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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卿换春衣

2017-04-18阿列

飞魔幻A 2017年4期
关键词:师娘棺材师兄

阿列

天气正好,年忽忽坐在台阶下刺啦刺啦地削着木头,一朵又一朵散着木香的卷花儿落在她脚边的暖阳里,墙头有叽啾叽啾鸣叫的鸟儿。她的侧影贴在雕了云纹的木门上,发髻倾斜、头微低、腰略微弯着,像是春日里的柳枝。

罗辞悄无声息地翻墙进来,立在墙下将她望了许久,见她毫无察觉,便大声喊道:“忽忽!”

埋头专心干活的年忽忽被他一吓,猛地回身,破旧的凳子被她一带发出吱呀的声响,其中一条腿“啪”地断开,她整个人往下一顿,跌到了地上。

罗辞焦急地跑过去,弯身关切地看了看,叹道:“可惜了这矮凳。”

年忽忽一抬手,揪着他的衣襟将他往下拉,咬牙切齿地道:“你赔我凳子!”

罗辞故意顺势往下弯腰,两人的脸靠得很近,阳光从他们之间穿过。他看到年忽忽冒着怒气的一双眼,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木香,忍不住又凑近了一点点。年忽忽大概是被日头晒久了,脸蛋红扑扑的几乎要冒熱气,抬起另一只手把罗辞的脸推开。

她的手心也是热乎乎的。

“凳子是你坐坏的,我碰都没碰,凭什么要我赔?”罗辞满不在乎地拨开她的手,看了眼两人面前的木头,“又在给自己做棺材?这两年你都做了几个了,总是不满意。”说着用手指拂开木屑,“其实你也不用折腾,等你死了,我直接拿草席把你一卷埋土里,不用棺材。”

年忽忽拾起一旁的小斧子,仰头对着罗辞甜甜地笑:“这棺材是做给你的呀!”

罗辞一把拍开她的手,往后连退几步退到墙下:“多谢多谢,不必不必。我只是顺道进来看看你,有事先走了。”说着一纵翻过墙头,身影便倏然不见。

有事,他的事无非就是给尹姑娘看家护院。家有良田百亩、吃喝不愁,本可以在家中坐吃等死,他却偏偏跑去尹家当护卫,真是上进的好儿郎……年忽忽心烦意乱地踩了踩地上的碎木屑,冲着罗辞离开的方向扯着嗓子喊了句:“你别再来了!”

可那晚罗辞还是来了。夜色暗下来时,年忽忽的店门口已很少有人走过,铺子里挂着寿衣,堆着纸钱、纸人,角落里摆着的一副未上漆的棺材,笼着蒙蒙的昏黄的烛光,透出股诡异阴森的气息。年忽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去抬门板,却摸到一只温热的手,吓得她一个激灵,拔腿就跑,跑了两步被人提着后领一扯,往后跌倒在某人怀中。

某人扶她扶到一半,突然变了主意收回手侧开身子,年忽忽在他怀里还没靠牢便一屁股坐到冰凉的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半天起不来身。

罗辞连忙将她拽起来,仔细看了看她跌倒的地方,长舒一口气道:“还好,砖没碎。”

年忽忽要气飞了,跳脚去掐罗辞的脖子:“棺材是现成的,我这就了结了你!”

罗辞却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你这铺子阴气太重,晚上没人来,我怕你害怕才来陪你的。”说着就撸袖子搬门板,帮年忽忽关铺子。

他几乎每晚都在这个时候过来帮忙,关了门两人在屋子里吵吵嘴,罗辞絮絮叨叨地说尹家又来了几个贼几个刺客、尹姑娘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抄了哪些经书……年忽忽并不想听这些,便把话扯到今天城里又死了几个人、谁家买了最好的寿衣……

提到寿衣,罗辞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身上的长袍脱下来抖开,指着胳膊处的一道口子道:“今天追刺客时不小心被钩破了,你给缝缝。”

年忽忽故意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让尹姑娘给你缝缝呗。”说着伸出自己的手晃了晃,“我这双手哦,只给死人缝衣服。”

罗辞“咦”了一声:“可是你也给自己缝过……”

