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羡千山绿

白泽

“北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四角，人目、彘耳，其名曰诸怀，其音如鸣雁，是食人。”

——《山海经·北山经》

一

“诸怀，北岳这里除了黄沙便是妖怪，一点也不好玩。听闻现在的凡间，春有繁花冬有雪，我真想亲眼去看看那些美景啊。”青芝一边说，一边侧头看向旁边面容俊美的蓝衣青年。

城楼顶端窄小仅容一人端坐，诸怀就坐在了幽蓝椅上，残阳如血，幽蓝椅四角的灯散发着盈盈幽光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青芝觉得，若非诸怀额上有四个类似牛角的角，远远看着，还当真如凡尘折子戏中所描述的那些世家公子一般，翩若惊鸿，让人挪不开眼。

昔年女娲娘娘在凡间捏土造人之后，为防止妖怪祸乱人世，便与诸神一起将北岳从三千世界中分割了出去，专门用于各种妖怪居住。诸怀和青芝原本为妖怪之首，后受女娲娘娘感化拜其为师，在上古诸神之战中大放异彩，但因为他们并非天生的神族，纵使建立了诸多功勋，天界对他们也不放心。是以北岳被分割出去之后，当有神族提到看守之神的分配后，天界便理所当然地将他们分到了此地。

从此岁岁年年，只要妖怪们还在周而复始地诞生，他们便必须要镇守在此地永远不能离开。青芝生性天真活泼，自从被分配到此地后，便一直对外面的世界念念不忘，只要北岳的漫天风沙暂且停止了肆掠，她便会拖着诸怀去北岳最高的城门处眺望那遥远的凡尘。晚霞将少女原本有些稚嫩青涩的面容也染上了三分娇媚殊艳，她的眼眸里写满了对凡尘的渴望。

两人一同诞生，一同拜师，最后又一同被分配到了此地镇守，千万年的相处，诸怀也就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便将青芝放在了心上。他不知道那样的感觉是不是爱，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绝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而另外一个，便是为了补天而牺牲了自己的师父女娲。

在诸神之战中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豁出性命去保护她，可一旦两人单独相处时，他却总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是其他的男子听闻自己喜欢的姑娘说这样的话，能说会道的大抵会立马接过话茬，嘴笨一点的大抵会默默地听对方倾诉。但换作被誉为天界第一老实人的诸怀，每到这时都会一脸着急地道：“青青，你可不能做傻事，擅离职守是要被拉上诛仙台受罚的。”

思绪被人打断本就是极其容易引起他人不满的一件事，再加上诸怀又是第三千多次泼她冷水，青芝不由得柳眉倒竖，颇有些恼羞成怒地道：“诸怀，我素日是怎么教导你的，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就是因为你总是如此，别的上神都早已妻妾成群了，你却还是孤单只影的一人，白瞎了你那张好看的脸。”

然而对于青芝的嘲諷，诸怀却好似根本没有听到那般，只是看着她道：“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其他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青青，当初师父对我们说过，我们身为神就一定要谨记自己的职责，如今北岳未稳，我们当真不能离开。”

瞥见少年格外郑重的神色，青芝便知道这呆子又当了真，抬手扶额好半晌，方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诸怀，我并不是说当真要离开，只是有些受够了这里一成不变的生活。”

二

自从那次对话结束，诸怀便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总感觉青芝对这里的厌倦与日俱增，很有可能会出什么变故。因此，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诸怀几乎与青芝形影不离，也让青芝烦不胜烦。这样被跟了几天，青芝实在受不了，便回头对诸怀怒目而视：“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不跟着我了？”

那时候的诸怀，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他要好好看牢了青芝，不能让她做出任何傻事。但他素来最怕青芝生气，是以当她语罢之后，良久，他方才握紧拳头，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她：“我怕我不跟着你，你就会悄悄离开了。”

许是没料到诸怀会说这样的原因，青芝抬手戳了戳诸怀额上的角，又好气又好笑：“先不说我根本不会离开，再者你又不是什么没断奶的孩子，这么粘着我干吗？就算是孩子，长大了也会离开父母，万一某天神族将我们其中一个调到其他地方，或者我寿命耗尽先一步死去呢？”

听到青芝说不离开，诸怀便松了一口气。至于后来青芝所说的那些问题，诸怀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道：“总之这辈子，你在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如果你死了，我也绝不苟活。”

诸怀说得认真，可是青芝却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觉得他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呆子。但事实证明，诸怀的担忧并没有错，青芝后来果然离开了北岳。

三

诸怀一直记得，那会儿正值北岳的冬天，大雪肆掠，却有人影往他们所在的地方而来，越来越近。青芝本来正坐在城门最高的地方眺望远方，这样一来便最先发现了对方的接近。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对方身上既没有神族的气息，也不似妖族，竟是——

“凡人？”

随着那人距离城门越来越近，诸怀也渐渐发现了他的存在。少年衣衫褴褛，一看便是吃了许多苦才来到这里，可偏偏一张脸却生得皎如明月，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来者何人？可知这是妖族聚集之地，擅入者死！”

