小二十岁。另一个王斌,史料更丰富,但《梁书》《南史》记作“王份”,其生平履历与高文所据《续高僧传》的“王斌”若合符契,可以推定为同一人,其年龄比沈约小五岁。以上两人,即便提出过四声理论,也肯定不可能早于周颙、沈约。杜文的巧妙之处是从文字学角度证明“份”“斌”“彬”为古今字、异体字,为看似毫无关联的史料找到内在的联系,论据确凿,令人信服。

对永明体的二五异声到梁大同刘滔提出的二四异声的转变,郭绍虞是从吟诵的角度出发,认为对声调的考究,很自然地就会促使诗人从五字之中分出“二二一”音节,何伟棠的《永明体到近体》认为是人们将第四字节点化。杜先生结合大量语言学界的研究成果,分析单句内语法结构与韵律结构之间的关系,在统计的基础上,勾勒单句韵律结构的发展形态,从创作背景方面进一步论证何以第四字成为新的节奏点。此外,量化分析以及计算机技术的运用,也是作者综合利用各个学科,灵活运用的表现,由此而产生的成果也证明了这是拓宽文史研究方法与思路的有益尝试。

方法与观点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学者研究六朝声律的方式,基本都是选若干诗人若干诗篇标记平仄,从而概括声律形态发展的大致趋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吴小平开始对丁福保辑《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的全部南北朝五言八句诗进行统计,分析其对偶情况。刘跃进的《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把量化分析法的运用扩展到六朝诗人的句式、平仄、押韵等方面,对此多有独到的见解。随后,这种方法在声律研究领域的使用便蔚为大观。在相当长时间内,学者都是手工标注四声,在样本选择以及诗韵标准方面有较大的随机性和偏差率,杜先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一九九八年开始与人合作开发“中国古典诗歌声律分析系统”,借助计算机对声律问题进行科学全面的分析,从而大大推动了该领域的进展。新技术的使用以及研究方法的创新,可以巧妙轻松地处理传统方法不易解决的问题,发前人所未发之论。

例如,永明声病说的形成原因一直是声律领域的重要议题,有学者指出永明体的产生与音乐有关系。刘跃进认为吴声西曲在晋宋之际在社会盛行,进入上层社会,同时帝王的提倡也加速了吴声西曲的流行,文人在模拟创作中可能会注意到四声并用的现象,对于善长音律的诗人而言,吴歌西曲对促进四声的发现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吴相洲的《永明体与音乐关系研究》受日本佐藤大志的《乐府文学与声律论的形成》启发,统计了二百二十六首吴声西曲,发现除了犯平头的比例较高外,70%至80%的歌词是能够避免上尾、蜂腰、鹤膝三种声病的。在此基础上,他肯定了刘氏的观点。论证这两种文学现象的相关性方面,吴相洲的方法科学可行,但失于孤立地看待问题。杜先生发挥了量化分析法的优势,通过统计发现,晋宋齐吴声西曲歌辞的句、联与永明声律存在一定程度的相合,然而,同时期文人所作五言诗合于永明律的程度远高于前者,并且,文人诗的合律性在晋宋齐三代呈飞跃增长的态势,而吴歌西曲的合律性却是缓慢递增的,这就从历时性与共时性两个层面,证明在沈约提出永明诗律说前,无论是吴声西曲还是文人五言四句诗,都未体现出明确的永明诗律意识,但文人诗的诗律意识比民间歌辞要强,因而永明诗律不可能是受吴声西曲启发。如果仅仅考辨史料,即便能提出其他意见,也不能否定刘、吴等人的观点。杜先生将史料论证转化为数据论证,指出永明声律受吴歌西曲影响这一观点论证的欠缺与论点的偏误。

