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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钥匙埋藏在老榆树下面

2017-04-19舒阳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17年1期
关键词:小惠榆树数学老师

舒阳

我和梁小惠认识很多年了,直到今天我都有点不明白,我是怎么和这个跟我八字不合的人成为死党的。

我喜欢古龙笔下的快意思仇,她喜欢金庸笔下的荡气回肠;我喜欢郭敬明的《小时代》,她喜欢韩寒的《后会无期》;我喜欢流川枫和佐助,她喜欢樱木花道和鸣人;最重要的是,我是文科生,她是理科生,我们之间有着最难以逾越的鸿沟。

虽然我们所欣赏的人或物是迥然不同的,但我们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些吵过架,反而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温暖感。

她和我一样。全部的青春都被浩如烟海的文字填满了。我们的青春不像电影,没有惊心动魄,没有荡气回肠,只有不停地写稿、改稿,然后再写新的稿子。

初二那年,我在学校角落里的那棵老榆树下发现了她。那个年代Ipad和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她拿着墨蓝色的晨光水性笔,在一个硬皮本上奋笔疾书。

秋天的榆树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一场奢华的铜钱雨,她坐在老榆树的树根上,眉头紧锁。而穿着麻袋一样校服、脚踩帆布鞋的我,笨拙又安静地慢慢靠近她。

就算没瞄到几行,但凭借本姑娘敏锐的直觉,还是确定了这个梳着傻兮兮小辫的姑娘就是在写小说。我刚要开口,上课铃声却毫不配合地响了起来。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扑棱”一下从地上弹起来,拍着裤子后面的土,慌慌张张地向教学楼跑去。

“喂!你写的是小说吧?”我在后面大声地喊。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然后慢慢地朝我走来。那个布满密密麻麻文字的黑色硬皮本被她牢牢地护在怀里,眼睛里进射出类似母鸡保护小鸡的戒备神色。

我突然笑了,然后从校服里掏出一个比她的还要厚上几毫米的白色硬皮本。我把它翻开,递到她面前。虽说我的字不比鸡爪扒的好看多少,但却足以让梁小惠放下戒备,并同我一起开展伟大的革命友谊。

那一年,我们十四岁。

所谓革命友谊,并不是嘴上说说,以及顺便在课间一起手挽手上厕所那么简单。我和梁小惠并不同班,我在二楼的九班,她在三楼的十六班,我们除了放学回家同路之外,平常很少能见到面。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友情发展。午休和大课间,我们会一起到那棵老榆树下写小说,思路断了就听听对方的小说情节,偶尔也会换着写对方的大纲。

还记得有一天上数学课时突然灵感进发,我抱着侥幸的心理,把那个白色硬皮本从桌肚里掏了出来,压在数学书下面,开始了我的创作。然而不幸来得太过突然,才写了不到三行,就听到讲台上数学老师在叫我的名字。

我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数学老师拍着讲桌让我把东西交上去。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像一潭死水,全班同学一共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

“薛小阳,把东西拿过来,这件事就算完了,否则就让你们班主任来处理。”

我低着头,一声不吭。其实不是不想顺势而行,只不过当时脑袋乱得无法思考。

数学老师见我没有反应,于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抬起胳膊指着教室的大门,对我说道:“带着你的东西,去走廊。”

我的后颈起了冷汗,抓着硬皮本的食指冰凉,指肚泛着带一丝乌青的白,后背贴在走廊冰凉的墙面上,心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窗外阳光明媚,而我的心却阴雨连绵。这个白色的硬皮本就像埋藏在最深处的最真实的自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它会暴露在阳光之下。一想到有一个完全不了解我的人会摊开我的全部,凉意便顺着脚心泛到全身。

这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无助”。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熟悉的笑声。我猛地打开窗户,趴在窗台上,向外探出头去。真是天无绝人之略,梁小惠正在外面上体育课。

我一边压低声音喊她,一边把胳膊伸出窗外挥舞着,上天还是有好生之德的,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了我。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告诉了她,然后将我的灵魂——那个白色硬皮本,扔了下去。

她稳稳当当地接住,朝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在这一瞬间,我心底悬着的那颗大石头,終于落了地。

后来无论被数学老师喊来的班主任说什么,我都咬死不松口。就算我的书包被摊开在讲台上,就算班里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走廊的暖气口都没有放过,但那个白色的硬皮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找也不见踪影。

数学老师的脸鼓成了包子,可本子安安稳稳地躺在三楼梁小惠的书包里,任谁也想不到这一点。

放学后,我被带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写检讨。三千字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难以想象,但对于已经写了无数个三厘米厚硬皮本的我而言,这只是一个多小时的事隋。

再加上缺乏“物证”,班主任拿到我的检讨书之后也只是随意翻了下,批评了几句,这件事也就不痛不痒地过去了。

从教学楼里出来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夕阳像一个咸鸭蛋黄似的挂在西面的天空上。梁小惠背着书包在门口等我,血一样颜色的霞光映在她的笑脸上,明明还是一如既往傻兮兮的笑容,却让今天的我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刚想开口,却被她打断:“你该拿什么拯救你的灵魂?”