年忽忽顿时拍桌而起,将罗辞赶出屋外,吼道:“你死了我也不给你缝!”说着用力地摔上门。罗辞屈指叩了叩,年忽忽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屋外没了声音,年忽忽偷偷开了门看了看,罗辞已经走了,大概找他的尹姑娘去了。这种人迟早要被打断腿的!年忽忽气愤地想。

尹姑娘是辰扬城城主的独女,生得白嫩,像是从牛乳里泡出来的,且五官精致,袅袅娜娜惹人怜爱,城中立誓要娶她的男儿不知有多少。

三年前的清明,年忽忽去给师父师娘扫墓,罗辞和师兄云薄陪着她。刚下过小雨的天飘着团团灰色的云,新生的嫩绿草叶湿嗒嗒的,泥土松软得仿佛被蒸过。年忽忽把祭品摆好,点了烛火烧了香,跪在墓前低声念叨着什么,罗辞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云薄却在她起身前接过香,对着坟墓恭敬地祭拜了一番。

年忽忽吃惊地问:“师兄你又不认识他们,跟着瞎拜什么?”

云薄大概昨晚没睡好,面色憔悴精神恍惚,发了一会儿呆才回道:“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

年忽忽当时就红了眼,一把抱住云薄的胳膊:“既然如此,师兄你娶了我吧,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不要。”云薄毫不犹豫地说,“我宁死也不娶你,你比尹姑娘差远了。”

罗辞在后面附和:“就是就是,云泥之别。”

年忽忽气得扔了罗辞一脸泥。

当晚她缠着罗辞带她偷偷溜进尹家,看到了在月下荡秋千的尹荇——白月光照着她飞扬的裙角,露出一双绣着柳叶的鞋子。院子里荡着尹荇和丫鬟的笑声,荡得年忽忽心里有点难受。

罗辞一瞬不瞬地盯着尹荇。

“喜欢吗?”年忽忽轻声问道。

罗辞却答非所问:“我要来尹家当护卫了。”

年忽忽半天没出声。夜风有点凉,她差点打喷嚏,捂着嘴闷闷地道:“回去吧。”

罗辞拎起她时听见她又问了句:“是为了尹姑娘来的吧?”

“是。”他说。

师兄云薄早两年就进了尹家当杀手,现在罗辞又要去尹家做护卫,年忽忽认真想过,要不要自己也进尹家当丫鬟去?但她仔细算了算账,还是觉得卖丧葬品好赚,做棺材比给人端茶送水倒夜壶快活多了。当然,对罗辞而言,大概给尹姑娘倒夜壶会比卖棺材快活。

年忽忽的铺子是回辰扬城后向罗辞借钱买下的,欠款至今未还清,罗辞还是她的大债主。

年忽忽小时候跟着师父师娘在辰揚城住过几年,师父师娘去世后,她去投靠了云薄的师父,跟着门下小童子胡乱喊师兄。后来云薄带她回到辰扬城,也带她认识了好友罗辞。

昔日住的地方开了家布铺。年忽忽厚着脸去找当时并不太熟的罗辞,握着茶杯支吾了许久,罗辞一面逗笼里的鸟一面道:“看你这开口艰难的样子,是要借钱吧?”

年忽忽似乎听见了自己的脸烧糊的味道。

“要多少?”

“我想买下城南行烟巷的布铺,大概要挺多的。”年忽忽有些意外,看样子罗辞是要二话不说掏出银票来。

罗辞对着鸟吹了吹口哨,而后慢悠悠地走到年忽忽面前,喝了杯茶,缓缓说道:“要多少我也不借。”

那日回去后,年忽忽翻箱倒柜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堆在云薄面前,叉着腰道:“师兄,替我杀个人,这是订金。”

云薄从中捏出一支发黑的银簪子,问道:“杀谁?”

“罗辞。”

“你这是要过河拆桥?”云薄有些惊讶,“前日听说你要开铺子,他今早便差人送来好些金锭,这等恩情你不报就算了,竟还要杀他?”

年忽忽才知道被罗辞戏弄了,跺脚道:“不杀,你把他揍一顿!”

