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荫榆:活在大师阴影里的悲剧女校长
2017-04-19王残阳
王残阳
作为中国近代第一位女性大学校长、教育家,杨荫榆原本是一个反抗封建包办婚姻、主动接受西方先进教育、竭力投身女子教育事业的新女性,虽然在“女师大风波”中犯下若干错误,但在鲁迅、徐志摩、许广平等的著作中,她却被描写成面目可憎的“独裁家”“恶帮凶”“拟寡妇”,成为困扰她一辈子的梦魇,甚至一度湮灭了其晚年反抗日军暴行而壮烈身亡的义举。这,既是她的悲剧,也是属于一个时代知识女性的悲剧。
杨绛:性格怪僻的姑母
1884年,杨荫榆出生在江苏无锡一个书香门第家庭,虽然家境不算富裕,但也吃穿不愁。最为重要的是,杨的父母对于教育子女颇为用心,一共生育6个孩子,除长子在军校试炮时失事、长女出嫁后不久因病去世外,其余4人中有3人出国留学,在各自领域颇有建树。
杨荫榆的二哥杨荫杭,曾先后在日本、美国留学,是民国时期著名的法学家、律师,还担任过上海《申报》社副编辑长等职务。他的女儿,即中国著名文学家杨绛,在《回忆我的姑母》一文中,对杨荫榆的一生有着详实的记述。
文初,杨绛直言不讳地写道:“我不大愿意回忆她,因为她很不喜欢我,我也很不喜欢她。也许正因为我和她感情冷漠,我对她的了解倒比较客观。我且尽力追忆,试图为她留下一点比较真实的形象。”
杨绛对杨荫榆被父母包办的那段不幸婚姻,作了如下描述:“三姑母皮肤黑黝黝的,双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时两嘴角各有个细酒窝,她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丑。即使她是个丑女儿,也不该把她嫁给一个低能的‘大少爷。当然,定亲的时候只求门当户对,并不知对方的底细。据我父亲的形容,那位姑爷老嘻着嘴,露出一颗颗紫红的牙肉,嘴角流着哈喇子。”
那时,杨荫榆还不到18岁,她对这段婚姻感到绝望,一次次逃回家中,哀求父母退回婚事,可母亲看重门当户对,坚决不允许。厉害的婆婆,就一次次抬着轿子来接,硬是把她带了回去。最终,杨荫榆不堪忍受,與夫家彻底决裂,她也因此被人冠以“灭门妇”的恶名,意指没有给那个低能儿留下子嗣,让人家族灭门。失败的婚姻,是造成杨荫榆孤僻、执拗性格的重要原因,自此一生她再也没有涉足恋爱和婚姻。
1902年,杨荫杭从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归来,在无锡创立理化会,据说是当时最早有男女同堂学习的学校,以补习英语和理化为主。当时,家境稍好的女子出行都要坐轿子,不敢抛头露面,而杨荫榆和二姐一起每天步行上学,开了风气之先。
后来,杨荫榆在二哥的资助下,先后在苏州景海女中、上海务本女中读书,考试成绩常常名列前茅。1907年,她通过了江宁学务公所举办的公费留学考试,远赴日本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现茶水女子大学的前身)理化博物科学习,毕业时因成绩优异,还获得了一枚别针作为奖章。
1913年,杨荫榆学成回国,担任设在苏州的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的教务主任,同时兼任生物解剖教师。翌年,调至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任学监主任,并兼任理化教授。
当时,杨绛在女高师附小上一年级,她回忆有一次在饭堂吃饭,姑母带来宾参观,特地提醒她饭碗前掉了好些米粒儿,杨绛就赶紧拣在嘴里吃了,引得一众小朋友纷纷效仿,杨荫榆每当忆及此事都乐不可支。杨绛评价说:“那时候的三姑母还一点不怪僻。”这一句话埋下伏笔,恰恰是为了说明日后杨荫榆一步步变得怪僻异常,让亲人难以亲近。
徐志摩:严厉戆直的学监