似乎走到城门之前，便用尽了少年所有的力量，他用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好半晌才抬头用清朗的声音面无表情地应道：“我知道这里是北岳，我找这里已经很久了。”

也直到那时，诸怀和青芝方才知晓，原来当初神族分割北岳的时候，并没有将北岳彻底分割出去。因为北岳与凡间紧紧相连，一旦强行分离，凡间也会损毁大半。神怜悯世人，所以后来就用结界阻隔了北岳和凡尘，以至于北岳看凡尘远在天际，而凡尘却能够清楚地看到北岳的存在。只是由于神布下的结界十分强大，这些年来凡人虽能窥见北岳，幻想着跟北岳有关的各种传说，却从来没有一个凡人进入过这个神秘的地方。

少年说，自己名唤君璃，本是大周国的太子，国中内乱，皇室中人被乱臣贼子所杀，父皇母后用尽了一切手段，才让暗卫护着他杀出了一条血路。他的父皇母后都希望他能就此远离纷争，好好活下去，可亲眼见证了所有亲人的死亡后，他日日夜夜都恨不得将敌人彻底撕碎，祭奠惨死亲人的亡魂。然而彼时大周的皇室甚至依附于皇室的世家和大臣都被彻底血洗，君璃孤立无援，想要复国几乎算得上是天方夜谭。

在历经了长达一年的一筹莫展之后，君璃便将希望寄托在了充满了各种神秘传说的北岳。说来也巧，北岳的结界是由神布下的，而大周皇室的先祖曾与神相恋，子嗣后代虽无神力，却有神之血的传承，是以他才得以平安进入北岳。

外界传说，北岳里有蟠桃，食之可长生不老；亦有人说，北岳是由金山堆砌，玉树为林，藏着数之不尽的奇珍异宝；还有人传言，在北岳住着善良的神，可以实现世人一切的愿望……可让君璃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耗尽心血来到北岳，才发现所有传闻不过是世人的杜撰罢了。这里没有蟠桃，没有宝藏，唯有的神，却不会帮人实现愿望，只负责看守北岳境内的妖怪。

在得知这一切的真相之后，君璃惨然一笑，呕出了一口鲜血：“北岳一无所有，那我究竟为何要来到北岳？为何来北岳！”江山易主，旧皇当诛，君璃能进入北岳境内，多亏了暗卫们的拼死保护。但那支属于皇室最后的力量，也在他进入了北岳的同时，全部被乱箭射杀了。许是因为太过绝望，又许是因为接连赶路已经耗损了少年的所有心力，在说完这一句后，少年便彻底晕了过去。

诸怀虽感慨君璃的遭遇，但因为秉着守护北岳的职责，决定洗去君璃脑中的记忆，让他忘记自己过往的身份，忘记对北岳的执着，然后将他送回凡尘，让他重新开始新的人生。神不可以干预凡人的生死，更不可以干预凡尘的王朝更替，这是他成为神之初，就一直谨记的事。可在他出手之前，青芝就将君璃护在了身后，神情戒备地对他道：“诸怀，你不能随意替他人决定人生。”

那么沉重的责任，都未曾压垮这个少年，青芝欢喜他如画的眉眼，更欣赏他的坚韧不拔。诸怀看到青芝眼底的倔强，先是一愣，而后才继续笨拙地解释道：“我不会伤害他的，但北岳的一切，绝不能被外界凡人所知晓。更何况，忘记一切，对他、对我们都好。”

只可惜忠言逆耳，注定了不好听，更注定了没有人会听。当时因为青芝知晓自己的力量不如诸怀，如果他强行阻止，君璃的人生就此便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是以那天的最后，青芝到底还是选择了妥协。她温声对诸怀道：“但眼下风雪甚大，他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如让他在这里将养几天，待他身体好一些了，我们再抹掉他的记忆，将他送走吧。”

一般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诸怀都对青芝千依百顺。可他万万没想到，青芝不过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而接下来的几天，她居然想尽一切办法，和君璃一起离开了北岳。

四

神一旦抛弃自己的职责，私自潜入凡尘，便会被消除神籍，堕落成妖，从而被天界通缉，诸神追杀。也正是因为如此，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私自下凡的神几乎寥寥无几，偶有为之者，大多下场凄惨。

对于青芝的离开，诸怀简直气坏了，他不理解，为什么千万年的陪伴，却抵不过她和君璃的短短数天相处。然而感情，就是这种荒唐到让人难以置信，离谱到让人奋不顾身的事情。也直到那时，诸怀终于明白，为何他对北岳永远不会腻味。因为北岳有青芝，有他喜欢的姑娘。而现在，青芝不在了，北岳于他，也再无任何吸引力了。

将看守的职责全部移交给前来接手的好友之后，诸怀便决定去凡尘寻找青芝。好友苦口婆心地劝道：“值得吗？一旦私自去往凡尘，便意味着你再不是神，甚至一不小心暴露行踪，还会引来神族的追杀。甚至，当你进入凡尘的时候，力量便会被压制到最低。”

若一旦暴露，又无力反抗，最后的结果，唯有死亡。可尽管知晓这一切，诸怀还是选择了义无反顾地离开。青芝不谙世事，君璃又野心勃勃，他很担心青芝的安危，更担心单纯的青芝会被君璃所利用。

