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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人间六月天

2017-04-19刘炜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17年1期
关键词:数落洁癖拖地

刘炜

外婆最近从老家来到城里,一直住在姨母家。过了好多天我才知道这事,我问妈妈外婆怎么也不给我们个消息,妈妈说她怕影响我学习——我想想,这倒真像是外婆说的话。

外婆很爱美。去年春节,两鬓花白的她还染了头发——暗黄色,小卷卷。现在的我已经高她两个头,从前她用手指点着我脑门训我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甚至现在的我已经咸了她教育表妹时匱常使用的正面教材。

她说话是特别好笑的。她是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出生的,名字起得十分大家闺秀——大约叫慧珍或是惠珍。她十分讨厌电视剧里那些粗俗的女人,常对她们评头论足,可她自己讲起话来也谈不上文雅。也许是因为我的瘦弱,小的时候她便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大猴子”,这样我底下的弟弟妹妹便可以一顺排叫下去——“二猴子”“小猴子”。但这名字實在难听,我就不许她在人前这样叫我,她嫌我凶,改叫我“凶狗”,声音更大,让人无语。

小时候我常常和外婆挨着头睡觉,我说我怕强盗,抢了钱还打人。她就很耐心地安慰着我,帮我掖掖被子,说外婆在呢,没事。我凑得近一些。鼻子里就钻满了她身上特有的廉价化妆品的气息。我问她,你不怕坏人?外婆一听这话,显得特别开心,说道:“我?我什么都不怕,鬼都不怕。”隔一会儿又很伤心地说,我唯一害怕的就是黃鼠狼。然后就不厌其烦地讲起黄鼠狼的事。这样听着听着,我便睡着了。

我母亲似乎有很严重的洁癖,每天没事时就拖地擦桌子颠来倒去地做,一边做一边数落我不爱清洁。只有在外婆来的时候她才会闲下来。我这才明白母亲的洁癖完全都是从她那里遗传过来的-她不但每天拖地百八十遍,快把地板磨出窟窿,连我柜子里没穿的千净衣服也会拿出来重新洗涤晾晒。更多的时候她就包我喜欢吃的水饺,一直包到冰箱里塞满了她的作品。她常说,孙子孙女这一辈,她最喜欢我。即使这话说了已近20年,我的耳朵都快听出了老茧,但每一遍,仍像初春的第一缕风,吹得满山花开,吹得我几乎热泪盈眶。

然而,我若是她,必不会这么快乐。

外婆19岁嫁给外公,第一个儿子因她年轻不善照料而夭折。后来又生了三个儿女。她一辈子都在帮着外公打理生意。到了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晚年,外公却患了脑梗,去年舅舅家又出了很大的变故——她的生活就像从来没有喘息的时候。

可能是管教不严,我的表妹脾气骄纵得很。暑假来我家,因着一些小事和外婆闹脾气。她才12岁,出语却没轻没重。我一时气不过,用很重的话骂了她。骂完,我们再无话说,分别上床睡了。爸爸妈妈出门还没回来,空调的声音几乎是房间全部的声响。没有开灯,表妹在床上赌气,偶尔重重地吸一吸鼻子,我不知怎么地就哭了出来。这时,我又听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也在小声地啜泣,那是外婆压抑着的哭声,细细弱弱,在这静静的黑夜里像刀锋一样划在我的心上。

我已经17岁,已不怕强盗,黄鼠狼的故事早已听得发腻,她也不再叫我“凶狗”,只是在线穿不进针鼻的时候会轻轻叫我一声“丫头”。

66岁的她依然每天过得很劳苦,我强烈地、强烈地想要保护她,像她曾经保护我那样。我不知道被我骂了的表妹,听到了外婆哭泣的表妹,内心会不会有所触动。

秋天到了,早晚开始转凉,院子里的蝉鸣声也逐渐湮没在沾了凉气的晚风里。秋,一个悲凉的时节,像是人生的暮年。外婆的秋季已渐深了,而我情愿做一簇开在六月里的石榴花,热烈奔放,将仲夏所有的热与光,都送给她一个人。愿她梳着枯黄的小卷毛,一边叫我“凶狗”,一边数落着黄鼠狼的劣迹,永远活在那最盛最好的人间六月天,永不老去……

编辑/姚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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