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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儿

2017-04-18倾顾

飞魔幻A 2017年4期
关键词:格格皇帝

倾顾

十六小姐甫回沪州,便在家中办了酒会。她穿一条黑天鹅绒的旗袍,衬着内里银灰色的缎面,在光中洒下一池的影。若是看她,会先瞧见耳上两颗火油钻的坠子——旁人戴了总显得艳俗,可她人美,宜嗔宜喜,如何都美不胜收。

席沛先站在人群里,看她同英加大使跳舞。英加大使揽着她,看起来倒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席沛先在家中行三,人人给面子称一声“三少”,他刚从临苑屯兵回来,身上当兵的匪气还没消,站在那里似笑非笑。

十六觑他一眼,同大使说了什么,这才走过来。席沛先随手掐了烟,又把怀中搂着的女伴推到一旁。她已是笑了,长长的眉没入鬓中,眼角眉梢都带着雍容的曼丽。

“三哥,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吗?”

“说的什么话。”她嗤之以鼻,却又忍不住笑——似乎见了他,便忍不住要笑,“求都求不来的贵客。”

两人说着点没什么意义的废话,旁边席沛先的女伴不大高兴,画得妩媚的唇撇下去,娇声说:“三少,您这里忙,我就先走了。”

席沛先懒得理睬,就随手抽出几张钞票塞给她。女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是被人掌掴,当着这样多的人被下了面子。可她到底舍不得钱,揉皱了还是塞进小坤包。

一边十六嗤一声笑起来,自顾自地去了露台。席沛先追过去,瞧见她正倚在那里抽烟。她抽女烟,细长的梗夹在指间,月光是淡淡的一捧,映在她钻石的耳坠子上,倒将眉眼都照得明亮。他走过去,不由得放低声音,问:“怎么又不开心了?”

“三哥,”她在玉石栏杆上掐灭了烟,望他一眼,眼波转过来,又转开,“你说旁人看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瞎说什么……”

“也是这样,为着锦衣玉食,不要一点脸面尊严。”

“十六!”他提高声音打断她,看她面上那藏不住的凄惶之色,到底,也只握住她的肩头,安抚说,“哪里就到了这样的地步,你是金枝玉叶,谁又敢小瞧了你去?”

“金枝玉叶,”她笑了一下,望着远处,“三哥,也只你这样说了。”

席沛先望着她,想到了过去。那时她住养心殿,同皇帝住在一起。皇帝宠她,外面也说她是皇帝膝头抱大的格格。席沛先跟着父亲第一次入宫,正是天朗气清,皇城的天也比外面要晴阔明亮得多,此时皇帝早已停了早朝,只宣心腹的臣子入内。他被父亲留在太和殿前立得笔直,可远远地响起一阵铃铛,却是个小姑娘蹬着洋车骑了过来。当初洋车还是稀罕玩意儿,西洋的使臣进贡了一辆,被皇帝赏赐给了她。她年纪小,还没正经名字,皇帝爱不释手,怎么叫都觉得委屈了她,便只喊她的排行。

她穿一套红色骑马服,小靴子上缀着零零碎碎的宝石,靴头一颗猫眼,大而剔透,非万金不可得。席沛先忍不住看她,她目不斜视,轻快地蹬过去,复又笑起来,冲着身后说:“桐儿,你跑快一点!”

桐儿是她的贴身婢女——梧桐引得凤凰来,这名字竟是皇帝亲自起的。十六是真正的凤凰儿,敢在这样的地方大笑。可车轮碾过一粒石子,她失去平衡要摔下来,席沛先顿时冲上去垫在她身下。她抬起头来,看到是他愣了愣,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土。

桐儿这时才跑到,吓得脸色苍白。可她满不在乎,扶起车子问他:“你叫什么?”

“回格格、格格的话,席沛先。”

“你姓席……”她想了想,“席大人是你什么人?”