年忽忽的铺子到底开起来了。街坊四邻总爱在闲聊时扯到她,说她“一个姑娘家偏做死人生意”“城中大概没有哪家敢娶她”……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果然没有人来说亲,她倒也不在乎,天天埋头做寿衣、做棺材。柴房里堆满了奇形怪状的木块和各种工具,她的手很巧,能拿碎木头拼成小人儿或飞禽走兽,装上机关后倒腾一下便能动,附近的孩童常瞒着大人偷偷跑到她店里玩。

尹荇也没出嫁,上尹家提亲的人很多,可她都不喜欢。罗辞无意间提起这事时,年忽忽正在夹菜的手停在半空,偏过头笑了笑:“这不正好,她要是嫁人了,你得抱着我的腿哭死。”

罗辞也笑:“你腿短,我大概要趴在地上才能抱到。”

年忽忽“啪”地放下筷子,一条腿踩在长凳上,不服气地说:“喏,这样你可以蹲着抱。”

罗辞嚯地起身,微微低头去看年忽忽,一只手在她发顶比了比,然后平移到自己胸口,忧心道:“老大不小了,没人来提亲你不急吗?要不我托人给你说媒?”

“哦,不急,不要。”年忽忽坐下扒了几口饭,望望堆在院子里的木料,“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要我给你准备副棺材?”

灯影摇曳,无星无月的晚上,窗外的夜色像是有人从天上倒了无数墨汁,那些墨汁氤氲着包围了这间小屋子,而屋内几盏灯昏暗的光像水一般不停地将墨汁往外推挤。罗辞看着灯下年忽忽低垂的眼,说道:“不用,我不能死在你前面。”

云薄自从做了尹家的杀手后,一年有大半年时间在外面奔波。尹家富有,他赚来的钱其实早够年忽忽还债了,可年忽忽将那些金银收在箱子里一次也没取出来用过。云薄曾劝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安生过日子,别再做这种死人生意。”

年忽忽装着奇怪的样子反问:“师兄,你做的不也是死人生意?说到嫁人,我倒想嫁给你,”说着耸耸肩努嘴道,“奈何你不愿意娶我呀。”

云薄叹气道:“不敢娶,怕你克死我。”

年忽忽想起多年前她看到云薄一双锏砸歪一棵腰粗的柳树时,心中升腾起无尽的惊愕和膜拜,就在云薄练完所有招式气喘吁吁地将锏收起时,飞快地跑过去扯住他的胳膊,眼神坚定地说:“我嫁给你吧。”

“啊?”云薄一脸茫然。

“嫁给你以后,我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你帮我杀了他们,怎么样?”年忽忽一双眼饱含期待,脸上写满了“快答应!你快说好娶了我吧!”

云薄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一把推开她,忍着怒气道:“小姑娘家家知不知羞!”顿了顿,又缓了缓语气,“别老是想什么报仇的事,你也没能力报仇,弱鸡还是放下仇恨的好,报仇是强者的事。”

云薄那句“弱鸡”,年忽忽一直记着。当时她暗暗想,等着瞧,弱鸡也是会啄人的。

天气渐渐凉了,外出大半年的云薄依旧未回,罗辞依旧每天来帮年忽忽劈柴烧火。他不来的时候,年忽忽家里永远不生烟火,有时她饿着肚子做棺材,做着做着实在撑不住,就出门买两个炊饼啃。

罗辞拎着一只烧鹅翻墙进来时,年忽忽正倚着门框在吧唧吧唧吃炊饼,望见罗辞的身影时吓一跳,慌忙把剩下的半张饼全塞进嘴里,塞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费力地嚼啊嚼。罗辞皱眉望住她:“又没做饭?”

“啊,没做,你饿吗,饿的话回家吃去吧,我这儿没饭。”年忽忽口齿不清地道。罗辞放下烧鹅,就撸袖子去生火,年忽忽站在灶台另一边叹气:“你家那么有钱,为什么总爱来我这儿蹭饭吃?最近米价又涨了,你要不要交点伙食费给我?”

罗辞头都没抬:“菜是我买的,柴是我劈的,做棺材用的木头也是我先帮你垫的钱,你还有脸跟我要钱?”

“有啊,反正我脸这……么大。”年忽忽故意比画了一下。

火光亮起来,年忽忽往后挪了几步,罗辞抬眼看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怕火?”

“你没听过那句话吗,女儿是水做的,水火不容嘛。”

罗辞不理她。两人都不说话,灶火烧得滋啦滋啦响,偶尔炸开一声毕剥。年忽忽一边从缸里舀水,一边打破沉默:“尹荇祖母的病好了没有?”

