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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向青檐影里

2017-04-18寸雪

飞魔幻A 2017年4期
关键词:世家

寸雪

我挤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去看皇榜上的名字,从后往前看了一百来个名字还没看见自己,不免有些焦急。等我看到倒数第一百二十三个名字,也就是正数第二个名字,端端正正地写着“关绿夏”的时候,不由得愣了愣。

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那三个字还在上面,正在“皇榜”两个字的中间。

这是考了个榜眼啊,我忍不住摸了摸下巴,觉得挺满意。

我朝太祖与文皇后感情甚笃,文皇后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故太祖立令:本朝开科取士,不分男女,只论贤才。话是这么说,但大多数女子还是喜欢相夫教子多一点,我能考个榜眼,已经是出人意料了。

十来天之后的琼林宴定在了杏园举行,天子御驾亲临,王公贵族俱在。我站在状元身后向天子谢恩,期间心思全没在天子身上,只顾着偷瞄站在我旁边的状元——耿峰。

放榜那日我见过他,一双冷肃的眼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谢恩过后,我便退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眼睛随着耿峰,看尽了这场中的热闹。看腻的时候,我低头浅浅地抿了口酒,再抬头时眼前多了一人,那人举杯相邀:“关大人。”

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这喧闹的宴会似乎静了那么一下,我微侧了侧头,下意识地越过眼前的人打量了一下场中的环境。众人仍谈笑风生,有世家子弟喝多了,正在挥笔赋诗,我便以为那一瞬的安静不过是我的错觉,于是收回了视线,与眼前的人碰了杯,问道:“您是——?”

来人的表情微妙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换上了一个得体的笑容,道:“一个皇子罢了,关大人可以叫我十一。”

今上子嗣众多,倒不是每一个都十分有名。眼前的人在这宴会上也孤身一人,大抵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我十分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殿下若想寻得助力,恐怕得往那边寻觅。”我指了指耿峰周边的那一圈世家子弟。

十一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侧脸的眉角线条无端地给我一种锋利的感觉。很快他就回过了头,仍旧是面目温软的样子,对我说:“道不同,不相与谋。”

“哦?”我颇感兴趣地挑了挑眉,“那殿下如何便知我是同道者?”

“王道为孤,霸道重独,古往今来成大业者,莫不高瞻远瞩,洞明乱事于诸公之先,故从者众,并肩者寡。”十一笑了笑,“关大人策论中的这句话,我很喜欢。”

闻言,我含在嘴中的一口酒险些喷了出来。这是我策论中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话,被我藏之又藏地放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连圣上都不曾察觉,却被这人一语道破,我心里面难得有了一种难言的感觉。

“关大人,”十一微弯了眼角,笑着说道,“你脸红了。”

我伸手給自己扇了扇风,淡定地道:“哦,热得。”

琼林宴过后,新科进士要入三省六部轮值,如今的进士背后大多都有世家势力支持,不少人轮换的岗位不是闲,就是有钱。独耿峰与众不同,明明背后有大世家的势力,却放着肥差不做,硬是自请去了兵部。我白丁一个,被扔去了工部,每天对着那一堆堪舆图发愁,早出晚归恨不得住在公堂。每天早上抱着一堆卷轴迷迷糊糊地走过回廊的时候,我总能看见耿峰站在隔壁兵部的院子里打拳。

桃花汛过后没多久,丹州水患泛滥,境内多处决堤,韶水改道侵夺农田,圣上下旨派人前往丹州赈灾,前往官员名单中我的名字赫然在列。我接了旨,又看了一遍名单,发现这次被派去的人都如我一般,背后没有世家势力。

我不由得挑了挑眉,心想,莫不是朝中传言圣上终于要再次削弱世家势力的话是真的?