“是家父。”

“早听说席大人将儿子送去西洋留学,果然,男人不剃头好看多了。”

她说得肆无忌惮,连席沛先都不晓得怎么回答。殿里头忽然出来个内侍,看服色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他看到十六,谄笑着过来说:“格格格格,陛下听到您的声音,要您进去呢。”

十六闻言,冲他招招手,把洋车塞到他手里:“替我推好了,皇叔父不喜欢我骑这个。”

过去的天朝上国,如今被洋人逼得喘不过气。席沛先站在殿前等了许久,太阳落山时,她才过来。看到他,她有些不好意思:“陪着皇叔父去跑了一圈马,就把你给忘了。你也是,这样死心眼做什么。”

那时他也只有十三四岁,哪里说得什么。她又笑,看着他很无奈地道:“罢了,偏你这样傻。”

可惜那样的时光后来便不多见了。又过了几年,到处都在闹革命,天下大乱,各个拥兵自重。皇帝被逼迫着退位,送去圈禁的路上又受了伏击。十六的父亲是皇帝最宠爱的小兄弟,为着救皇帝死了。从此,她再没了父亲,只要别人叫自己十六。

十六每日起得晚,日上三竿才懶懒地下楼。她穿粉白色的丝绸睡衣,里面裹着黑色的蕾丝裙子。吴妈做好了饭,她却只一看,打个哈欠说:“又是老一样,我不要吃。”

“小姐,哪里好这样任性,你要吃什么同我讲。”

“讲了也没用。”

她嘟起嘴,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滚着一粒葡萄。却是席沛先自外面走进,手肘里窝着只梨花皮的猫咪,猫咪不过巴掌大,贪睡连眼都不睁,十六看得稀罕,围着他打转,可他只说:“你先老实地将饭吃了。”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吃了饭,还是不老实,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三哥事忙,来我这里只为了送猫?”

他一嗔:“偏你这样伶俐。”

“我就晓得,你来找我总要有事的。”

她没了胃口,放下刀叉不肯再吃。席沛先把猫递到她怀中,她轻轻摸了,到底露出些笑意。

“肃京那边,邰家要派人来。”他望着她,虽然不想讲,却还是慢慢道,“邰氏雄踞京中这样久,忽然来这边,有什么目的不好分辨。听说这次来的是邰家老二,你不是同他有些交情吗。”

他话不说尽,便足够她听懂。怀中的小猫被抱得太紧,喵呜一声挠在她手背上,十六吃痛,蹙起眉来,一双眼底一时烟笼雾绕。

席沛先吃不住她这样的神情,忙叫吴妈拿来医疗箱,半跪在她身前替她包扎。她的肌肤是牛奶一样的白,没经过一点风波,显出种完美的锦绣,此时添了两道红痕,倒似打破瓷瓶。席沛先心疼,就要去拎那猫,可她抢过来,不悦道:“作什么和只小畜生过不去,它能懂什么!”

“十六。”席沛先握着她的手,揣度着她的神情,到底只说,“我不是看轻你,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除了你,我再无人可托付了。”

时日已过春季,飞絮无声,一格格掠过橡木的地板,她站在那里,垂着头轻轻抚摸小猫。猫儿细细呢喃,她轻轻笑了一下,忽然提到件不相关的往事。

“你记得吗……那年我十六岁,不愿去留学,你便陪着我坐在湖边。那天的湖水可真漂亮呀,倒垂着满天的星,又斜斜插进了花海里。”

席沛先一时无话,她却已抬起了头,问:“邰老二什么时候来?”