罗辞摇头:“大概是好不了了。”

年忽忽望着他心事重重的模样,抿了抿嘴:“你这忧虑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祖母大病了呢。”闻言,罗辞又不理她了。

她往院中望了望,棺椁基本成型,得赶紧上漆描金。但她万万没想到,漆刚上完,自己也病倒了。窗外风很大,呼啦呼啦像是有人在喊些什么。年忽忽烧得睁不开眼,浑身无力,躺在床上呜呜地呻吟,罗辞拿被子将她裹得严实,又将火盆放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年忽忽的额头,烫得很。他低声唤道:“忽忽,要不要喝水?”

年忽忽张了张嘴,罗辞凑近听了听,她似乎在喊娘?可云薄说过,年忽忽是孤儿,自小没娘的。罗辞给年忽忽掖了掖被子,煎药去了。火盆毕畢剥剥地响,那年冲天的火海似乎又涌了过来,烧得她满地打滚。云薄的师父把她抱起来时她只剩一口气,弱弱地哭着喊:“师娘……”

“师娘……”她一边喊着一边睁开眼,看见一双漆黑的眸子,像墨玉般温润,倒映出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也像墨玉一般冰凉凉。年忽忽抬手去摸,罗辞冷不防被她的手指戳到眼睛,疼得“啊”的一声跳起来。

年忽忽被他的惨叫吓得瞬间清醒。

罗辞捂着眼睛凑过来,关切地问:“好点了没有?”

年忽忽“嗯”了声,罗辞又道:“好点的话就起来,把云薄给你的银子翻出来。你这次病得重,吃掉了不少名贵药材,我先帮你垫付了药钱……”

年忽忽将被子往上一拉,把眼一闭:“我头晕,想吐。”而后任凭罗辞怎样叫唤都装死不动了。

年忽忽刚能下地,便跑到院子里看她的棺材。暗红的漆像凝结了的血,当时她熬夜一遍又一遍地刷着,刷完用手掌来来回回地摸啊摸,直到漆面光滑。上面的花纹还未勾勒,她不会作画,得请人,请个画功了得的。这事还得央罗辞帮忙,他人面广。

年忽忽下了重本,拿了一匣子的金锭摆在罗辞面前。罗辞吃惊极了,拈起一块仔细瞅了瞅:“这些都是云薄的吧?”

“他的就是我的。”年忽忽裹在毛茸茸的狐裘里,“你不是穷人,怎么看见这点金子跟见了鬼似的?”

罗辞将她看了看,道:“铁公鸡拔毛了,鬼见了也会吃惊。”说着将手里的金锭放回去,合上盖子,“我这就给你找画师去。”

罗辞找来的画师是个盲的,年忽忽怒火中烧地揪住他的衣襟咬牙低声问道:“你耍我?”

罗辞还未开口,那画师呵呵笑了两声:“姑娘,我眼盲心不盲,手能执笔便能作画。”

年忽忽将信将疑。罗辞在她耳边轻声道:“这可是我朝最好的画师,一般人请不来的。”

等到看见棺材上似乎在翻腾的云海、云中展翅高飞的彩凤、云下栩栩如生的启门侍女后,年忽忽几乎要跪在画师面前。她眼含热泪望住罗辞,点头道:“我再给你一匣子金锭吧。”

罗辞的手指抚过棺盖,缓缓开口道:“忽忽,你不会这么早死的,何必现在就备下棺材?”

“啊,这不是给我的。”年忽忽眼珠一转,“这是要卖的。”

辰扬城城主的母亲、尹荇的祖母去世了。时节正寒,冷风像刮骨刀般,阴云终日不散,真是适合做白事的天气。年忽忽借了牛车将棺材拉到尹府,献给了城主。她做的棺材在城中很有名声,城主欢喜得不得了,赏了她许多珠宝。

很合算的一笔买卖。

出殡那日转晴了,暖阳烘着整座城池,到处都是懒洋洋的气息。尹府像落了雪般一片白,年忽忽因献棺有功,也到葬礼上祭拜。三炷香插进炉中,她微微抬了下巴去看躺在棺材中金装玉裹的老妇人,心想,尹荇一定把眼睛哭得红肿,罗辞看到要心疼死了吧。