这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这么想着,出发的那天我起了个大早,第一个到了渡口。等人的时候,我穷极无聊,便捡了几个石子,随手抛着玩——第一个抛上去,第二个紧接而上,将第一个击碎,如此循环,直到最后一个石子与倒数第二个石子同归于尽,化为齑粉。

我刚抛上去最后一颗石子,看着它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地落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我回头,看见十一正好站在我身后,想是刚才一幕被他看了个全部。

“殿下。”我不露声色地对他行礼。

“何必这么生疏?”十一笑吟吟的,“我说过了,你可以叫我十一。”

我顺了他的意思,扯开了话题,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十一将手中折扇啪地一开,扇了两下,道:“我听说丹州的朱若开了,就想去看看。怎么,夏娘也奉了圣旨,要去丹州?”

夏娘……我眼角一抽,对这过分亲密的称呼十分不适,含糊地应了一声。

十一不以为意,说道:“在这江边站着吹风也是无聊,不如我们先行上船?”

我眨了眨眼,“这……我奉旨行事,还有几位大人没来,先上船不太好吧?”

“怕什么?”十一拉着我上了甲板,“出了事情我担着。”

我挑了挑眉,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其他几位大人陆续到了,他们跟十一见过礼,果真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之后几天,他们对十一也有意无意地疏远,并不怎么与他讲话。

十一浑不在意,每日里到我面前晃荡一圈,不着边际地说些话。我也是闲,不仅耐心地同他讲话,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跟他喝上两杯。但随着离丹州越来越近,天气也越发不好,连绵的雨下了几日,我心情无端地暴躁起来,每晚听着雨落的声音,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等第二日起来对镜梳洗,眼底下都是一层青色。十一大概也发现了我的异状,在我哈欠连连一个下午之后起身告辞,但到了晚上又拿了一卷书过来。

十一说他最近晚上难以入睡,想找个人读书给他听。我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就照着做了。

其实我很不耐读书,读到一半就觉得困了,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早晨。我躺在床上,瞪着头顶床帐的纹饰,难以相信自己就这么无知无觉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七日之后,船队经若水终于到了丹州。

韶水因着连绵的雨势仍旧水势汹涌,沿岸州镇都在加固堤岸,而水患最为严重的地方不在丹州治下的偏远地方,恰在丹州主城——怀城。怀城的堤岸已经决了一次堤,兼之护城河水倒灌,城内尚且街道积水,更不用提城郊居民百不存一了。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坏,十一手中的折扇开了又合,面上是温软的神色,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动了真怒。

紧接着,十一手下的华楚接管了整个丹州的事务,我们也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处理水患,竟查出丹州刺史余宏大有问题。我熬了几个通宵,才终于把事情梳理清楚。

等我写完卷宗,桌子上点的蜡烛已经燃尽。我伸了个懒腰,抬起头竟看到十一正站在廊下。许是那光影太过美好,我心里面突了一下,慢吞吞地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

“雨停了。”十一转头,眼底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看着外面多日来第一次露出点亮光的阴暗暗的天,屋檐上仍有雨滴在落下,我把头再往外伸出一点,果然没有再感受到雨水。

我长出一口气,嘴角的笑还没扬起来,就看见华楚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走到跟前,他沉声说道:“殿下,怀城城外的堤坝受不住,二次决堤了。”

我心下一沉,眼角余光瞥见十一似要开扇的手微微一顿,那开了一格的折扇生生被他合了回去。

怀城河堤二次决堤无疑是给现在的局势雪上加霜,本来还心怀希望的百姓这下子彻底愤怒了,所有人都堵在刺史府和驿站,也不作声,就那么用绝望的眼神望着里面。

我偷偷出去看了一眼,回来之后华楚问我怎么样。我把自己熬夜整理出来的卷宗放在十一手边的桌子上,叹了口气,道:“殿下,余宏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丹州怀城,天下水运中枢之一,当年为了河道畅通,丹州境内所有水运通道、河防堤坝都是花了大价钱,共耗时三年修建而成的。如今不出七年,河堤决岸,沿途死伤无数,所有人在来之前就知道这其中必有问题,只是没有人敢动余宏。