五

然而天上一天，凡尘一年，尽管诸怀以最快的速度交接好了一切，可當他寻到青芝的时候，凡尘依旧已经过了好几年的光阴。不过幸好，在青芝最危险的时候，他堪堪赶到了。彼时君璃一心想要复国，青芝便跟着他四处奔走集结力量，而后因为她力量被压制，也比凡人强上许多的缘故，但凡两军交战，青芝总是会为了替君璃赢得胜利而一马当先地出战。

可青芝已经不是神了，无休无止的战斗，她也会受伤她也会累。眼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敌人有备而来，不管将士的数量和质量都高出他们太多，若非诸怀及时赶到，她必定会死于混战之中。诸怀不关心凡人的战争，他只是想来带走青芝，让她不要再继续做傻事。但浑身是血的青芝，却并不愿意跟他离开。

她说：“诸怀，帮我，要是此战输了，君璃必死，我也活不下去的。”

青芝有多喜欢君璃，诸怀便有多喜欢青芝。青芝不走，他就只能陪她一起留下。也正是由于有君璃的加入，本来必输的战，最终反败为胜。此战大捷，君璃十分高兴，更不愿意让诸怀离去。他知道诸怀是为青芝而来，便让青芝去挽留君璃。诸怀可以对任何人冷静相待，却无法拒绝青芝的任何要求。是以当青芝拉着他的袖口，用柔软的声音恳求他：“诸怀，求求你留下来。”诸怀便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都逃不掉了。

六

因为青芝和诸怀鼎力相助，而后君璃的势力越发进一步扩大。只唯一出人意料的是，青芝在此时怀上了君璃的孩子。在确认自己怀孕后，青芝喜极而泣，在她眼里，那是和君璃爱情的见证。但对比她显而易见的开心，君璃的反应却冷淡了许多。

得知这个消息，一向自制力非常好的诸怀，破例在军中饮了一夜的酒。军中将士大多受过他的救命之恩，遂纷纷劝他：“以将军的功勋和地位，何愁佳人难得？”诸怀搁下酒坛，往日璀璨的星眸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非她不可。可答案就是非她不可。离不得，逃不掉，放不下，忘不了。最后，变成了无可奈何。

诸怀知道他喜欢的姑娘，是那样固执，所以这一生，他最大的愿望，便是为她做一切她需要他做的事，默默守护她的幸福。但诸怀想了那么多，却唯独没有想到，人的野心，是会不断膨胀的。落难于微时，君璃是曾真心感谢青芝的不离不弃，可眼下皇位唾手可得，他却开始对青芝逐渐忌惮。

青芝虽然喜欢他，却绝对无法容忍跟其他人一起共享他，但他要巩固皇位，就注定不可能只有她一个。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青芝愿意为了他委曲求全，可是他除了天下，还想要更多更多。比如妖的心，食之可増寿千百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君璃故意设计让青芝的胎不稳，之后又故作慌乱地恳求诸怀帮忙去寻找妖怪保胎的药。

众所周知，目前只有北岳境内，才有适合妖怪所用的药。所以，为了青芝母子的安全，诸怀毅然决定冒险重返北岳，替心爱的姑娘寻药。可让诸怀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九死一生地从北岳带出了药草的之后，迎接他的却是心爱姑娘的死讯，以及针对他布下的天罗地网。而原本文弱的凡人帝王君璃，却拥有了足以媲美妖的力量和寿命。

七

在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诸怀双眼通红，从未有过地愤怒。而许是看他已经落网，再无挣扎的可能，君璃看着他的眼，笑吟吟地对他说：“那个蠢货，我让她带我离开北岳，她就放弃了神的身份，带我离开；我让她帮我争夺皇位，她就二话不说地答应；最后明知道我想要她的命，她也还是毫不犹豫地给了。这个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仅因为一句微不足道的喜欢，便能为之倾其所有，却到死都不明白，这两个字，根本分文不值。”

因为喜欢，青芝愿意为了君璃付出一切，甚至是她的命。因为喜欢，诸怀愿意为了青芝放弃一切，默默相守。诚然，君璃说的没错，他们都是这个世间最大的傻瓜。但正因为他们傻，才会由于喜欢的人死去，而不惜一切。强行动用秘术挣脱了束缚，他唇角带血，笑容凄艳地向君璃步步逼近。

“既然青芝那么喜欢你，她死了，你怎么能独活呢？”尽管知道，太过强大的力量很快便能引来神，到时候他自己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可这个世间没有了青芝，生命，地位，权力，对他而言，都再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尾声

君璃吃了青芝的心，便成了妖。而后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的诸怀，便将君璃吞噬殆尽。神族到来的时候，见诸怀身为神堕落成妖后居然食人，想也未想，便用神器给了诸怀致命一击。

后世皆传，北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四角，人目、彘耳，其名曰诸怀，其音如呜雁，是食人。但却很少有人知晓，那是诸怀第一次食人，也是最后一次。

他死前唇角带笑，只留下了一句轻声的呢喃，消散在风中。

他说：“青青，我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