“过几日……”

“那你先陪着我做几身衣裳。”她嫣然笑道,“你可是大财主,这样打秋风的机会,我哪里会放过。”

席沛先心里有愧,将公事都推了,封了一条街陪她去做衣裳。霞浦路最出名的裁缝铺子,师傅过去是宫里的御用裁缝,看到她,还要上前行礼。十六拦住他说:“好啦,都什么年岁了,还这样多礼。”

老裁缝这才引着她去挑料子。她长得漂亮,什么样的颜色放在身上都成了陪衬。架子上摆的都是最时兴的料子,洋缎、杭绸、缂丝……她圆润洁白的指尖划过去,半晌后,泄气道:“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要……”她认真地想,却又调皮,“要旁人都没有的。”

席沛先替她选了匹料子,银紫色的杭绸,掐着万字不到头的细边,又以银线精心地绘着稀疏的几枝海棠花。大概是他红颜知己不少,选起来得心应手,也不要旁人伺候,自己替她提在身前,对着镜子说:“这颜色衬你。”

“你这是哪里学来的讨好女人的手段,我竟不晓得,三少还有这样的好眼力。”她似笑非笑,到底应下这一匹,却又刁难道,“美是美,却也不算独一无二。”

“既然讨了你的欢心,旁的便都好办了。”

他说着,低声吩咐老裁缝,副官便跟着一道走了。片刻后,副官抱着几匹布出来,都是这样的花色,堆在街上,就地便烧了。这样好的东西,沾了火也不过片刻便成了一捧灰。席沛先将仅存的一匹给了老裁缝,笑道:“这下满意了?全上海滩头一份。”

自打皇帝退位,帝制改作共和,不到十年光阴,大总统便换了七八任。可肃京的邰氏,同沪州的席家,一南一北,却是屹立不倒,以江为界,两处交割。

席沛先最讨席先生喜爱,如今掌了兵权,更是一人之下。他常送十六东西,十六挑剔,自小养得眼光高,瞧什么都可有可无,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她是从天下第一的富贵地出来的,什么不曾见过?可抚着这料子,心底却一时翻涌。

席沛先站在门前,替她将门拉开,瞧她不动,便微微转过头来。席家多美男,席先生儒雅,到他这里却成了锐利,一双凤眸明亮如有邪气,可对着她,却从来只有温柔。

十六拎着包,他跟在后面,不紧不慢。一条街不见小贩叫卖,统统规规矩矩地束手站在那里,她忽地被他叫住。席沛先手里握着支银丝糖,被卷成兔子的样子。她不接,把手背在身后:“我不吃这个。”

“尝一尝吧,是甜的。”

十六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舔了一口,倒真是甜的,不过放糖太多,有些倒牙。她自小吃得味淡,皇帝管着,连糖都不能多吃。

这一支银丝糖她只吃了几口,夜里便闹起肚子。吴妈给他打电话,他赶来时,十六疼得满头是汗,却已经沉沉睡去。她睡时眉头皱得紧紧的,贝齿咬在唇上,显出苍白的影来。席沛先替她将额上的汗擦了,沉吟片刻,问吴妈:“叫褚先生来了吗?”

吴妈顾忌十六,只摇了摇头。席沛先心头火起,站起身走了一圈,复又按捺住,只压低声音说:“将他给我叫来!”

吴妈不敢忤逆,半晌后,褚先生总算拎着医箱赶来了。席沛先起身迎出去道:“半夜劳烦您了。”

“哪里的话,照看……本就是我的职责。”

席沛先看着褚先生替十六把脉施针,这才对吴妈使个眼色。吴妈跟着他下到楼下,他一脚踹倒了茶几,落在羊毛毯上近似无声。吴妈被骇了一跳,紧接着就听得他沉声道:“下次你若再这样自作主张,便给我滚回老宅去。”

吴妈是席先生派来的,说是照顾十六,实际是为了看管住她。褚先生却是当年皇帝留给十六的,席先生不乐见十六亲近这些人,吴妈便连通知都不肯。席沛先简直不能想,若是自己不在,莫不是十六只能這样疼着熬到天亮。她有最尊贵的血脉,偏偏如今进退不得。

褚先生走后,席沛先坐在床前。十六已经醒来,望着他软软地道:“三哥……”

“我在这儿。”他握住她的手,一面替她温暖,一面道歉说,“是三哥不好,不该要你吃街边的东西。”

她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将他的掌心贴在面上,合上眼说:“你陪着我。”

窗外已露出鸭蛋青的颜色,慢慢地掺上了水红,朝霞妩媚明艳,席沛先想过去替她拉上窗帘,可她拽他那样紧。她自小这样,睡觉时不能离人,手里也总要拽点什么。后来他强行送她去留学,码头前,她含着泪上了船,却又探出头来,哽咽说:“三哥……离了你,我要怎么办?”