余宏本人倒不如何,只是他背后是京陵宗家——宗家把持朝局日久,地位无人可轻易撼动。但换而言之,若能以余宏之事扳倒宗家,不论是于圣上,还是于世家,这都是意义重大的一局。关键,就在于主局之人有没有这份勇气。

我看向十一,他一折一折地慢慢打开了手中的折扇,开到最后一折,又把手中折扇合上。然后,他点了点头,说道:“华楚,你去办这件事。”

我顿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华楚做事极为聪明,先是放出了消息,把流民引到了刺史府前,而后才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去刺史府奉旨查案——十一此行带有随身护卫,虽然不多,不过查一个刺史府还是绰绰有余的。

升堂会审的时候,我站在华楚身后,听着他桩桩件件地罗列着余宏的罪状,堂下听审的百姓们群情愤慨。在华楚说出要即时处斩余宏的时候,他们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华楚的声音。

我看着堂下的景象,想起多年之前的怀城公堂,那些百姓也是这样,群情愤慨。他们其实不在乎死的人是不是真的是罪有应当,他们只是要一个说法,甚至都不是说法,他们只是想在这无边苦难的日子里看到,比他们过得好的人终究也会从云端跌落泥沼,比他们先一步堕入阿鼻地狱。

我突然间觉得有点冷,忍不住用双臂抱紧了自己,后面华楚说了些什么,我全然没听进去。直到旁边的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才回过神来。

“什么?”我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关大人,下面就要行刑了。殿下说左右也没什么事情了,让你先回驿站。”

我点头应了,往后面走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飘。

来人引着我穿过公堂后院,在往外面走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叫声几乎让我有种头被刺穿的感觉。

“我不信!我阿爹不是那样的人!你们放开我!”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女孩子在卫兵手中不断挣扎。我按了按眉心,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卫兵说这是余宏的女儿余萍露,我瞬间了然:余宏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对她分外呵护,想来不过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真相而已。

我本不打算管,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她的眼神——明彻如霜雪的眼神,让我不由得愣了神。余萍露见我停住脚步,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就往我身上扑了过来,扯着我的衣服说:“我阿爹是无辜的!他不可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情!大人!大人,求你救救他!”

我脑海中嗡然作响,身上止不住地开始泛冷,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雨天。

当时,也是有这么一个人,用一双冷澈的眼看着我,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父亲是无辜的,他不可能害怀城的百姓,更不可能害丹州的百姓。”

我忍不住伸手掐自己的手臂,这才回过一点神。没料到余萍露的手劲不小,扯得我一个踉跄。旁边的人见状要过来扶我,我摇了摇头,止住了他们的行为,把自己的衣摆从余萍露的手里抽了出来。

“水患过后,你出过刺史府吗?”

余萍露像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么一个问题,磕磕巴巴地说道:“出……出过几次……”

“出去做什么?”

“施、施粥。”

官宦人家在災年都会匀出来一点粮食布施,以显得自己有菩萨心肠。我见过那样的场景,难民或许还会对你说声谢谢,让你觉得事情还不是那么坏。

我拉起余萍露的手,带着她出了城门,指着城外破败的荒野。

尚未清除的积水里面混着泥土,十分浑浊,余萍露连在边上看着都忍不住露出嫌恶的表情。我笑了笑,心想余宏当真是把这个女儿保护得很好。

“你看过这里的景象吗?你去城西那些难民们汇聚的地方看过吗?”