1918年,教育部在国立大学中挑选优秀教师到美国留学深造,杨荫榆和朱家韩、邓萃英等7名教育家幸运入选。当年4月,杨绛去火车站送别姑母,看到月台上站着好些个大学生,除了几个人在大声哭泣,还有一些人在默默流泪,纷纷向她赠送礼品。杨荫榆也频频挥手,频频拭泪。
杨绛对比杨荫榆后来的遭遇,说道:“我现在回头看,那天也许是我三姑母生平最得意、最可骄傲的一天。她是出国求深造,学成归来,可以大有作为。而且她还有许多喜欢她的人为她依依惜别。”
杨荫榆这次是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进修教育学,同船赴美的还有她的侄女杨保康,以及著名诗人徐志摩。徐志摩写有《留美日记》,内中有一些关于杨荫榆的记录,让我们得以管窥她的留学生活。
1919年9月18日,徐志摩的日记中有一段关于杨保康的描述,但主要是为了影射杨荫榆:“保康直直落落,本来也不至于讨厌,无如受了他(当时无论男女,第三人称均使用“他”——笔者注)姑母的影响,连着中国女人通有的劣性(后天的),结晶成了一股奇形怪相。说他笨,倒不是笨;说他傻,也不是傻,总之是毒气太深,依止过欠……”徐志摩恶狠狠地批判了杨荫榆的后天劣性,甚至连侄女的种种不佳表现,都归咎其身,可见徐氏对其十分厌恶。
徐志摩在日记中,把同批留学的10位姑娘,依次点评了一遍,最后点评的正是杨荫榆。他首先挪揄了她的年龄,认为时年35岁的她已经不能称为“杨小姐”,最多称之为“杨大姐”,因为她是“老小姐”,婚姻状况是离婚或者退婚(不悉确否),而且年近40,容貌已经没有点评的必要了。
随后,徐文风一转,点评起她的衣着来:“但是他从前来吴城看董时的时候,倒居然自忘年老,著意修饰:面上涂着脂粉,身穿齐腰的花洋纱短褂,头戴绯花的笠帽,手里还张着花绸洋伞。我当时看他步步莲花,何尝不当他是一二八佳人。”
日记中,徐志摩还评点了杨荫榆的品行和学术观点。徐认为,杨自命不凡,时时处处以中国留学生的统帅、教育家自居,性情颇为严厉戆直,常常不顾情面地批评教育别人。她极不愿意叫旧道德让路,不赞成欧化中国,主张局部的变通。有一次看到几名中国留学生开舞会,她情急之下说道:“衣色加(地名,美国康奈尔大学所在地——笔者注)的中国学生心里都是龌龊的。”也正是这句话引发众怒,使得杨的身上贴上了思想保守、嫉恶太甚的标签。
徐志摩的日记中,还描述了一次中国留学生的聚会中,杨荫榆演讲带来的负面评价。杨认为,留学生们应当锻炼坚强体格,好替国家出力;现在中国人只能卧薪尝胆,不可歌舞游乐;应保留传统,不赞成全盘美化。徐志摩认为,杨的观点没有问题,但是说话啰嗦,甚至骂了人,于是引得大家十分反感和愤怒。
其实,杨荫榆在哥伦比亚大学师从美国著名教育家杜威、孟禄,学习十分刻苦,成绩也比较优异,屡次受到学校的表彰。她还数次给女高师的学生们写信,传授西方先进教育理念,勉励学生们刻苦学习、报效国家。然而,即使是徐志摩这样的浪漫文人,对杨的优点避而不谈,倒是对她的年龄、婚姻、衣着、带着无锡口音的英语口语等等,品头论足、说三道四,更是说明男性至上时代知识女性的困境。
从徐志摩的日记中,我们也不难看出,杨荫榆的政治立场趋向于改良主义,反对激进的变革。特别是她性格比较执拗,说话办事容易认死理、钻牛角尖,不注意方式方法,即使正确的观点也难以令人认同,这些都为日后酿成“女师大风波”埋下了伏笔。
鲁迅:
甘当反动军阀帮凶的“拟寡妇”
1923年,杨荫榆捧得硕士学位,回国后担任北京女高师英语系主任。在与二哥杨荫杭聊天时,她对自己没有趁机考取博士学位而懊悔不已。二哥则是笑着打趣:“别‘博士了,头发都白了,越读越不合时宜了。”
翌年2月,北京女高师校长许寿裳因学生反对而黯然辞职,教育部旋即任命杨荫榆为校长。5月,女高师升格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8月,教育部正式任命杨荫榆为女师大校长兼英语系主任。由此,杨荫榆以中国近代首位大学女校长的地位而载入史册。