这近十年光阴打马而过,一转眼,她已经这样大了。

席沛先望着她,心里一时念头许多,想要俯下身亲吻她,可到底,也只是坐在那里。

第一场秋雨下来时,邰长望来了沪州。十六去迎接他,他提一个牛皮箱子,手肘上搭一条长风衣。车站里人潮攒动,他越走越近,伸出手来说:“好久不见了。”

“邰二哥。”她大大方方叫一声,又说在德春楼替他设了宴。

邰长望话并不多,只是含笑看着她,半晌后才说:“你变了不少。”

“怎么讲?”

“第一次见你时,你给了我一个耳光。”

十六大窘,仔细想想,真有这样一件事。她眼光躲闪,可邰长望忽然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将人带入自己怀里。下一刻,一群人匆匆地向着将开的列车赶去,十六吓了一跳:“我本说要清场,可又怕太过扰民。”

“怎么能为了我一个耽搁了旁人出行。”

他一向脾气好,和他老子那股土匪气半分不像,人们都说他像他母亲,百十年的书卷气才能熏陶出这样一个人来。她在心里腹诽,陪着他尝了本帮菜,又去听评书。小丫头端着茶水过来,不知怎的脚下绊了一下,还是他伸手先扶住,很和善地要她下去。

一旁的十六一边拿茶盖撇着水里的沫子,一边调笑说:“你倒是同过去相差无几。”

邰家人脾气都大,况且当初逼皇帝出紫禁城的,就有邰大帅一分子,十六恨他们,恨得具体有对象,由此格外不能容忍。

当时还是邰长望来请她吃饭,她抬手给了一个耳光。桐儿吓坏了,挡在她身前,怕邰家人动手,可他只是摸了摸脸,又很恭敬地邀请说:“饭菜都要凉了,恐慢待了格格。”

他这脾气,说好听了是温柔和善,说不好听了便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十六到底泄了气,老实地跟着他去饭厅。

邰夫人当时已经不在了,邰大帅带着三个儿子外加一个小女儿正襟危坐。看他们来了,男人们倒是都没多问,小女儿却在父亲怀里脆生生地说:“二哥哥脸上这是怎么了?”

十六有些紧张,到底还是怕邰大帅的,可邰长望一笑,慢条斯理地说:“被猫儿抓的。”

“咱们家没有猫呀。”

“现下不就有了。”

小姑娘被搞糊涂了,一边的邰老三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邰大帅敲敲桌子道:“格格,家常便饭,倒是委屈您了。”

十六不说话,坐下吃完,她是皇家的仪态,腰背挺得笔直,只吃面前三道菜。突然打斜里伸过来一筷子炒花菇,却是邰长望若无其事地替她夹的。

她在邰家住了大半年,直到沪州那边的席家派人来接。那天也下了雨,顺着屋檐一溜儿往下淌水,邰长望替她撑着伞,自己大半个肩头露在外面。她心里开心,却又有些忐忑,不晓得会是谁来。身后,邰长望忽然问她:“肃京不好吗?”