余萍露像是被吓着了,只会摇头。

“觉得眼前的景象可怖?”我开始感到一阵一阵的晕眩,却仍旧坚持着往下说,“城西的景象比这可怖一百倍!你赏花春游的时候,和你平日里花销的那些钱,都是这些人用命换来的!你以为做几件善事,平日里摆出一副菩萨心肠,便当真是在普济世人了吗?你所看到的苦难,连他们切身经历的百分之一都没有!你——”

我眼前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黑,耳边的噪音越来越大,像是十年前的那个雨夜,我只能听见耳边连绵不断的雨声;身上的无力感一阵一阵蔓延,眼前的景象俱在旋转。

我失去意识之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一双寒彻的眼。我死死地抓住眼前人的衣袖,挣扎着说:“我知错了,是我错了……我来赎罪了,耿峰……”

十年前,也是桃花汛过后,丹州下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雨,暴涨的韶水冲垮了堤坝,护城河水倒灌入城,当时的怀城远比现在还要满目疮痍。事发后没多久,时任丹州刺史耿和光自杀于府邸之中,世人皆说是畏罪自杀。之后京城派人来查,也说是耿峰贪墨甚多,治了耿家的罪,不论男女,尽皆处死。

只是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当年耿家的案子,是一桩冤案。而这其中,就包括我。

十三年前,当今天子终于不满于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想要把权力收回自己手中,双方互相较劲,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世家大族在一些无关要紧的事情上做了让步,但真正的核心权力,仍旧紧抓在手里面不放。

本来圣上也不急,打算徐徐图之,但当时天子的弟弟豫王不知用什么手段,拉拢了耿和光。耿和光也出身世家,但是为人清正,没有世家子弟的那些浮华习惯。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世家内部对于天子要收权的态度并不一致。但坏就坏在耿和光是丹州刺史,而天下商品流通有一半要流经丹州。若单论水运,那便是尽数要过丹州刺史的手。

由此可以想见,耿和光手上握有多大的财源。他的倒戈,无疑给予了世家致命一击。只是耿和光出身世家,为官又清清白白,实在没有什么把柄留给他们,世家大族的人只能按兵不动。

直到十年前的丹州水患,简直是天赐良机。以宗家为首的几大世家,利用手中把持的权力,不经天子审议,先斩后奏,用家里面豢养的杀手刺杀了耿和光。丹州重新落入世家的掌控之中,天子再愤怒,少了丹州的支持,也只能忍气吞声。

而我,就是宗家豢养的杀手。

我十三岁开始独自执行任务,去杀耿和光那年我十五岁。那天下着大雨,雨水很快把我匕首上的血污冲洗了个干净,我只杀了耿和光一个人,把现场伪装成了自杀的样子。

第二日,府中下人发现,尖叫着跑去报了官。但没有用,宗家的人已经被安插进了丹州,他们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压了下来,改头换面说是耿和光畏罪自杀。

耿家的人接到消息并不相信,想要去京城告御状,我守在他们必经的路上,一个一个地杀了他们。我选的地点很好,附近的山头上正好有山贼出没,宗家的小少爷被调派到附近当了新任父母官,正好可以给他一个由头出兵剿匪,这样他很快就能升官,甚至被调回京城。

我心里面一边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结果了手边人的性命。

一地的尸体中,只有耿峰还活着,他红着眼眶看着我,说:“是你杀了我父亲。”

我杀了那么多人,也有点累,于是难得没有动手,只是甩了甩匕首上的血珠,随口道:“他是贪官。”

“他不是!”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说话语气却比很多人都要坚定,“我父亲不是贪官!他不可能害怀城的百姓,更不可能害丹州的百姓。”

我其实只是奉命行事,其中的是非曲直并不想管,也管不了。但或许是那时候耿峰的那双眼太过明亮,让我忍不住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我反手持匕欺到他身前,手中匕首的锋刃在他颈间转了一圈,终究是没能下得了手。最后,我用匕首柄狠狠地敲在他脑后,把他敲晕了过去。

我没有杀掉耿峰,自己回宗家复命请罪,领了刑罚。那三百鞭抽的是真狠,抽得我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完好的肌肤,只吊着一口气在。到最后我被人从刑架上架下来,宗家少主宗远之站在我跟前,问我可知错。