数据与表格提供直观可视的结果,有助于廓清因文献不足产生的模糊性,揭示隐藏在文字之下声律发展的趋势与规律。然而,以统计法衡量现象与现象之间的相关程度时,往往需要判断的标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学术界研究声律问题时,都是离开这个标准只谈数据。何伟棠根据《文镜秘府论》提出永明体单句内部的调声法是二五异声,他统计了沈约、王融、谢脁的全部诗(以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为准),其中有85.62%的句子是遵循这个调声术的,他进而认为二五异声(永明句)是永明体的重要调声术,至于与近体相同的二四异声(近体句)则在永明声律学中并没有提及,因而不是当时的調声法则。卢盛江《文镜秘府论研究》统计沈约三人的四句到十二句的五言诗,发现永明句占比是82.6%,二四异声的占比是80.69%,两者比例相近,因此他反对何伟棠的观点,认为二四异声也是永明诗的重要调声法则。如果纯粹看占比,卢盛江的反驳是有力的。杜先生根据永明体四声分用的规则,推算出单句出现二四异声、二五异声的概率各自都是75%(12/16),他认为只有当某个诗人的永明句或者近体句的占比较大幅度地超过这个标准时,才能判断他是有意遵循某个调声法则的。这是该书的首创,有了这个标准,才有可能进一步讨论数据所反映的人为调声的主观意识。杜先生统计王融、谢脁、沈约的全部五言诗,各人合永明律与合近体律的比例分别是:86.78%,76.90%;86.05%,79.72%;86.01%,77.49%。三人的永明句占比都超过标准的11个百分点,这与所有萧齐诗的永明句占比(85.09%)非常接近,可以说明萧齐诗人是有意遵循二五异声的调声规则,至于近体句的占比虽然都在标准之上,但相差不大,不能充分说明永明诗人是以二四异声为调声规则的。

观念与思路

古诗到近体诗的演进过程中,永明体是关键一环,如何看待永明体与近体的关系,学术界大概有两派对立观念。一种是执今(近体)论古(永明),认为永明体是讲求二四异平仄的。这一观念的形成与学者不够重视《文镜秘府论》有关,这也与国内长期没有出版完整的《文镜秘府论》有关。刘大白《旧诗新话·八病正误》否定《文镜秘府论》所论蜂腰病,认为蜂腰病是讲一联中第三和第八字同声的病。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虽然指出刘氏“泥于律体的规则以解‘永明体之声律”,但他采用《蔡宽夫诗话》“五字首尾皆浊音,而中一字清,即为蜂腰”之说,其中的清浊就是平仄,因此蜂腰病就是指“仄仄平仄仄”。启功《诗文声律论稿》认为空海对四病的解释不近情理,与近体律句有相抵触的地方。此后,徐青《古典诗律史》与吴小平《中古五言诗研究》都是沿用郭绍虞先生的观点。徐青以近体的平仄搭配论永明体的蜂腰说,认为二五同声句也是律句,他从东汉以来的诗中找出符合近体的律句,据此认为近体律的产生与五言律的产生是同步的。吴小平《中古五言诗研究》根据他对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四病的理解推导出五言诗十六种单句,其中包含了近体五言单句的四种形式,由此他推断这四种基本节奏型是从永明声律说中产生的。值得注意的是刘跃进《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虽然是以近体律论永明体,但他敏锐地注意到永明诗有大量不符合近体律的“非律句”,以三仄、三平式为多。这些大都是标准的永明律句,但囿于上述观念,刘跃进只是肯定永明诗人实践“一句之内,轻重悉异”主张的努力,而忽略了这些现象所体现的诗律史意义。

另一种对立观点,以郭绍虞、何伟棠为代表。郭绍虞《永明声病说》明确指出永明体与近体不同:“永明的声律是重在四声……律体的音律则全重在平仄。重在平仄,则不必定严四声。”非常具有远见卓识。九十年代初,其《声律说续考》认为以后人习惯的平仄之分去解释永明声律论是走入歧途。他对蜂腰病的理解虽然不符合史实,但他明确区分永明体与近体的观念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何伟棠《永明体到近体》充分认识到《文镜秘府论》的价值,他强调“避免执近体的观念以绳永明体”,首次提出永明体是强调二五异声,四声分用,与二四异声,平仄分用的近体是差别很大的。区分永明体与近体,注意到诗律发展的阶段性,这一点是何伟棠的重大贡献。杜先生在何伟棠的基础上,提出合永明律的句、联所占的概率应当分别超过75%、32.81%的标准才算是有意遵守永明调声法(近体律的句、联标准是50%、12.5%)。四声分用在梁大同刘滔提出的二四异声的新声律说,仍然是适用的。这意味着分析齐梁声律不能以平仄为指标,而应当严格地分为平上去入。杜先生与前人思路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统计齐梁诗中合律的句联概率,是“以永明论永明”,关注四声的指标,这种观念是科学的,因此能纠正长期以来的误解,提出许多新的观点。