她愣了一下,才随口说:“我不喜欢这样的老宅子。”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父亲在郊外有套官邸,不然我陪你去住几日。”

她本来心就乱,听他没头没尾说着也没当真,只笑道:“那边都派人来接了,等我过段日子回来瞧你,再同你一起去看看。”

闻言,邰长望便不再说话。

她认真地望着门口,果然瞧见席沛先走了进来——他长高了不少,练出了修长有力的身形,不大像个少年人了,有了青年的体态。十六冒雨跑过去,他把她一把抄在怀中,抱得紧紧的,笑道:“还是这样子胡来,雨是好淋的吗。”

他一说话,十六就忍不住笑,却又掐了他一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装疼,龇牙咧嘴逗她开心,又抬眼看过去。邰长望还撑着伞站在那里,隔着重重的雨幕,两人对视,到底是邰长望先转开了视线,连句话都不曾讲,便又没入了邰家那层层叠叠的亭台中去了。

往后的岁月,十六再未回去过肃京,那肃京的官邸也不曾去过。

说书人将惊堂木一拍,满座寂然,邰长望却自桌下伸出手来,握住她如玉的指尖,看也不看她,只瞧着前方。

“十六,”他说,“我只是没想过,你这样没有良心。”

十六心底漏跳一拍,却又装作没有听懂,抽出手来捋了捋鬓角:“那我同你赔个不是。”

“我不要你的不是。”

十六岔开话题,先说龙泉寺的樱花开得漂亮,又说黄浦江头有条大鱼,改日带他去看。他不逼迫她,唇边含着笑听她讲话,似乎这便是世上最重要之事。

入了夜,邰长望送她回去,她穿得单薄,一件洋缎的水绿旗袍,绣着六角梅,别致又妩媚。他将大衣搭在她肩头,她站在门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底怅惘,一回头,却看到席沛先站在那里。

院中种着棵丹桂,正是花开的时节,香得人无路可退。十六慢慢走过去,他不语,先将她肩上的外套丢到一边,又脱了自己的给她披上,这才说:“他告诉你来的目的了吗?”

十六摇摇头,望着被雨打得落了一地的碎金,心里含糊地想着,这样香的花,不知道明年还会不会有了。下巴却忽然被掐住,强迫着她抬起头来,席沛先望着她,眼底藏着些遮掩不住的情愫。十六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处。他到底放开了她,许久后,低声说:“我后悔了。”

“什么?”

“我不该要你去见他,他来沪州又有什么要紧的,我不該将自己藏得好好的宝物露给旁人看的。”他说这话时,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乱世如海,而身如浮萍,往日不敢说的,不能说的,如今却再不管不顾。十六抽了口气,将眼底涌上的热流压了下去,转过身来,只说:“待这件事了了,我们去小镜湖放风筝好吗?”

身后,席沛先拥着她,下巴压在她的肩头:“十六……”

他说不下去,熄了心思,两人就这样安静地抱着。雨淅淅沥沥,从花枝落下来,满园的暗香浮动。可花期稍纵即逝,秋已来,风将至。

这晚之后,席沛先便不许十六再出门。

吴妈紧紧盯着她,连她去厕所都要跟在后面。十六不胜其扰,气笑了说:“我去房中待着,你坐门口好不好?”

谁晓得吴妈竟真的搬了凳子端正坐着,十六气得牙疼,拨电话骂了席沛先一顿,他倒难得好脾气,在电话那边听得唇角都翘了起来,哄她说:“脾气这样大,带容胜铺的桂花红糖给你泡水喝。”

“你做什么把我关在家里?”

“你误会了,”他笑起来,毫不要脸地道,“只是最近沪州不太平,我怕你出事。”

他一向说一不二,真将她在家关了半个月。这天她刚烫了个新式的卷发,席沛先便沉着脸进来。他脸色不好,吓得满屋人噤若寒蝉,还是十六瞥他一眼道:“哭丧个脸干吗?”

他摆摆手,满屋的人安静地退下,他这才道:“邰老二真是不像邰家人。”

“怎么说?”