我扯了扯嘴角,哑声说道:“他不知道这事情到底是谁做的,你编个什么故事,推到我身上也好,推到别人身上也好,很容易就混过去了。我看他心性不错,少主养个几年,兴许养熟了,他还能死心塌地地在朝堂上助宗家一臂之力。”

宗远之没有说话,我知道自己这是混过去了,就放心地晕了过去。

再后来,等我伤好得七七八八了,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我回了趟丹州,看了眼灾后的丹州,顺便在新任刺史余宏的屋顶上啃了串糖山楂。

回去之后我跟宗家做了笔交易,我给他们卖命十年,只求换一个清白的身世入仕。其实我是没什么资格跟宗家谈条件的,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答应了。

过去的一切如同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走过一遍,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十一的脸。

十一看我醒来,把手边的药碗递给我,温言道:“喝了。”

我接过药碗,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口气给灌了下去。刚灌完,华楚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有些难看地对十一说道:“殿下,不止怀城封城,整个丹州都不允许进出了。”

“为什么?”我皱着眉问道。

“因为,”华楚看了眼十一,又看了眼我,欲言又止地说,“怀城已经有疫病开始蔓延了。所以朝廷下令,整个丹州都禁止出入。”

我手一抖,碗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碎成了四瓣。

十一看了眼我的脸色,点了点头,让华楚先行出去。我没怎么听他跟华楚说了些什么,只觉得指尖止不住地发冷。来丹州之前,宗家找过我一次,说丹州一事,是我十年之契里需帮他们办成的最后一件事。我当时敷衍地应了,以为精明如宗家终究也有这么大意的一天,却没料到他们是在这里等着我。

我十指抓着被子,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过着我可以跟宗家谈的条件,越想越不由得抓紧了被子。而后我感觉有人的手覆上了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我抬起头,看见了十一。

我定了定神,觉得在这种关头隐瞒身份毫无意义,于是异常冷静地开口道:“宗家是想要我的命。杀了我,你们一定能走出去。”

闻言,十一只是笑着看我,没说话。我见他不信,伸手扶上他的手臂,一五一十地全部都说给了他听。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伸手帮我把头发顺好,道:“原来你背后的伤是这么来的。”

我一愣,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十一笑着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安心,并说:“不是冲着你来的。或者说,不单只是冲着你来的,宗家最想除掉的,是我。”

我额头抵在他肩上,蓦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衣衫上的银龙纹像是烫在我手心一般,我轻声道:“你是豫王仲元青。”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十一。”仲元青笑着认了。

我抿着唇不再说话。当初琼林宴时他朝我敬酒的那一瞬安静,京城渡口登船时的自信满满,乃至对余宏那种生杀予夺,权力在握的感觉,放眼今朝皇嗣,除了豫王仲元青,又有谁能有?又有谁敢有?

我忍不住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仲元青揉了揉我的头,声音淡然:“不急,等你病好了再说。”

我没想到仲元青说不急,就真的不急。自那日之后,他每日里过得十分悠闲,除了盯着我喝药,就是拿一本书坐在我床前看。倒是华楚来找他找得十分频繁,脸色也越发难看。没过几天,仲元青也没能扛住,被华楚扯去了外厅说事情。

我偷偷跟在他们后面,躲在了外厅的隐蔽处听他俩讲话。

华楚声音焦急,都快失了他一贯的风度:“殿下!趁着疫病还没有彻底蔓延开来,您赶紧走吧!再迟一步,纵然您手段通天,也没法子出这丹州半步啊!”