我潇洒地一拍脑门,然后揽过她的肩膀道:“麻辣火锅怎么样,今天不点菜,纯肉!”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从教学楼的门口一直延伸到学校栅栏旁边的那棵老榆树下。

中考结束的那年暑假,我和她都满了十六周岁,于是拿着身份证去买了两张开往重庆的火车票。半夜里,我悄悄收拾好了行李,然后赶到初中校门口和梁小惠见面,再一起去往火车站。

经过一夜的兴奋与等待,在天空微微露出鱼肚白的那一刻,我们到达了这个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辣椒味道的城市。

重庆麻辣锅的猪脑和毛肚可谓天下一绝,然而尽管梁小惠和我一样嗜辣成癮,却无福消受这两样人间美味。她像躲避瘟疫一样嫌弃着猪脑,但我却对这种口感着了迷。

四十多度的炎热夏季,我们俩在重庆街边的大排档里吃着正宗的麻辣火锅,汗水打湿了刘海,它们一条一条地贴在脑门上,棉布短袖也湿得透透的。梁小惠夹起一片沾满了辣椒油的牛肉,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上高中后我准备学理了。”

我的手顿了一下,才夹起的猪脑又掉回了锅里。顾不上吃,我连忙放下筷子,一脸严肃:“你说什么?”

她咽下那片牛肉,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听了她的话,我垂下眸子望着还沸腾着的火锅,突然失去了胃口。

后来她说了很多话,譬如理科的报考面比较宽,譬如成熟的人不能完全依赖梦想,譬如她的父母也希望她选理科……

但这些归根结底都会变成一句话:我们开始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行了。

回家之后,意料之中地被父母大训了一顿,不过念在是毕业旅行,再加上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就没有大的波澜。

不过我仍然铁了心要选文科,父母拗不过我,只好默许。也因为我选择了一所文科重点高中,所以就不能和梁小惠再待在同一所学校了。

开学那天,我换上了新校服,仍然像麻袋一样,裤子肥大得一条裤腿能塞下我的两条腿。

高中校园比初中的大了不少,塑胶跑道周围种满了密密麻麻的杨树,每到春天漫天飘着毛絮,有时候会钻进鼻孔里,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初中校园里那棵孤身屹立在栅栏旁边的老榆树,铜钱一样的榆树钱可比这些白色的毛絮乖巧多了。

不在同一个学校自然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只有寒暑假偶尔见面,平时会发些QQ和微信。有时她向我抱怨物理化学,我会直接问她有没有后悔选择理科,这时她便不再抱怨,反而安静了起来,但是目光并没有黯淡下来。

其实我知道她并不是自愿选理科的,比起报考面之类的,父母的想法或许才是重点。我也只是比她幸运在这一点上,我的父母迁就了任性的我,否则我也应该和她是一样的。

高三那年冲刺高考,我们不约而同地拔掉了网线,封存了手机,将装载着最真实的我们的那些硬皮本锁在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然后将钥匙埋在那棵老榆树下。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那个最原始的办法。我从文具店买回来一叠牛皮纸信封,又去邮局买了些邮票,每个月都寄给她一封信。与此同时,我也会收到她的回信。我们有着相同的梦想,所以一直互相鼓励着对方,我们都珍惜这寻之不易的另一个“自己”。

一份志愿单上,我们都填了汉语言文学这个专业,可无奈我们都差了一点点。我差六分,她差两分。最终我们都落在了家长替我们选好的二本志愿上。

录取通知书还没下来的时候,我和梁小惠又去了重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不仅接受了重庆特色的下水麻辣锅,也就是猪脑,更是对这种独特的味道赞不绝口。

我夹起一块猪脑放入口中,还是熟悉的味道。不过既然火锅的味道没变,那么变了的就是梁小惠了。

“二本你落哪里了?”我吸了吸鼻子问她。

“我妈填的,没看,”她从包里拿出两个大发卡,把额前已經湿透了的刘海夹了上去,顺便递给我一个,“你呢?”

我说:“和你一样,也没看。”

她看着我,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吃着火锅,然后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泪流满面。

这一年重庆的辣椒仿佛格外的辣,辣得人眼睛生疼,豆大的泪珠砸在桌子上,我伸出手扯出一大堆餐巾纸,糊在全是鼻涕眼泪的脸上。

我想,大抵是因为那天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初中校园里那棵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老榆树,终于要被学校后勤部砍掉的这件事吧。

那棵老榆树承载了我们青春时期的梦想,所以高考后,我们俩再一次回到初中校园,特意去看了它。

只可惜那个地方只剩下毫无生机的褐色树桩,以及上空毫无遮盖的刺目的炎炎烈日,再没有了记忆中老榆树投下的那片阴凉。

我和梁小惠拿着铲子,在我们经常坐着的那截树根下挖出了一年前埋下的那两把钥匙。放在玻璃罐里的钥匙没有生锈,仍然和一年前一样。

我们站在青春的尾巴上,手里握着我们的梦想,在夏天炎热的阳光下,数着老榆树留下的粗树桩上面的一圈圈年轮。

那一瞬间我和梁小惠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的眼睛,仍然是亮晶晶的,尽管我们知道那是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反射的太阳光。

然后突然感觉前方的路宽敞了。

因为,没有了老榆树的庇护,也就没有了老榆树的遮挡。

编辑/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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