“我真是怀疑当年我同他抱错了,他这样阴险狡诈,分明像我家老头子。”

十六喷笑:“你怎么什么都敢讲,被席先生知道了,又要用家法修理你。”

他缓缓舒出口气来,坐在沙发上叹道:“他自己独来沪州是明修栈道,私下里却要邰老三联合了姜氏一道,截了铁路,逼着老爷子和谈。”

“你家同邰家二分天下,姜家一向做实业生意,又和你父亲有什么好谈的?”

闻言,席沛先捏捏鼻梁,像是倦极,安静了良久才低声道:“他们要我父亲交出传国玉玺来。”

十六猛地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不过片刻,气得连眼睛都泛红了:“传国玉玺同他們有什么相干!”

“十六,”席沛先安抚她,“他们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撕毁合约罢了。”

当年席邰两家都欲一统天下,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权衡之下于锦州签订了协议,约定隔江而治。这几年来两家时有摩擦,却谁都不愿担了那起兵的名头。如今邰家找了借口,说是席先生有亲日的倾向,传国玉玺乃是百年国宝,须得细细珍藏,免得被送了日本人来谄媚。

这样的欲加之罪,还如何谈得下去?十六想明白关窍,在席沛先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轻轻说:“那玉玺是我叔父的。”

“我晓得。”席沛先握住她的手,“我不会给他们的。”

“当年叔父自紫禁城出来,跟我和爸爸说要做闲云野鹤,一起在院子里种花……可火车走到阜阳时临时检修,我只是去散了一会儿步的工夫,我们所在的那节车厢就……”

人生似是回到了那一天,她抱着一捧野花向着火车走去,下一刻,大火冲天而起,她被气浪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等她看去,只瞧见火光满天,哭声连成一片。她站不起来,只能手足并用地向前爬去。她想叫叔父,叫爸爸,可爸爸为了护着叔父,自己当场就死了……

一颗泪落了下去,她自己擦了,平静地说:“若说这事上获益最大的,非邰家莫属,他们家个个虚伪,还将我接到家中不准我见人,若不是你来接我,想必我也活不到这样大的年岁。”她一字一句都含着血,席沛先听得心底柔软疼痛,不由得握紧了手:“都已经过去了。”

“我只是不晓得,人心竟是这样的,他们怎么还有脸面提要传国玉玺?”

当年皇帝将玉玺交给她保管,她一并带下了火车,后来皇帝远走隐居,她则藏在身上,小心翼翼,到底是平安带到了沪州,交由席先生看顾。这一样东西,早不是国宝那样简单,是她叔父同父亲给她的,最后的念想。可邰家却以此发难,实在是欺人太甚!十六端坐在那里,面色看起来平和下来,可席沛先了解她,明白她这是气极反静。

过了两日,十六又在家中设宴。这次不请什么长辈,只是邀了圈内的交际花同一众会玩的。十六穿一身洒金的洋裙,只到膝头长短,流苏水一样摆开,露出雪白的肌肤。她玩得开,跳快三步,笑起来微仰着头,别有种明媚的风情。

邰长望推门进来,刚巧见她将一朵玫瑰咬在唇间。她肤白如雪,玫瑰妖娆,像是噙着一团火。人群里,她眼波转过来,望着他一笑,越过众人牵住他的手。曲子一变,成了华尔兹的调,两人跳完一曲,这才走到烟室。

她夹了一支烟在手里,瞥他一眼,他这才反应过来,划着一根火柴,笼在掌心里替她将烟点起。她抽烟也好看,并不粗俗,优雅地吞吐烟雾,半晌后,抚了抚唇角问:“你们要玉玺?”

邰长望手顿了顿,这才若无其事地收回来,掐灭了火问道:“从哪里听来的?”

“你说呢?”

她似笑非笑,像是喝醉了,腮边飞着薄红,就那样歪着头看他。他凝视着她出了神,想到那一日天光晴好,他拿了一只风筝给她,那风筝是凤凰的样子,拖着长长的尾。隔着窗,他却看到她倚在那里。窗下的海棠开得极艳,这样的花偏偏没有香气。她脸上缀着泪珠,哭着,却没有一丝声响。

时间像是凝固了,这一刻,花美得出奇,她也美,哭得那样脆弱,仍明艳不可方物。少年人一生也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象,似是刻在心头,转眼,便像过了一生。

“若我说是呢?”

