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人缘何泪沾裳
2017-04-18杨雯霞
杨雯霞
摘 要:解读郦道元《三峡》“每至晴初霜旦”一段,一般都认为这是描绘三峡秋天的景象,认为作者在这里引用渔歌来渲染秋天萧瑟悲凉的气氛。这种解读受传统思维模式束缚,并没有把三峡的魅力解读出来。我认为应该摆脱传统思想的桎梏,从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入手分析。渔人之所以悲凉泪落沾裳,不仅仅是由于秋天萧瑟气氛的感染,更是置身博大的自然,油然而生出浓厚的敬畏之情和深沉的孤独感,这也是三峡魅力之所在。
关键词:三峡;渔歌;敬畏自然
郦道元《三峡》以凝练生动的笔墨,以大笔点染的手法,寥寥一百五十余字,把七百里三峡万千气象尽收笔底。很多评论认为,《三峡》“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一段(第四段),对三峡秋景的描绘,着重表现三峡秋季萧瑟,悲凉的气氛。并用渔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来加以渲染。三峡的秋天并非异常萧瑟悲凉。当代作家方纪写了一篇《三峡之秋》(入选北师大版小学六年级《语文》教材),文中所描绘的三峡两岸绿叶金实,秋色明丽,充满了成熟的气息。江水如金鳞巨蟒,奔腾豪放,别有一番热烈的景象。同是描绘三峡美景之作,古人和今人的審美体验会有如此大的差别,这是不是人们对郦道元《三峡》的解读有失偏颇?
细细咀嚼发现,人们解读《三峡》秋景之所以有如上认识,是囿于古诗文鉴赏的常规模式,从“悲秋情怀”和“猿”这一意象的内涵入手来解读的。
“自古逢秋悲寂寥”,每到秋风渐起,天气转凉、草木凋残的时节,往往会触发文人悲苦抑郁、韶华易逝的情思。漂泊异乡的游子内心更会生发出一份浓郁的凄凉之感。古往今来,感时伤怀的文人骚客曾在这悲凉的情愫中留下许多优秀的诗篇,“悲秋情怀”成为古诗文中一种重要的情怀。因此,解读“晴初霜旦,林寒涧肃”时,自然也就解读出秋天三峡两岸寒静肃穆,秋高萧瑟的意境。
那么,悲凉、哀凄的感受从何而来?这就要着重分析一下“猿”这一意象。用“猿啸”来表达诗人的愁苦心情,这在唐诗中是非常普遍的。如杜牧诗《猿》中写道:“月白烟青水暗流,孤猿衔恨叫中秋。三声欲断疑肠断,饶是少年今白头。”由于“猿”这一意象特定的内涵,人们解读三峡“每至晴初霜旦”这一段,自然而然就认为这是渲染三峡秋季萧瑟,悲凉的气氛。但这种传统的内涵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李白《早发白帝城》一诗中“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两句,同是对三峡“高猿”这一意象的描绘,表现的境界却截然不同。诗人乘坐轻舟行驶在长江之上,耳听两岸的猿啼声,又看见两旁的万重山,使得啼声和重山在耳目之间成为“浑然一片”,李白在出峡时猿声重山让他感受到的是喜悦欢快的心情。所以说,在解读《三峡》美景时,用这种传统的解读方法会束缚读者的思维,使读者不能真正解读出三峡魅力之所在。
分析中国古诗文中人和自然的关系,发现诗人们常常用人所处位置大小空间的比衬来表达某种特定的感情。苏轼泛舟游于赤壁,“纵一苇之所如,临万顷之茫然”,顿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触。一芥小舟置于茫茫赤壁,鲜明的比衬,使人不禁产生大自然博大永恒而人类生命渺小短促的慨叹。
诗人们有时也运用这一比衬的手法来表现人生的孤独感。例如唐代诗人陈子昂这首著名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张岱《泰山》这首诗:“正气苍茫在,敢为山水观?阳明无洞壑,深厚去峰峦。牛喘四十里,蟹行十八盘。危襟坐舆笋,知怖不知欢。”作者登上大气磅礴的泰山,虽然雄伟的泰山就在脚下,却没有“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自信,没有“一览众山小”的豪壮。而是“知怖不知欢”啊!整衣端坐在山顶,深深地被大自然的壮美所折服,心中只有敬畏。
同样的道理,《三峡》中“常有高猿长啸,嘱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一句,“高猿”即两岸高山上的猿猴,以“高”形容猿,实是形容山之高峻,“长啸”即猿猴啸声悠长。以“长”形容啸,实是暗示峡之绵长。“空谷传响”,直言在山中。“久绝”,回应前文的“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总之,三峡景色以山高水急为主要特征。一般人行舟其中,举目仰望,那些“吸翠霞而天矫”的怪柏,把根扎在悬崖峭壁上,倾斜着躯干,展示着生命的顽强,俯视长江之水,逝者如斯。“羡长江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怎会不被大自然如此神奇壮美的景象所震撼?和眼前雄伟壮丽的大自然相比,江中之人怎会不感到自己的渺小?怎会不生发出一种孤独感和悲凉之感?
连飘逸洒脱的谪仙也曾反复咏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面对难以征服的大自然,人类显得如此无能为力。
是啊,正如雨果所说:“自然是善良的慈母,同时也是冷酷的屠夫。”渔人漂流三峡江水之上,举目重岩叠嶂,隐天蔽日,悬泉瀑布,奔流而下,俯视滚滚江水,波涛汹涌,绵延曲折,不见尽头。怎能不在内心生发出惊悚恐惧之感?怎会不感到行舟之难和生命的脆弱?在三峡如此气势磅礴的空间中,怎能不感到人类的渺小和孤独,怎能不生发出对自然的敬畏之情!
无独有偶,袁山松《宜都记》中记载:“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一百许里,山水纡曲,林木高茂。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行者闻之,莫不怀土。”这段文字和《三峡》都写到了两岸的地势险峻,也都提到了猿鸣。长江三峡由于两岸夹山,江道纡曲,水势湍急,成为著名的险境。在古代的条件下,渔者或行人乘舟经过此地,都能不临其境而提心吊胆,这是内在的主观存在的心情。而外在的客观实境呢?除了眼见滩险山高之外,又偏偏此地多猿,猿声凄异。其哀转之声,正好与人临于险境时渔人之不安之心声相“撞击”,就不能不产生惊惧之情,从而倍感凄楚,深味行路之难。
综上所述,对“每至晴初霜旦”这一段的解读,不能局限于传统的思维模式,而应立足文本,结合三峡实际情形,从人和大自然的关系入手解读。渔人泪落沾裳,不仅因为秋天萧瑟气氛的感染,更重要的是因为置身三峡壮美的环境中,油然而生出浓厚的敬畏之情和深沉的孤独感。而三峡最大的魅力也恰恰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