盛唐以后,时人效仿与讨论齐梁体甚多。如何认识唐人所言“齐梁”,后人有两种观点:一是从作品风格内容上谈,清人姚范(《援鹑堂笔记》)、今人王瑶(《隶事·声律·宫体——论齐梁体》)、黄坤尧(《温庭筠》)等认为齐梁体是指纤丽绮艳,接近宫体;另一是从声律上谈,葛晓音(《论初盛唐绝句的发展》)、邝健行(《吴体与齐梁体》)、卢盛江(《文镜秘府论研究》)等人是以近体律句平仄去分析这些诗的合律性。这能说明问题的一方面,但也不可避免地忽略另一方面,就是他们所仿、所论的是“齐梁体”。齐梁体與近体有别,以近体律衡量齐梁体不利于揭示复杂的面貌。杜先生抓住齐梁体的特点,同时分析四声与平仄,兼顾内容与形式。一方面,他纠正了前人说法,认为杜甫效仿的吴体与盛唐人效仿的齐梁诗明显不同。唐末陆龟蒙、皮日休效仿杜甫创作的吴体,与各自另作的齐梁体相比,在篇幅、韵式以及句律、联律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别。晚唐五代齐梁体题材多样,内容丰富,风格不同,不能以“宫体”“轻艳”来概括。另一方面,他又指出,“齐梁体”的内涵与外延在唐代有阶段性演变的特点。盛唐岑参效仿齐梁体,除了效仿齐梁闺怨诗的内容外,也效仿齐梁体通篇对仗,辞藻绮丽的章法和体式,通篇对仗恰恰是齐梁体的鲜明诗体特征。中唐白居易、刘禹锡所作、所论“齐梁体”,不合近体诗律,更不合永明诗律,而是有意触犯永明声病。开成年间举子遵用“齐梁体格”所作省试诗,在句、联等声律方面,与白、刘所作所论“齐梁格”均极相近,但在刻意犯病的程度上较白、刘等人更加严重。晚唐五代的齐梁体作品用韵不限平仄,大多刻意出律、不避病犯,其诗律与近体相差甚远,与永明体较接近。

讨论永明诗律与吴歌西曲的关系时,杜先生把晋宋齐三朝的作品分为徒诗、汉魏旧题乐府及杂曲歌辞、吴声西曲三类,详细分析其句、联、篇,不仅横向考察各个朝代吴声西曲与同朝代的文人五言诗合律占比的大小,还进一步从纵向分别考察民间歌者所作吴歌西曲与文人五言诗合律性递增的趋势,最后从文人五言诗内部考察非拟吴歌西曲与拟吴歌西曲,以及所有五言诗中非吴声西曲(含文人徒诗、拟汉魏乐府旧题及杂曲歌词)与吴声西曲(含民间歌者与文人仿作)的合律性情况,对这个问题从多个层面层层透析,逻辑严密,论证周全,结论令人信服。作者在研究相关问题时,并不是从预设的立场出发,而是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从议题本身入手,敏锐地发现问题内部与问题之间的关联交结,从而自然地延伸研究领域。唐代“齐梁体”的创作与讨论情况,学界多是从声律、风格、内容入手,这也是杜先生的学术关注点,但他并不自缚于此,而是对齐梁体在唐代各个阶段的盛衰演变情况,从文化、政治、审美风尚、文人心态等各个方面全面剖析,深化了对该问题的认识。

目前对律诗演进的研究,无论是语言学界,还是文学界,基本都是采取描述的方式揭示相关情况。这与该课题的特殊性有关,仅仅通过对史料的分析不能完全展现其发展规律与趋势,统计工作则可看作是对文本的深度解读,在此基础上得出的结论,比建立在简单的文本解读基础上的结论更加具有说服力。当杜先生的声律分析系统研发出来以后,统计的难度大大减弱了。如何再推进课题研究,是学界所需要思考的问题。对此,他提出学者应该从知其然到知其所以然转变,深入探讨影响诗律、诗体演变的文学、社会、文化、政治因素。这一点,在该书的很多章节中都有所体现。梁大同声律是永明体向近体过渡的关键点,因此,永明到大同这一段声律史就显得特别重要。杜先生指出,五言单句韵律结构的变化,与诗人所选用的句式(“二二一”或“二一二”)的偏好有内在的关联。文章最精彩的地方,就是深入论证了某些句式为什么会特别受诗人的欢迎,其原因是不同节奏型描写物象、表情达意的功能是不一样的。与二四异声紧密相关的句式,“二//二/一”式,在韵律结构上本来就从属于“二二一”音步,非常有利于描写物象、说明事情,而且前后两个小句所表现的事理、物象之间,多存在着平列、因果、对照、转折或相互说明的关系,二者之间又形成一种艺术张力,更增加了诗句的表现能力。这就已经超越单纯的诗律节奏研究,是从诗歌艺术原理出发探讨声律的发展问题,是在融合多学科素养的基础上,以新的高度和深度向文学本位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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