他问完,就看到她微微蹙了眉,像是玩笑似的说:“那你们,便都是我的仇人。”

“十六,”他说,“这样久了,我想,你该晓得真相了。”

沪州难得下雪,雪珠子从漆黑的天幕坠下来,落在地上便迫不及待地化了。

席沛先自门外走进,肩头湿了一片,顾不上擦便往书房走去。他用惯的丫鬟站在门口,看到他,像是吓了一跳,不待他走近便跪了下去。

“三少,十六小姐来了。”

席沛先摆摆手,丫鬟如蒙大赦地下去,他这才推开了门。十六正坐在书桌后,面朝着窗,不知在看些什么。窗柩上积了一点雪,并不是白的,反而透出点灰败的颜色,她手里拿着盒火柴,一根根擦亮,火光映亮她的眉眼,点染眉目如有光芒,半晌在她指尖燃成一捧灰,她便复又擦亮一根。

她明明听到了席沛先的声音却不肯转身,席沛先便在门前等着。许久后,直到整盒火柴燃尽,她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窗外一株老梅枝条虬结,开了两三朵伶仃的腊梅,席沛先盯着,只在心底想着:这样早就开了花,今年的冬,来得实在有些早了。

他不语,十六也不作声,屋内静到极点,连雪落下的声音都听得到。许久后,到底是他先开口,问她说:“怎么这么晚了来?”

“三哥,”她轻轻叫他,语调有种奇异的平静,“我想你了,就来见一见你。”

“这样冷的天,你是怎么来的?”

“坐了黄包车。”

“我给你派一个司机,往后去哪里,都要司机送你。”

十六点了点头,从椅子上下来,走到他身前抱住了他。她的怀抱也是香的,柔软如一个梦,席沛先恍惚地抬手抱住她,听到她梦呓似的笑了一声:“真好。”

“什么?”

“三哥,你还在我身边。”她眨眨眼,睫毛像是欲飞的大翅蝴蝶,路灯的光仿佛笼着毛玻璃看不分明,晕黄的一团,似乎月亮落了下来,“你不晓得,爸爸去世的时候,我有多怕。我们从紫禁城出来,他和叔父牵着我的手,站在太和殿前,我怕得哭起来,他却握紧我的手,只是说……”

“别哭,孩子,这天下,终究要还给天下人。”

“爸爸不总陪在我身边,可实实在在是个好父亲。我七岁时夜惊,每日哭醒时,都看到他坐在床前陪着我……”

那时节还没有电灯,深宫中一盏孤灯如豆,照着他的面容,徒然生了疲惫,可他望着她的目光还是那样温柔,轻轻地问她要不要喝口奶子再睡……往后再也没有了,她的父親,她的家国天下……就那样灰飞烟灭……

她说到最后,沉默下去,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衣襟。席沛先恍惚已有了预感,直到听到她开口,才升起一个可笑的念头:原来她竟然已经知道了。

“我父亲的火车,不是邰家炸的,是你们安排的对吗?”

席沛先不说话,她便从他怀中离开,亲自推开了门。门外走进来个人,穿着粗布的袄子,垂着背,瑟瑟发抖地不敢抬头。十六望见她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亲昵地说:“这样久不见了,桐儿都同我生分了。”

这竟是本该也死在爆炸中的桐儿。

席沛先心中痛楚,缓缓转过头来,恰好桐儿也抬起头来同他对视,却又惶惶地道:“格格……”

“你抬起头来,将你同我说的,再跟三少说一遍。”