“我说过,”仲元青声音淡定得一如既往,“关绿夏在哪里,我在哪里。”

“殿下,关大人她已经……”华楚像是有什么避讳一般,话说了一半,又收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方才又低声道:“殿下,听臣一句劝,不值得。她是宗家养的杀手,您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吗?何必——”

后面的话我没听完,转身走掉了。我在漫长的回廊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那青檐之上湛蓝的天,抬手摸了摸眼角。很好,干的,没有泪。

我走累了,靠在廊柱上,一低头,觉得鼻子有点酸。

其实我早就该知道,仲元青在琼林宴上的接近别有用心,之后的种种所为也是另有目的。

所谓上位者,感情都只是手段,言语间藏着的都是心机。我都明白,却仍在青檐落雨,灯烛摇影的温柔里动了心。我漫无目的地捡起了几颗石子,一颗接一颗地往上抛,等最后两颗相撞成灰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

晚上仲元青进了我的房间,身上裹着风,吹得我屋内的烛火呼的一下就灭了。他第一次冷着脸对我说话:“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

我没吭声,一言不发地收拾好东西就跟他走。碰见华楚他们的时候,仲元青脸色更冷,华楚脸色也不太好看,我知情识趣地什么都没说。

等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卫兵看了我们一眼,便把我们放了出去。

城门外已经有一队人马候着了,领头的人眉眼冷肃,竟是耿峰。

耿峰下马跪在仲元青面前,仲元青挥手让他起来,一言不发地拉着我进了马车。我不由得暗暗心惊,难怪仲元青在琼林宴上并不怎么理会耿峰,原来耿峰早就已经效忠于他。那么耿峰会进兵部,司兵马调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马车上,我没忍住,问仲元青:“你谋这一局谋了多久?”

仲元青看了我一眼,轻声道:“不是很久,大概也就三四年吧。”

仲元青这个人,十分的事情到了他这里也只肯给你说出七分。他说三四年,那肯定比这要长。加之丹州一事他又行的雷霆手段,想也知道,他这是养精蓄锐多年,要在这次的事情上,与宗家分出个胜负。

我闭目靠在车壁上,心下松了口气。然而,没过多久,我就感觉到手上一紧。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仲元青神色认真的脸。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以来他没怎么休息好,眼底都是血丝,模样看着有些疯魔,他说:“关绿夏,你不许死。”

我一怔,心像是被热水熨过一般酸软。我出生入死那么多次,只听过必须完成的任务,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我不准死。我笑了笑,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宽慰,却没回他的话。

到达京城的时候,果然不出我所料,宗远之已经领着一众官员候在了京城门口。等我们一众人下得车来,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豫王殿下丹州抚众辛苦。”

仲元青应了之后,宗远之话锋一转,说道:“然臣听闻丹州疫病肆虐,现已封城。耿大人千里救人固然忠心可嘉,但为了京城百姓安危,恐怕还是要请各位大人先验过有无疫病在身,才能进城。”

仲元青将手中的折扇微微一开,笑得气定神闲,道:“宗少爷这话说的。在场的各位大人俱有官爵在身,如今要在这荒郊野地里验身,怕是于礼不符吧。”

宗远之没说话,他身后一个人倒是开了口:“豫王殿下这么说,怕是心里有鬼吧?”

说完,宗远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拉了一下仲元青的衣袖,轻声说道:“不怕,让他们验。”

仲元青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已经接着道:“还是关大人明事理。”

宗远之一挥手,有一排御医上来,挨個儿给我们号脉检查。宗远之倒没真让那些御医在光天化日之下检查,还是隔了个帐子出来。

等所有人检查完了,宗远之跟仲元青两人分立两边,都等着御医开口。

“诸位大人皆身体康健,并无疫病在身。”

仲元青笑了笑,道:“既如此,不知宗少爷可否放行?”