然而,这一次的任命,与其说开创了她事业的新辉煌,不如说是把她推进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此时正值军阀混战时期,北方的北洋政府和南方的国民政府剧烈对抗争夺,各种思潮争相在社会传播,学生参与政治和社会活动的热情空前高涨,学潮此起彼伏。对于大学校长们来说,如何在政治热潮中管理好学校,把握好政治与教育的平衡,是他们面临的艰难抉择。
杨荫榆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是按照教育部嚴格教员课时的规定,强调教员应当专任、提高责任心,使得包括鲁迅在内的一批兼职教师被迫离职。这一改革触动了很多教师的利益,他们对这位女校长较为反感。
杨荫榆提出要抵制“政潮之影响”、制止“青年学子逐多越轨行为”,祭出了严肃校规、整顿校风的大旗。她推行的“家长式”管理方式,与学生追求自由平等的努力大相径庭,因此受到学生的抗议。1924年11月初,杨荫榆以超出报到期限为由,开除了国文系预科二年级的3名学生,但这3人迟到是因为江浙军阀开战、进北京交通堵塞所致,因此这一决定引发了很多学生的抵制。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多次与校方进行交涉未果,1925年1月22日,许广平等4名学生代表到临时政府教育部,列举了杨荫榆的种种罪状,要求撤换其校长之职务。第二天,她们又致函杨校长,要求其自动离职。但因寒假期间在校学生较少,“驱杨”运动并未取得较大进展。
新学期开学之后,校方与学生代表之间的冲突并未得到缓解。女师大二号人物、教务长薛培元因不赞同学生四处张贴反对校长的捏名帖,而被学生在办公室门口贴上羞辱性的帖子,最终于4月3日被迫辞职。而杨荫榆因学生的反对,长期无法在大学办公,只能通过教务处等部门代行管理之职。
杨荫榆与学生的冲突,在5月7日“国耻纪念会”(1915年5月7日,日本就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向袁世凯政府发出最后通牒,5月9日袁基本答应日本条件,故而当时社会各界将5月7日或5月9日定为国耻纪念日——笔者注)到达沸点。当天,杨荫榆邀请李石曾、吴稚晖、雷殷等人作为贵宾参加纪念会,正当她准备登台主持活动时,被现场群情激奋的学生哄下了台。不甘心失败的杨荫榆,召集女师大评议会,于5月9日作出了开除学生自治会成员刘和珍、许广平等6人的决定。
此时,与许广平关系十分密切的鲁迅,正式加入了“驱杨”运动。这位在文学界、教育界、舆论界有巨大影响的“大腕”的到来,使得校方和学生之间势均力敌的态势被打破,舆论的天平逐步倒向了“驱杨”这一派。
5月12日,鲁迅出席了女师大自治会召开的师生联席会议,宣布开除学生无效。会后,学生们把鲁迅拟写的《为北京女师大学生拟呈教育部文》递交教育部,内中称杨荫榆“溺职滥罚、尸位素餐、贻害学子”,要求将其开除。20日,杨荫榆在《晨报》刊登感言,对种种指责予以回应。27日,由鲁迅起草、周作人、马裕藻等7名曾在女师大兼职老师共同签名的《宣言》,在《京报》发表,支持6名被开除学生。
6月1日,《语丝》刊发鲁迅文章《“碰壁”之后》。针对杨荫榆提出的“须知学校犹如家庭”的观点,鲁迅则是把女师大的学生比作童养媳,把杨荫榆比作恶婆婆,把一年来校方与学生的斗争比喻为“家务事”,彰显了男性精英文人对女性的轻慢。
随着暑假的到来,双方的斗争也进入了白热化。在教育总长章士钊的支持下,7月29日,杨荫榆以修缮校舍为由,要求所有在校学生全部搬出去,但遭到了学生的拒绝。7月31日,她决定解散学潮骨干力量集中的国文系4个班,并致函京师警察厅,恳请派遣保安警察三四十名来校,借资防护。谈及理由,居然是“诚恐某校男生来校援助”。
8月1日,杨荫榆在警察的护送下进入学校,强行解散4个班学生,又锁住大门,截断电路,关闭伙房,隔绝校内外一切来往,逼迫学生离校。冲突中,部分学生招来外援,使用砖石、棍棒等进行对抗。眼看着场面越来越难以控制,北洋政府被迫撤去军警,恢复了水电,杨荫榆重新夺回学校控制权的努力以失败而告终。为表示对学生的支持,当天晚上鲁迅等几名兼职老师住进了教务处值班室。