十六说完,桐儿哪怕还在发抖,仍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那日我上火车前,三少趁着格格同陛下还未出来,交给我一样东西,说是……说是要我找机会放在陛下座位下面。我不晓得是什么,可……”

“可你还是放了,因为你也喜欢三少。”十六点了支烟,一只手撑着手肘,漫不经心地道,“多少年的情谊呀,都抵不过一个男人。”

“格格,是我错了!”桐儿伏地大哭,“我真的不晓得呀……我放了之后心里忐忑,看您下了火车,便下去找您,可我刚下去火车就炸了,我也昏死了过去。后来醒来是在医院,我问清发生了什么,晓得再也没有脸面找您,却也没有胆量自尽。格格,您杀了我吧!”

她哭得极惨,仿佛要将心肠也哭出来,可十六扶起她,微笑着说:“下去吧,桐儿,往后你就将这些忘了吧。就当这一世,我们未曾见过。”

十六就是这样的女子,心硬如铁,当断则断。桐儿茫然地走出去,终于明白,同她的情谊再没有挽回的机会了。屋内,只剩下席沛先同十六,她吐出口烟来,倚在桌上说:“若不是我凑巧下车,是不是你也要将我炸死在上面?”

“点燃引线的人会确保你不在才点燃,如果你不走,他会制造机会引着你离开。”

“我还要多谢你的体贴咯?”十六怒极反笑,抬起手给了他一记耳光,“你要我恨邰家,恨天下人,恨自己苟延残喘地活着,你是天大的好人,可原来,是你——”

她是恨到了极点,恨不能磨牙吮血,可他神情那样悲凉,望着她,缓缓地折膝而跪。

“十六,”他说,“格格,是我对不住你。”

一切像是回到了最初,她是金枝玉叶高高在上,他是被她迷住的下臣之子。如今世事轮回,他仍要仰望她,可她已经不屑于再看他了。

她摁灭了烟,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我明日就走了。”

“去哪里?”

“肃京。”她笑了笑,望着他的眼睛,“我要嫁给邰长望了。”

席沛先还跪在那里,一时间想不到自己要说什么,心苦如黄连,却是咎由自取,可她要走了,他怎么舍得?怎么能够?

“我本想杀了你的,可那太便宜你了,后来我又想,要死在你怀中,可凭什么我要拿自己的死折磨你?”她将这残忍的话侃侃而谈,“所以我决定,要离你远远的,南北相隔,永不相见,我要帮着邰家,夺了这天下,我要席家如丧家犬,我要你,永远后悔——”

“你说,”她垂下眼来,凝视着他说,“我能做到吗?”

“你能做到。”他沙哑着嗓子说,看着她几乎癫狂的眉目,一时想了很多,最分明的却还是那一天,她从远处骑着洋车,风扬起她鲜红色的裙摆,她靴子上那颗猫眼亮如明星,而她笑颜如花,满是被精心娇宠的快乐。

她那样快乐,他怎么舍得她不快乐?

闻言,她似乎愣了一下,又像是意料之中。然后,她就擦过他,推开门离开了。

门缓缓地合拢,他跪在那里,只觉得心一寸寸地凉下去。

父亲曾拍着他的肩说:“陛下不死,你我皆是反贼,金枝玉叶的格格,你又怎么配得上?”

这句话如魔咒,让他走火入魔,执迷不悟,再回首,已是末路。

自此时日如刀,冰凉刻骨,而她是他生命里仅存的火,却离他那样那样远。

天南海北,时光到底是回不去了。

十六嫁给邰长望后,同他只生了一个女儿。天下大乱,邰家同席家终究起了兵祸,拖延日久,到得第四个年头,终于决战于阜阳。那时席家已现败相,最后一战,席沛先亲自指挥,却也殁于战场,一生不过短短二十几个年头。

而这二十几年,他不快乐的时候多,快乐的时候少,大多因为十六。

他的快乐与不快乐,都因她而起,他却愿意用自己一条命,换她后半生都能快乐。

那么,便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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