宗远之侧了身,让出来路,道:“这是自然。”

我们一行人走过去的时候,我与宗远之擦肩而过,我听见他不知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有些人对自己,也真是狠啊。”我当做没听见的样子,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几日之后,仲元青当殿提交奏章,陈述丹州之事,矛头直指宗家。两方在朝堂上争吵得异常激烈,然而宗家最后还是敌不过仲元青手里握着的铁证,败下阵来。

此事之后,不仅宗家,所有世家大族行事俱都收敛许多,朝廷内部人事调动频繁,明升暗降了好大一批人。而这其中最让我意外的,是耿峰。

耿峰自请去戍守边境,临行之前,来见了我一面。

“其实,我是恨你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平静地道:“如果你想杀我的话,现在也可以。我不会反抗。”

耿峰看着我,一双眼冷澈一如十年之前。我想我当时放他一马,大抵不是因为他说的话多有道理,而是因为这双眼实在是太过干净。

耿峰看着我,叹了口气,问:“容我冒犯,关绿夏,你总是这样吗?”

“嗯?”我疑惑地偏着头看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耿峰没继续说下去,转而又说回了原来的话题:“我原先是觉得杀了你比较好。可是豫王殿下对我说,比起杀了一个人,不如让他赎罪来的更好。我看了你画的水利图,是能造福一方百姓的。”

“唔……”我低下頭去看杯子里沉浮的茶叶,小声嘀咕道,“明明是妇人之仁。”

闻言,耿峰失笑。

送走了耿峰,没几天仲元青就黑着脸杀上了门,质问:“你递交了辞呈?!”

“是啊。”我拿着壶一边给牵牛花浇水,一边跟他打了个招呼。

“为什么?”

“因为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我放下壶,认真地看着他,“我没有兼济天下的心,只想弥补一下过去做的错事。朝堂这种地方,不适合我。”

仲元青抿了抿唇,抓着扇子的手指指节青白:“你说谎。”

我笑了笑,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呢?豫王殿下,你当初接近我是别有用心,如今你还指望我对你真心相待吗?”

“别气我,夏娘。”仲元青轻声道,“你有什么苦衷,都可以直接跟我说。”

我简直要被仲元青的冥顽不灵给气死,死死地瞪着他,感觉自己瞪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那日听到仲元青跟华楚的对话后,我去问了给我看病的郎中,我是不是已经得了疫病。老中医犹豫着点了点头,我便明白了。

宗远之大概是听说了点什么,于是想赌一赌仲元青的性子,赌他不会留我一个人在丹州。这样一来,要么仲元青一直在丹州停留感染疫病死去,要么仲元青带着我回到京城,以罔顾京城百姓性命之由,被宗家彻底扳倒。

宗远之赌对了,但他却忘了一件事,我是宗家养出来的杀手。宗家杀手身上,都藏有两颗毒药,一颗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是为了防止任务失败之后杀手被抓,泄露机密;而另一颗则相反,服下之后能回光返照,百毒俱清,只是服用之后,只有月余性命。

我服下了后一颗毒药,混过了宗远之的验身。我打算得好好的,关绿夏不过是一个小人物,这条命在不在,都不重要的。想来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忘掉我,包括仲元青。

可如今仲元青站在我对面,对我说,不论我有什么苦衷,都可以跟他说。我手中一用劲,手里面的壶没承住,直接爆裂开来。溅起的碎片划过仲元青的脸,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行吧,你进来坐下喝杯茶,我慢慢跟你说。”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我拎着包袱从家里面溜了出来——我给仲元青的茶里下了蒙汗药,无论如何我不能死在他面前。不然他很快就会查到宗家身上,逼急了的狗还会跳墙,他现在再与宗家起冲突,不是个好时候。

临行之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仲元青一眼,想着多少人总有相见之日,独我与他,是音信长辞。

后来,我找了间古寺住下。夏日里第一场暴雨下下来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只写了两句话,没有落款:

“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

送信给我的人说,是一个看着很温柔的人把信交给他的,那个人现在还站在外面,问我要不要见他。

我靠着窗台,想起来丹州的时候,仲元青廊下看雨的样子。想着想着,我就觉得困,手上松了劲,指尖的信就飘荡荡地落到了窗外。外面风急雨骤,大团的墨色晕染开来,跟我眼前的黑暗似的。

我靠在窗台上,枕着这席雨,彻彻底底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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