她望了望四周的守卫——罗辞不在,前日云薄传信来说遇到私人麻烦,要他北上接应,他昨日就出了辰扬城。

哭祭之后便要盖棺,然后移到空地做法事。盖棺时年忽忽挤在屋外的人群中,直勾勾地盯住缓缓移动的棺盖。

那是她亲手做的、板中暗藏了无数火雷的棺材,她绞尽脑汁一试再试才做出来,看起来是将大木挖空,其实不过是拼接痕迹看不出来而已。凹槽中有小机关,棺盖一旦打开再合上,机关便会被触发,火雷齐炸,一定很壮观。年忽忽没试过火雷的威力,不过城主和他夫人就站在棺材旁,能炸死一个算一个吧。

棺盖推了一半,年忽忽握紧的手热热的,出了汗。她悄悄咽了咽口水。棺盖推了三分二,有只手突然间握住了年忽忽,她几乎尖叫,转头一看,是罗辞。罗辞?他不是应该策马北上去接应云薄的吗?他不是应该早早就离开了尹家、离开了辰扬城吗?

棺盖几乎全部推上,年忽忽惊出一身冷汗,她不知道火雷的威力,万一整座府邸都被炸飞……她张嘴要对罗辞大喊“快走”,可罗辞在她出声前用力狠狠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闭嘴!”

棺盖合上,哭号声惊天动地,抬棺人慢慢地从年忽忽面前走过,后面跟着披麻戴孝的城主、城主夫人、尹荇……

年忽忽的手凉得无法动弹。她唇无血色,微微发抖,半晌后,像是在问自己:“怎么会……试过那么多次了……怎么会……”

罗辞很小声地告诉她:“我换过了。忽忽,你做的那个,我让人丢进了河里,要炸就炸鱼去吧。”

他面有嘲讽之色:“你以为仿云薄的字迹往我家中塞封信就能骗我离开?年忽忽,你大概不知道吧,云薄一直和我保持着书信往来,有专门的送信人……”

年忽忽没有说话。她的喉头仿佛被人掐住一般难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年忽忽的师父是名扬四海的机关师,曾在战乱中用机关术为国抵御外族,后退隐辰扬城中,收养了年忽忽。师父和师娘有过一个儿子,听从算命先生的话送人了。他们对年忽忽视如己出,十分宠爱。

师父手里有本机关图谱,辰扬城城主几次索要,师父都以不传外人为由拒绝,两人闹得很不愉快。师父怕他硬抢,在家中也布下许多机关,年忽忽小时贪玩,好几次踩中机关被倒吊在房梁下。她哇啦哇啦边哭边叫,地上翻出的如林的刀剑吓得她差点尿裤子。

她九岁那年的冬天,邻家大婶来串门,受城主指使偷偷在水缸中下了毒。晚饭时师父从外回来,忙活了一天又累又饿,吃了许多饭菜,师娘和她都有点小风寒,各自吃了半碗便停了筷。火盆烧得正旺,年忽忽脸蛋红红的,坐在师娘的怀里打哈欠。她的师父放下筷子起身收拾残羹,收拾了一半忽而动作一滞,撑着桌子摇晃了一会儿就倒在了冰凉的地上。

师娘慌忙过去将他翻过身,发现七窍流血、脸色发黑,身体尚是温的,可已经没气了。

师娘的脸色变了又变。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刀剑出鞘的响音,年忽忽跪在师父尸体前正要喊,却被人一把捂住嘴巴。

“忽忽,别出声。”师娘将她抱到水缸里。缸中的水没过她的腰,冷得刺骨,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可师娘对着她摇摇头,又叮嘱道,“忽忽,千万别出声。”

她点点头。紧接着,木盖被盖上,灯光被挡,四周漆黑一片。

师娘拿着机关图谱走出去,当着众人的面用烛火将图谱烧了。无数刀剑穿过她的身体,年忽忽只听见她最后厉声骂道:“盗坦荡之名,行狗彘之事!”

有人问:“如何是好?”