8月4日,在风波中苦撑数百日的杨荫榆,在《晨报》发表了辞职声明。8月6日,章士钊在国务会议上,以女学生“不受检制,竞体忘形,啸聚男生,学纪大紊,礼教全荒”等为由,提请通过了停办女师大令。8月17日,教育部批准了杨荫榆的辞呈,同时作出了改组女师大为国立女子大学的决议。
1926年3月18日,北京学生游行请愿,抗议日本帝国主义炮轰我塘沽暴行,遭到段祺瑞执政府残酷镇压,酿成了“三一八”惨案。半个月之后,鲁迅应学生的要求,撰写了名篇《纪念刘和珍君》。这篇文章写道:“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隨着1950年这篇文章入选人教版高中语文课文,半个多世纪以来,杨荫榆的“恶名”广为人知。
悲剧谢幕
1925年8月,杨荫榆落寞辞职之后,前往苏州投奔杨荫杭,很快就再执教鞭,先后在苏州女子中学、东吴大学和苏州中学任教。据学生回忆,精神上遭受重创的杨荫榆,在学校表现十分低调,往往是压着上课铃声,拖着穿高跟鞋的小脚慢慢踱进教室,课堂上十分严厉,全程使用英语会话,举着一个放大镜来看课文,远远看去眼睛就跟牛眼一般大,其形象是较为古板和滑稽的。
这一阶段,杨荫榆对学生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有一次,东吴大学要开除一位自称“怪物”、行为怪诞的大四学生,屡次三番包庇其半夜回校的门房也一同被开除。杨荫榆则认为年轻人胡闹不足怪,四年级开除学籍会影响这个青年的一辈子,于是和学校爆发激烈冲突,并愤而辞职。
杨荫榆在苏州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客居在杨荫杭家里的。后来,她在城外自购了一套住宅,拿出自己多年积蓄,在家创办“二乐女子学术研究社”,设有国学、家政、外语等学科,面向社会进行招生。很多已经工作的女性慕名创办者“均为饱学之士”,特地报名前来学习,主要是为了锦上添花,多掌握一技之长。
但直到此时,“女师大风波”的阴云依然笼罩在杨荫榆的身上。鲁迅在苏州的一名学生,恰好在苏州的一家报纸担任副刊编辑,多次将旧事重提,指杨荫榆为专制魔君、女性压迫者、教育界蟊贼,甚至还是什么反革命分子,导致很多学生纷纷退学,“二乐”经营惨淡。
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日寇的铁蹄很快踏上了苏州。杨荫榆住在盘门,四邻是小户人家,都深受敌军的蹂躏。她曾经在日本留学,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于是多次与日军宣抚班班长市川修三等头目进行交涉,为左邻右舍要回被抢去的财产。此时,日军抱着把杨荫榆拉拢进“苏州地方自治会”的目的,还比较买她的账。但随着杨荫榆不受诱惑、坚决不当汉奸,日军的态度也慢慢发生转变。
1937年12月底,几名日军追逐妇女欲行强奸,恰巧被杨荫榆碰见,她站出来用日语义正言辞地谴责,并把那些妇女带回杨宅,几名日军悻悻而走。几天后的1938年元旦,2名日军前来拜访,以日军高层约见她为由,约她出门。结果在盘门外一座小桥上,一名日军一脚把她踹下了河,眼看着她在水里拼命挣扎,另一名日军提枪射击,直到看到她死掉才扬长而去。后来,一名好心人捞起了她的尸体,用一副薄棺材草草收殓。
纵览杨荫榆54岁的生命历程,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民国时期强势舆论场对知识女性的认识和评价依旧是根深蒂固的,女性面临着比男性更为苛刻的标准,行为举止被时刻放在放大镜下来检视,任何错误都会被无限制地放大,并与女性的身份画上等号。这种舆论场上的恃强凌弱,值得我们深思。
(本文参考资料:陈雁《性别与战争》、陆建德《母亲、女校长、问罪学》、娄岙菲《再论杨荫榆与女师大风潮》、陈漱渝《女师大师生缘何反对杨荫榆?》、黄恽《徐志摩〈留美日记〉中的杨荫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