有人答:“既然烧了,就烧个干净吧。”

年忽忽从缸里爬出来时,一截房梁恰好砸了下来,燃着火压在她的腰背上。浓烟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一边哭一边挣扎,竟真的挣脱了开。因痛得站不起来,她只能拼命地往外爬,幸而靠窗的这半间屋子还未完全着火,她从塌掉的墙下爬到外头,风似乎不冷了,火光照得四周通明如昼。

没有人来救火。她低低地呜咽。师娘让她别出声,她要听话。

云薄的师父来时,她只剩了半条命,想哭出声也没力气了。

从尹家出来,年忽忽没有哭闹,很平静地往家里走。罗辞跟在她身后,两三次喊“忽忽”,前面的人都没有理会他。他们进了门,就立刻关了门。年忽忽径直回了房,罗辞长长叹口气,自去烧火做饭。

这么多年来她盼着的今天,竟是这样收场的。年忽忽呆愣愣地躺在床上,谋划这么多年,竟是这样收场的,她不能甘心。可又能怎样呢?抡斧子去劈了罗辞?罗辞不是仇人,况且她也打不过他。再做副棺材,等尹家下次死人?她等不了了,毕竟她也活不久了。

年忽忽翻个身,簌簌落下泪来。

罗辞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大概早就察觉了吧,才会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棺材掉包。他为了尹荇还真是什么都愿意做,这种会令他俩反目成仇的事都做得出来。年忽忽拿被子捂住脸,终于哭出声来。师娘,师父……

罗辞敲开房门时,年忽忽已经换了身衣裳,重新绾了发,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将桌上木匣子往前一推:“这是之前向你借的买铺子的钱,以及这几年来的欠款。”她抬起微肿的眼,压下心中翻涌的怒气,道,“两清了,今后你别再来了。”

“忽忽……”

“罗辞,就当我死了吧。你也不必愧疚什么,继续去伺候你的尹姑娘;我也不怨你,即使杀了你,尹家那些人还是活得好好的。”年忽忽疲倦地揉了揉額角,“罗辞,我祝你早日抱得佳人归。”

“年忽忽!”罗辞似是急了,“我若不换掉你那藏了火雷的棺材,今日连你也会被炸得血肉横飞。纵使你命好没被炸死,尹家其他人能放过你?”

“正好,我也不打算放过他们。”年忽忽把木匣子又往前推了几寸,“或者你现在就去告诉尹荇,我在她祖母的棺中藏了火雷要炸死她的父母,告诉她虽然我此番未能得手,但并不打算罢休。又或者,你直接绑了我交给你的主子。我死了,尹姑娘就安全了。”

她的话中满是讽刺,激得罗辞咬牙抓住她的肩:“你就那么想死?”

“生死不由我。当年尹家在水中下毒,我喝了大半碗那水熬的汤,后又在浸了毒的水里泡了半夜,能活到今天大概是阎王爷忘了划掉我的名字。尹荇的母亲曾是名震江湖的毒后,我中了她调制的毒,就算不想死,也活不过明年开春了。”年忽忽笑了笑,“罗辞,离开春还有两个多月,我可是会想尽办法要你的尹姑娘一家的性命的。”

她刚哭过的眼睛亮晶晶的、笑眯眯的,却满是求死的情绪。罗辞松开她,忽而笑道:“不止你,他们怕也是活不到明年春天的。”

年忽忽的铺子自那天起再没开过。她整日窝在屋里画图倒腾机关,饿了就从米缸里抓一把米随便熬了吃。罗辞也再没来过。

云薄回去时,透过大开的窗子看见了趴在案上蹙眉画图的年忽忽。她瘦得厉害,原本包子一般的脸有了尖下巴,握着笔杆的手像枯枝串成的,手边放着半碗已经凉掉的白粥。云薄心疼地喊了声:“忽忽。”

年忽忽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云薄后丢下笔飞快地跑出来,一头撞到云薄怀里:“师兄!”

“离远点离远点,你的骨头硌得我疼。”云薄故意嫌弃地推开她,“左邻右舍都以为你死在了家里,差点报官。”

年忽忽从锅里舀了一碗热乎乎的粥放在云薄面前,云薄端起来就吃,吃完后满足地呼气:“还是家里好。”放下碗筷,又问道,“忽忽,你还喜欢罗辞吧?”

年忽忽对着额头一缕垂下来的头发吹了吹气:“嗯,奈何他喜欢尹荇。”

云薄笑了:“你只会自己瞎猜。听说最近他请了许多神医到家里,大概是为了解你身上的毒吧。”

“大概是坏了我的好事良心不安吧。”说着,年忽忽低头摆弄刚做好的机关球。

云薄见了脸色一沉,道:“你还不死心?”

“听说城主喜欢能工巧匠,不如我把这玲珑精巧的机关球、连同我自己,都献给他好了。”年忽忽语气很淡,“当作那场大火的还礼。”

以往每每提起报仇之事,云薄都要恼怒地将她教训一番,这次他却反常地没有骂人,而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一手油,几天没洗头了?”

年忽忽不答反问:“师兄,你还喜欢尹荇?”

云薄没有回答。他从袖中掏出几件绸布包裹的物什放在年忽忽面前,而后起身往外走:“尹家还有点事,我去一趟。”

年忽忽拆开绸布,是一堆金锭,应是他这次任务的酬金。

她望向窗外,下雪了。

天气晴了后,年忽忽将大门落了锁,捧着装了机关球的木匣子往尹家走去。冬阳照着她苍白的脸,像照着个已死之人。半路上她听见菜农议论说:“两人都是被杀后又被焚尸,刺客似乎是往北逃了。唉,辰扬城没了城主,要一团乱了。”

年忽忽不知为何一阵心悸。她想起云薄临行前欲言又止的神情、仿若诀别的眼神,自那日去了尹家,他就没再回来。尹家守卫森严护卫如云,除了深谙尹家情况且武艺超群的云薄,她想不出第二个人能杀了城主夫妇。

大仇得报,她却满心慌张恐惧,下意识地掉头往罗辞家跑——现在能帮她的只有罗辞了。

跑到半路,她却被人一扯拉进巷子里,左拐右拐来到僻静处。

年忽忽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师兄,太好了,你没事。”

云薄微微弯腰,盯着她问:“是你买的刺客?”

年忽忽一头雾水。云薄又道:“忽忽,该报仇的人是我,当年被杀害的是你的师父师娘,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潜入尹家这么多年,殚精竭虑除掉尹家布在外面的杀手罗网,你为何偏偏要跟我抢,偏偏要把罗辞也拉下水?”

“罗辞?他怎么了?”

云薄轻笑一声:“我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大概快要被尹家那些侍卫打死了。他对你真是死心塌地地好,为了你入尹家偷毒后的药书,为了你花重金请神医调制解药,为了你舍命刺杀尹家夫妇。当初他明明和我约好,一人偷书一人夺命,现今他将一切都做了,置我于何地?他要是死了,又置你于何地……”

闻言,年忽忽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回响的只有那一句“他要是死了”。她总以为自己活不长,从没想过罗辞会死在自己前面;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瞞了罗辞许多事,原来被蒙在鼓里的人一直是自己。

“师兄,”年忽忽急切地拉住云薄的手,“快去救他啊!”

春日满眼绿意,连日细雨浇出遍野的嫩草,有个老丈披了蓑衣牵着黄牛慢悠悠地从田埂上走过。年忽忽举着新做的拐杖乐呵呵地跑到门口,邀功似的说:“三脚辞,看,新的。”

罗辞气得要拍桌子:“再喊我三脚辞,我就掐死你!”

“来啊,有本事站起来掐我啊。”年忽忽退了一步,笑哈哈地蹦着,“三脚辞三脚辞,来打我啊!”

那日她和云薄在山林里寻到血肉模糊的罗辞时,她以为罗辞死了,抱着血泊中的人哭得稀里哗啦。哭得正伤心时,她突然听见罗辞有气无力地说了声:“闭嘴。”

年忽忽号得更大声了:“罗辞啊,你没死啊……”

直到云薄在一旁说了句“他没死你好像更难过”,她方吸吸鼻子停了哭声。

罗辞伤得很重,躺了几个月腿还是瘸的,不晓得能不能好完全。

云薄担下了所有罪名,一个人亡命天涯去了,走时年忽忽问他:“你不要尹姑娘了吗?”

他望着辰扬城的方向沉默了许久,最后吐出一句:“要不起。”

年忽忽忽然觉得,比起瘫在床上的罗辞,师兄更可怜。

想起云薄,年忽忽不蹦跶了,拿木拐杖砰砰砰地和着雨声敲门槛:“你说我师兄……咦?”

罗辞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年忽忽拔腿要跑,被拽了一把,两人摔回软榻上,拐杖掉在了榻边。

罗辞按着年忽忽的肩,冷哼道:“刚才是谁讨打?”

年忽忽讨好地一笑:“是你夫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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